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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枫落叶一闪而过》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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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婉从高铁站出来,搭上了去市区的15路公交车,到市区以后,再换乘364路公交车,颠簸了近一个小时以后,杨婉下了车。

这里距离市区已经有点距离了,城市带来的便利到了这里只剩下一条窄窄的两车道水泥马路,时不时经过的大货磕坏了本来就不新的路面,雨天来的时候到处都是水洼泥坑,但每年10月29日杨婉还是会到这里来,风雨无阻。

杨婉静静地走在狭窄的马路上,手上拎着一个粉红色的hellokitty包装袋,与她沉静的表情和一身素色的穿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爬上一段不短的坡,两旁的野草长年无人打理,已经高得可以藏个人了,杨婉站在一扇油漆斑驳的铁门门口,按响了门口的门铃。铁门旁边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因为时间太久字已经有点模糊,依稀能看出“鹰潭关爱疗养院”的字样。

沉闷的老式门铃的声音远远传来,杨婉在门口站了好一阵子,才有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伯拖着步子过来开门,杨婉走进去,老伯一个字也没说,等杨婉进去了就关上了门。

杨婉熟门熟路地往里走着,疗养院并不大,无论从哪条路走最多两分钟就能抵达唯一的那栋四层楼房,几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病人在楼房前的平地里走来走去,一个苍白脸的年轻人蹲在路边上,嘴里念念有词:“一个蘑菇两个蘑菇三个蘑菇……”

杨婉视若不见地走了进去,直接爬上三楼,走到322的门口,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掏出一面小镜子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又扬起嘴角做了几个不同的微笑,最终选了她认为最自然的一个,她保持着这个笑容,收起小镜子,敲了敲门。

并不等里面的人允许,杨婉打开了门,一个长头发的女孩站在窗边上,深秋的风已经带着寒冷季节的寒意,那女孩却开着窗,吹着风。

杨婉走过去,拉起那个女孩冰冷的手,笑道:“小琴。”

朱琴转过脸来,她已经36岁了,却依然给人一种少女一般的错觉,就好像她身体的时钟停在了某个时间点上,忘了往前走。

杨婉问:“你在看什么?”

朱琴说:“在看秋天呀。”

杨婉看了一眼窗外,那里什么都没有,连棵树也没有。她问:“秋天好看吗?”

朱琴甜甜地说:“好看呀。”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就是太短了。”

杨婉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秋天太短了,什么都太短了。

她垂下眼睛,镇定了一下自己,才举起那个hellokitty的袋子,笑着说:“生日快乐,小琴!”

朱琴微微笑起来,她依然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情,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本应是男人们争着宠爱的人,也许已经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可爱的孩子。

杨婉心里一下子酸得厉害,她拼命忍了下去,仍然笑着对朱琴说:“不打开看看吗?”

朱琴听话地小心打开了手中的袋子,里面是一双hellokitty的毛绒手套,她拿出来戴在手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对杨婉说:“谢谢!”

朱琴从以前就一直喜欢这些粉粉的可爱的东西,只要符合这两点,送她什么她都喜欢。

杨婉在这里呆了一整个下午,朱琴拉着她说了一下午的话,就像她们16岁时那样。都是些生活的零零碎碎,快乐的事很小很小,忧愁的事也很小很小,比起那些人生中真正的苦难深渊,杨婉有时觉得,朱琴这样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离开时朱琴依依不舍,直到杨婉答应再来看她,她才很乖地松开了手,杨婉站在铁门那里,忍不住回头看,其实这里已经看不到朱琴那栋楼了,她却仿佛看到那个乖巧的女孩子,戴着hellokitty的毛绒手套,孤零零的余生。

她眼里忍了许久的泪水滂沱而下,带着在她心里藏得太久太深的痛楚,在这野草丛生的异地路旁,流了个痛快。

带着痛哭一场之后的空茫,杨婉回到了上海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十点了,她在街边胡乱吃了碗馄饨,才走回家去。

客厅里留着一盏灯,她轻手轻脚地关上了大门。

杨婉的老公大刘从他们的卧室走了出来,杨婉低声问:“宝宝睡了?”

大刘点点头:“一直等你,九点多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抱他进去的。”

杨婉有些歉意地说:“对不起,今天在那边呆得久了点儿。”

大刘摇摇头,问:“吃了吗?我去给你热下饭?”

杨婉说:“吃过了。”

大刘说:“那赶紧洗吧,今天一天也累了。”

杨婉微微笑着“嗯”了一声,走进了盥洗室。

脱掉衣服,杨婉拧开水龙头,试了试水温,正好。

大刘是个体贴的人,话不多,对杨婉很好,也疼孩子。

磨砂玻璃倒映出杨婉依然苗条的躯体,被热汽一蒸,很快糊成一片。16岁以后,杨婉变得很不愿意看见自己的身体。虽然被轮奸这件事情完全不是她的错,但发生了的事情就是发生了,无论杨婉多么无辜,始终抹不掉她内心的不洁感。

那个她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她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赤身裸体地被随便丢弃在路边,朱琴趴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不停地抽搐着,她仍然挣扎着爬起来,拖着朱琴一起艰难地回了家。

回到家她立刻躲进卫生间,不顾身体的疼痛,用水一遍一遍冲洗着自己和朱琴的身体,热水没有了就用冷水,洗得两人皮都擦破了,她还是一边哭一边不停地擦着本来不属于她们,也不该属于她们的别人的痕迹。

那个时候朱琴就已经不对劲了,整个人痴痴傻傻的,但杨婉自己也已经是破破烂烂,顾不到这些了。

后来她虽然知道自己洗掉的是最有力的证据,却从来没有感到过悔恨。有证据又怎样?那些人是什么人她一清二楚,杨婉的家庭很保守,她妈妈本来就有点神经质,如果知道自己的女儿被强奸了,她不但不会去报案,很有可能还会毒打杨婉一顿。

而朱琴,朱琴已经疯了。

很长一段时间杨婉每次洗澡都要把自己擦出血,仿佛不这样就洗不干净她身上的脏污,她就这样独自带着深深的污秽感读完了高中,唯一能分担这件事情的朋友却疯得已经被父亲流着泪用铁链锁起来了。

高考的失利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杨婉读了个职院,早早就离开家独立了。

能结婚生子这件事是在杨婉意料之外的,结婚前她隐晦地向大刘坦白了自己已经不是处女的事情,看大刘的表情似乎想问什么,但到底没有问,只是表示他并不介意,就这样娶了杨婉。

婚后杨婉的情绪稳定了很多,大刘是个货车司机,钱赚得不多,但很顾家,杨婉觉得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对自己来说已经是奢侈了。有了儿子以后她终于觉得自己又能活在阳光下了,又能稍微像个人了。

可是她的朋友朱琴,却永远坠落在那个夜晚,不是被锁在家里,就是被关在某个名为疗养院的精神病院。

有时候杨婉也会去回想这一切,她想问,所谓天道昭昭到底是对谁而言的呢?为什么无辜的人在泥里挣扎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作恶的人却依然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地作威作福。。

杨婉也不是没想过,自己的不报案实际上也是对恶的一种纵容,但是她只是区区一个弱女子,自认为并没有对抗不公世道的能力。已经加诸在她身上的那些恶,即使在她心里已经沤出腐臭的味道,鲜血淋漓不绝,她也只能拼尽全力保证皮子的完整,让她还能披着这层薄薄的皮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痛到骨头缝里了,她却连尖叫的权利都没有,只能在每一个相似的夜晚,默默饮泣在漆黑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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