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早，凤阳就穿着全套郡主华服进了宫，其实平日里在宫中她也是可以这么穿的，只是她实在是觉得这身衣饰太过累赘，方求了皇后的恩典，只在重要的时候穿戴齐整便可。谁晓得，因为这个恩典，渐渐地，宫中的公主、郡主们也都开始厌倦了每天全套品级衣裳上身的装扮，故而一同求了皇后，也免了她们日日如此拘束。所以今个儿凤阳这身，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穿过这么齐全了。

本来凤阳是想要穿着侯夫人的诰命服饰的，可最后，凤阳还是选择了自己作为郡主的衣裳。无关是否出嫁，皇家的人都有一种天然的自傲，即便是出嫁了的女儿，也与其他女孩子不同。凤阳穿着郡主华服，就是为了从心理上给皇帝亲近之感，这是她的先天优势，熟人好办事，可不是说着好听的。

因皇帝还要早朝，而凤阳又希望自己所求之事能尽快定下来，故而她选择提早出门，赶在各个上朝的王公之前去觐见皇帝。凤阳坐在装饰华美的马车里，马车渐渐穿过街巷，明明鼻尖还萦绕着淡淡的血腥之气，但百姓却已经像是没事人一样，正常开市了。天家的事情，离普通百姓总是很遥远的，幸好昨个儿叛逆只在高官宅邸聚集之处逞凶，并没如何打扰平民居所。

行到宫门处，凤阳却被人拦了下来。

“可是凤阳郡主？臣宣平侯世子，求见郡主，”宣平侯世子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和他往日的声音很不一样。不论是从凤阳私心，还是她刚没了丈夫的实情，她都不适合和宣平侯世子单独说话，尤其还是在这所有官员进宫都必须要经过的宫门处。

“宣平侯之事，本宫已经听说了，还请世子节哀，”凤阳冷淡的声音响起，她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哪怕是掀起车帘的一个小角儿。这让一旁等着看看好戏的某些官员扼腕不已，也让许多正派官员暗暗称赞。

“郡主……”

“世子逾矩了，”打断宣平侯世子的是才从宫门走出来的梨枝。梨枝桃枝两个也是穿着全套的女官服饰，自早晨得了凤阳要进宫的消息，便早早候在宫门处，好容易等到了，却得到了凤阳车架被宣平侯世子拦住了的消息，自然再等不得，忙赶了过了。

二婢打断宣平侯世子之后，也没再理会她，而是向凤阳问安。桃枝上前道：“主子您可算是到了，方才圣人还传了话，要在早朝之前见您呢。”

桃枝这话一出，宣平侯世子知道，自己是不能再拦着凤阳了。且不止是他，就连排在凤阳前头等着进宫门的各位大人，也叫人将将自己的车架赶到了一旁，请凤阳先进去。凤阳知道他们是晓得皇帝要在早朝前见自己，怕耽搁了，却还是表达了自己的谢意与歉意，方才令人驱车进宫。

等到凤阳下车换了步撵，紧赶慢赶到了皇帝宫中，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朕也听说了平山侯之事，你也莫要太过伤心，”皇帝安慰着一看就晓得状态十分不好的凤阳，“人有生老病死，平山侯不过时候到了，你与他夫妻一场，把他性子改了不少，好歹让他有脸去见先平山候，总不至于太过气着老侯爷。”

“儿臣明白，谢圣人宽慰，”凤阳先谢过皇帝，紧接着又道，“儿此次进宫，实是想求圣人，可否将儿的封地改为溱州。”

“溱州？”皇帝看着立在堂下，低着头的凤阳，语气有些意味不明，“溱州地处西南，民风剽悍，且其地并不富庶，太过委屈你了。”

凤阳摇了摇头，道：“圣人容禀，儿其实自平山侯去后，便歇了再嫁之心，索性身边已有萧氏陪着，倒也不算孤单。再有府中一妾侍已有身孕，儿私心想着，等孩子生下来了，就抱到儿身边，充作嫡子女教养。那妾侍倒也乖觉，已决意产子之后，便为平山侯随葬，如此，儿此生便也不差什么了。”

凤阳见皇帝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便继续道：“说来而也不知那孩子是男是女，可不论如何，那不是儿亲生，若到时继承儿的封地，倒是不好。不如如今早早将儿的封地改换一番，也省的倒是他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索性儿仗着有圣人、娘娘宠爱，便是民风再剽悍些的地方，也是不惧的。”

凤阳对情绪十分敏锐，自然轻易察觉到皇帝打量自己的目光，不过此时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凤阳便直直迎上皇帝的目光，眼中满是坦荡坚毅，倒叫皇帝有些愣神。

“你可真是难为朕，”许久，皇帝方才叹了口气，“你可知，梓潼并不想叫你离京城太远，朕自昨儿得了消息，也已准备好了要为你另择一佳偶。不过是个没出世的孩子，你不必为他费心至此，是个男儿还能顶门立户，若是个女儿，待得十几年后，你又该如何呢。”

“圣人娘娘厚爱，儿实在愧疚，”凤阳面上显出几分惭愧之色，“只是儿私心想着，若是个男儿也就罢了，若是个女儿……儿想为她招婿上门，届时……还要请圣人娘娘为儿再费些心思。”

皇帝听了凤阳的话有些意外，但更多的却是满意。他不过又思虑片刻，便应下了凤阳所求，还当面写了一封诏书，交给身边伺候的宫人，预备直接在朝上宣读。

“朕虽允了你，可梓潼那边，还得你自己去说才是。”

“是，儿告退，”凤阳见目的达到，自然毫不犹豫告辞，转战皇后宫中。

别看方才凤阳与皇帝对话十分平淡，就真像是普通父女一般，其实内里所藏机锋，叫人不能忽视。毕竟女儿刚死了丈夫，就劝女儿不要伤心，我马上给你找个更好的新丈夫的，又能是什么样的好父亲？更别提本就不是亲生的父女。

事实上，凤阳真正说服皇帝再一次拿自己的婚姻做筹码，并允了自己所求最重要的地方在于，凤阳隐晦的表示了她会拿这个孩子当亲生的一样照顾。孩子的母亲，自请孩子出世之后随葬，一个是字面的意思，一个也是凤阳在隐晦的表达，这个孩子本就没了亲爹，等出生以后，连亲妈也没了，孤身一个人，自然没什么忌讳的。又有凤阳为此主动将富庶的封地换成溱州，便让皇帝更没了为难她的心思，毕竟曾经的老平山侯，是三代帝王心中的一根刺，即便他早没了这么多年，也还是让人忌惮不已。若没了凤阳保驾护航，平山侯就此血脉断绝，也是叫人唏嘘的事情。

在确定对方没有任何威胁的情况下，皇帝还是愿意散播一下自己仅剩不多的同情心的。

皇帝容易说通，可皇后却没这么好打发。等凤阳来到皇后处时，皇帝出于不可言说的趣性，已经遣人告知了皇后此事，直把皇后气得脑壳仁疼。

“娘娘若是生气，只管骂女儿，千万莫憋在心里，若是气坏了身子，女儿是万万舍不得的。”凤阳跪坐在皇后身边的脚踏上，把自己的脸贴在皇后安放在膝间的手上，动作十分亲昵。

因为凤阳的这点小动作，就像是打开了通往皇后心里的某个门，皇后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

“我怎么养出了个你这么狠心的女儿，”皇后一面骂凤阳，一面又忍不住把凤阳搂进怀里，恨不能把凤阳揉碎了，塞到自己的身体里，“你心里头有什么想法，直接跟娘娘说，娘娘还有什么不能满足你的。偏偏你一早就去说通了圣人，日后你若是要反悔，却也没得回头路可走了。”

“娘娘别哭，”凤阳仔细的为皇后擦干泪水，愧疚道，“是女儿不好。”

凤阳轻声道：“经过了昨日，女儿其实也想了不少，娘娘，夫妻相处之道，女儿晓得的并不比娘娘多，可是娘娘，你瞧，如今你与圣人的关系比起十年之前又如何呢？”

随着凤阳的温言细语，皇后也渐渐冷静下来。凤阳便趁机劝道：“其实这时候女儿不在您身边，也是好事。如今钱妃倒了，后宫便是娘娘您一家独大，可是圣人并不乐意见到这样的情况，不然他为什么花了十几年时间，非要扶植出一个钱妃呢。娘娘您有时候适当向圣人示弱，就如昨夜一般……反而能让您和圣人之间的关系不会那么僵持。”

“都十多年了……”皇后一叹，又拍了拍凤阳的手道，“我还以为瞒得很好，想必不止是你，太子他们也都察觉了吧。我努力成了个好皇后，却没能做好一个称职的母亲。”

“娘娘快别这么说，您一直是我们心里的好母亲，没人能比您做得更好了，”凤阳道，“只是有时候我们也很担心您。以后我若不在您身边，您可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莫要再像以前那样执拗了。圣人是皇帝，太子哥哥也已经是太子，他们还是他们，却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他们了。娘娘……”

“小丫头，年纪不大，倒来同我说这些了，”皇后把凤阳搂在怀里，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头发，“你心里有成算，娘娘很高兴，可是有些事，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圣人和你太子哥哥他们的事情，你就不要理会了。回去吧，有萧氏在你身边，我也放心。”

皇后又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继续道：“等会儿回去，就收拾收拾东西，明儿一早就走，把平山候也带到溱州去安葬。日后那孩子出生了，也不至于怪你。”

凤阳一听皇后这话，就晓得皇后是看透了自己的心思的，只是皇后如今这时候，却是以自己为重，即便皇后知道，自己留下来，会给她带来更大的利益，但她却选择了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放自己远离。眼泪在眼眶里头滚了几转，终究在低头的一瞬间，落在了皇后的衣裳上头，但两人都默契的不曾提起。

最后的团聚之后，凤阳认真的给皇后行了拜别的大礼，一举手一投足，就好像当年皇后一点一点亲自教导的那样。除她以外，这宫中没有任何一个孩子陪伴皇后这么长的时光，也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得到了皇后如此真心的培养。

凤阳离宫后，皇后前往皇帝处说话。不久，宫中再次发下旨意，将九王一家的封地封到了桐州，桐州与溱州毗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