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我在花开的地方等你》第5章 那日清风起,泪撒不知处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霏霏,你要知道。你要坚强,却不要时时倔强。”杨霏站在理科大楼前,想着那天樊彬最后说的一句话。

我……倔强吗?

自从三年前,杨霏受伤后出院开始,她就变了。她决心坚强忍耐,她总是一脸淡漠,一副茫然不顾得失的模样。但她也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事实上,她做到了。只是她没有想到那份坚强会褪为倔强,融入方方面面,伤及他人。

一只手悄然搭上了杨霏的肩膀,惊得她本能地用力一甩,背后响起了一阵抽气声。转过身一看,原来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人轻轻地甩着手,嘴巴张成了一个小的o字形,明显是刚刚两手搭在她肩上的人。他的身上套着一件紧身的天蓝色衬衫,一个清新的微笑挂在脸上,模样很耐看。另一个男人穿着清爽的白衬衫,他也在朝杨霏微笑。

这两个男人看起来都不是学生,却有着与杨霏同龄相差无几的脸庞。

“有什么事吗?”杨霏问。

“同学,不好意思!我们想问一下,校长室往哪儿走?”穿天蓝色衬衫的男人问。

这时候,杨霏脸上有了犹疑的神色。她回头望了望身后,说:“两条路,三个校长,你们找哪个?”

两个男人似乎对这个回答有些始料不及,他们迷惑地看看对方,穿天蓝色衬衫的男人说是黄校长。

杨霏的视线飘移开,无奈地说:“黄校长今天下午没有会。我带你们去。”

穿天蓝色衬衫的男人欲言又止,瞟了一眼穿白衬衫的男人。而后叹了口气说:“你乐意帮忙当然好啊!不过,我们还是不打扰你上课了。你给我们指路就好。”

杨霏抿了抿嘴道:“嗯。从那栋楼左侧的路走过去,经过一栋楼就会看到生物园,它后面那栋就是办公楼。黄校长的办公室在办公楼四楼。你们去找就会看到。”

穿白衬衫的男人紧皱着眉,嘴巴往左右一撇,手指挠着头皮,一副苦恼的模样。天蓝色衬衫男子开始四处观望,像是在努力记忆杨霏描述的路线。

他撞了撞白色衬衫男子的手肘,白衬衫男子回过头向杨霏笑笑,说:“我们知道了,谢谢你哦!”

杨霏摇着头说不用谢,轻轻勾起嘴角。杨霏想起刚才白衬衫男子的表情,他应该是没听懂路线。的确,很少学校的路可以这么绕。不过幸亏他们会问路,要是他们自己找,很大可能性是最后连大门也找不着了。再者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学校到处走。例如文科楼旁边的礼堂,平日里误闯也会被视作违纪。若是有人碰上星期三的浇水日,只能在文理科大楼附近选路走,否则走错路去“感受雨天”就只好自认倒霉。

等等,星期三……

杨霏猛的一扭头,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小路张了张嘴,没有出声。不久,上课铃惊慌地叫嚷。杨霏定了定神,快步走回班。

杨霏捧着班里的作业走在理科大楼和办公大楼之间的连通走廊上。这是她第四次为班主任送物件了,近来班主任越来越强调起她的成绩来了,看来是大有提升她的意思。虽然能在毕业前在职务栏里添上一笔是好事,但是这样的算盘未免显得仓促和功利。

视野中多出了一个白色背影,倚着墙。杨霏走上前,在他身后朝同一个方向望去。灿烂日光,周边闪亮如银,刺目之下是一份光下朦胧的景象。

叶瑾南回过头,捕捉到她眼中跳跃的神采。

“不进去吗?”他问。

“你怎么在这?”

“等人。”他说。旋即笑着又说:“这里不是禁地吧!”

杨霏笑着摇头,扭头望向走廊的一端,手抓紧了文档边缘,感觉粗糙是最生硬的感受。不知何时,叶瑾南的手攀上了杨霏手背。

“我要进去了,老师还等着。”杨霏说,扭头又望了一眼走廊尽头的大门。

叶瑾南松开手,顷刻之间凑到前人耳边,对着那温润如玉的垂肉轻声说:“快点,我等你。”

一阵酥麻沿一根无形的丝线连至杨霏心房,带动血液颤动。她不由地别过脸,快步走向办公室。阳光映衬下,大门铺满了浅浅的银白色的光,照映出女子脸上未尝为人所知的红晕。

杨霏推开办公室那扇门,步履轻点匆匆朝老师的办公室去,丝毫没有留意从旁擦身而过的男人。

终于走出那扇大门,杨霏侧目望向刚才停留的地方。果然,叶瑾南还在,他的身边还有两个人。杨霏慢慢地走近他们,却率先被转过身的人一惊——是今天问路的天蓝色衬衫男人。另一个白衬衫男人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正用手拍打叶瑾南的肩膀。

他们互相打趣,看样子彼此熟悉。杨霏从他们的话里知道,白衬衫男人叫鲁炎,他是叶瑾南的表哥。这个时候叶瑾南看见杨霏,他说话顿了顿。鲁炎嚷嚷着要介绍身边的同伴,回过头看见杨霏显得有些错愕。

“这是……”鲁炎欲言又止地问道。

叶瑾南望望杨霏,微笑着说:“这是杨霏,我……女朋友。”

他把“女”字发成轻音,鲁炎两人一脸会意。

“真是巧了!刚才我们见过一面呢!”鲁炎说,模样兴奋。

“哦?”

鲁炎继续说:“我们能去校长室就是杨霏帮忙的啊!而且……噢!”

穿天蓝色衬衫的男人捅了鲁炎一下,鲁炎像是意识到什么,皱着眉表情有些奇怪。很快又扬起笑容说:

“差点忘了说,这是讲座的策划之一,余柏。”

叶瑾南朝他点头微笑。

“快到时间了,该去会议室了。”叶瑾南对余柏和鲁炎说。

“我也要回班了。”杨霏说。

大家点点头,走到楼梯间分开了。

【十四】

猛烈的阳光照耀大地,像是上帝给子民的施舍,宁多不少。天空拿着夏天给的免死金牌,故意做出万里无云的样子,为大地营造火辣的氛围。蝉大声抗议,控诉着热风艳阳肆虐的夏天。

学生们也因为闷热的天气变得躁动不安,中午放学铃打响就等不及冲出一个个狭小空间,心上嘴上贴着各种理由,离开。

“你刚才看见了没有,那个人……”

“看见了,又是那个女的……”

“……对啊对啊,都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每天都等……”

“闲着无聊吧,又不是谁都想高考……”

“……那是紫莎的朋友吧……樊彬……?”

“嗯……”

女生们的声音忽高忽低,语调里带着些让人难以忍受的尖刻。

杨霏停下了吃饭的动作,嚼久了的饭菜有些难以下咽。她掐了掐缺水的喉咙,徒劳的皱眉。

“杨霏,你认识樊彬吗?”黄兰,说话女生中的一个,侧着身子问。

杨霏拿起一瓶水灌进嘴里,放下瓶子时,她摇了摇头。

“不会啦……紫莎又不在,樊彬怎么可能……”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一阵阵在空气中呼呼而过。杨霏手里拿着勺子,一口口咀嚼饭菜。刚进入体内的水流速极慢,一股股在胃里晃荡。

真是恶心。她想。

樊彬站在文科大楼下,仰望。她思索着时间,太阳移动,应该过了很久了。目光又转回楼道,期待着看见心里那个人。

突然,一片白色阻挡了视线。心里莫名兴奋,抬起头,热情被浇熄了大半。

杨霏看着樊彬陌生的眼神,心里有些不解。

“你在干什么?”杨霏问。

“什么?”樊彬一脸茫然地反问道。

杨霏感觉头上有些灼热,抬头碰上刺眼欲盲的阳光。她看见樊彬额上淌着汗珠,皱眉。

“中午这么热,总在这里干什么?”说着,她递给樊彬一张纸巾。

樊彬接过纸巾,说:“等人。”

“在等邱紫莎?她出去了。”杨霏说。

樊彬微微一笑,没有接话。杨霏不多问,递了一包纸巾给她,转身就走。

樊彬叫道,“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杨霏慢慢转过身,说:“你,说什么?”

樊彬走近几步,说:“我们以前见过吧。你跟紫莎一个班吗?”

杨霏望着眼前的女生,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什么?”她问。

“怎么了?”樊彬问。

“不好意思,你中暑了吗?”杨霏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握起樊彬的手,说:“很好玩吗?”

樊彬没说话,睁大眼睛看着杨霏,一脸不知所云的模样。

“开什么玩笑。”

杨霏说完甩开她的手,转身就走。

办公大楼高三级组

杨霏把做好了标注的文学社文章放在班主任的办公桌一角,如释重负。下午语文科组外出讲课,决定把文章交到级组办公室。

“杨霏,你过来一下。”

班主任钱屏从休息室走出来,说。

杨霏暗暗呼了口气,跟着钱老师走进休息室。

休息室是一个面积三十多平方米的房间,进门有两张相对着的深褐色老沙发,中间隔着一张干净的玻璃茶几。两个角落里都伫立着一个书架,林林总总放着教育类的书籍。这里有一种严肃的气氛,因而一直是各位老师约人“喝咖啡”的好地方。

杨霏进入休息室时,那台贴着格兰仕的商标的空调正在呼呼吹风,她打了一个哆嗦。钱老师示意杨霏坐下,并且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档。这时又有一个老师进了休息室,她一手拿着笔记本电脑,一手拿着水瓶,坐在钱老师身边,她们与杨霏面对面。杨霏没见过这位老师,又或者见过但是忘记了,她向老师道了声好。那位老师勉强点点头当作回应,她说自己姓林。

“杨霏,你和同学相处的怎么样?”钱屏开口问。

“挺好的。”杨霏答道。

“平时在学校有比较接近的朋友吧?”

“有。”

“有没有别的班的朋友?”钱屏追问道。

杨霏微笑着摇头,钱屏笑着说:“他们成绩不错,互相好学习!”

钱屏迅速与身旁的陈老师对视一眼,问:“你认识樊彬吗?”

杨霏飞快地瞥了一眼陈老师,摇头。

看着老师们的表情,杨霏心中一凉。

“昨天中午樊彬在理科楼下昏倒,在这之前你们刚巧见过面。所以我托钱老师向你问问情况。”林老师说。“杨霏,你别紧张。没事。”

杨霏看着那两张一本正经的脸,突然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她吞咽了一口,说:“她在理科楼下站了很久,我担心她中暑,所以下去问一下。”

“她有什么不对劲?”林老师问。

“她……看起来像是中暑了,”杨霏说,“我给了她一包纸巾。”

“这样啊……”钱屏将信将疑地说。

门外响起一阵沉缓的敲门声,一个身影隐约映在半透明的门上。

“钱老师,我能进来吗?”

响亮的女声从门缝中传入,灰暗的影子来回晃动。杨霏垂下眉,瞥见陈老师缓慢行动在键盘上的手和全黑的手提电脑,心里莫名生出不解和好奇。

钱屏挑起方才蹙起的眉,撇了一眼门外,喉咙里哼出一个音节:“嗯。”

话音刚落,邱紫莎推门而入。她礼貌地向钱屏和林曲问好,然后坐到了杨霏身边。

“紫莎,怎么了?”陈老师移开键盘上的手,问道。

“陈老师,刚刚我路过办公室,级长说樊彬的妈妈打电话找您,请您去接电话。好像……是她受伤的事。”邱紫莎说完,侧过脸扫视杨霏一眼。

陈老师匆匆离开了,邱紫莎紧随其后。杨霏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茶几,因为她知道现在还没有到她说话的时候。如果说杨霏在听到樊彬“受伤”二字时有转瞬的惊讶和担忧,那么现在,她已经冷静下来,并且明白了老师把她叫来这里的意图。

“杨霏,你是我在这一届里最看好的学生之一。老师们对你寄予厚望。”钱老师语重心长地说,“你性子又沉稳踏实,我是真希望你和樊彬她们都能够平平稳稳地度过高三。”

“我知道,”杨霏抬起头,“钱老师,您有话可以直说。”

接下来,钱屏对杨霏说明了昨天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其中有些地方并不详尽,但是长度已覆盖时间全貌。

樊彬昨天中午因为受到了某人的勒索,所以来到了理科楼下与勒索者见面。见面后在返回教室途中晕倒。送她前往医务室的同学在她身上发现有勒索信息的纸条,于是报告级长。级长要求钱屏和樊彬班主任查清楚事情,就有了今天的事。

陈老师此时已经回到休息室,她的面容凝重,眼睛里似乎藏着几茬冰锥。

杨霏始终盯着那台全黑的笔记本电脑,一动不动。直到全黑的背盖转换成高清的屏幕,播放一幕幕熟悉的片段。

“杨霏,樊彬经检查手上有很深的淤痕,她的家人希望学校有个解释,我也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解释。”陈老师身体前倾说道。

杨霏望着钱屏说:

“我不知道。”

两位老师面面相觑,最后陈老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杨霏,老师知道这么问有点不妥,但是老师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的原因。当时只有你一个人跟樊彬见面,而且有过接触。当然,我们都知道,同学朋友间有些分歧争论很正常,这些都是可以好好解决的……”

“杨霏,别紧张,老师也是关心你们。不想你在最后的日子里分了心。这年轻的时候一冲动,就容易做让自己后悔的事。”钱屏皱着眉头说道,皱纹里似乎快要溢出关切。

杨霏慢慢地点头,说:“我明白老师的好意。”

杨霏抬起头,沉默地注视着老师们复杂的目光,任胸内的心脏砰砰作响。然后猛的坐直了身子,眨巴着眼珠不再流转的眼睛,郑重地说:“但是,我没有什么后悔的事。我只是在对疑似中暑的同学表示了关心,所谓的拉扯就是你来我往的推辞。樊同学拒绝了我的好意后,我确实生气,但也很正常吧。我也跟勒索信没关系,因为与她素未谋面,一无所知。”

杨霏回应铿锵,钱老师和陈老师面面相觑。

还是钱屏先回过神儿来,她突然笑了,说:“你这孩子,真不愧是我们班的尖子,性子和逻辑没的说。老师们没有别的意思,陈老师,其实说勒索就过了,同学嘛打打闹闹很正常。”

钱屏的几句话就把休息室里冰封的空气打开了一个缺口,灌入了阵阵轻松的气息。陈老师跟着说:“就是就是,老师也是想早点弄清楚事情缘由,没有非说谁有问题。高三下学期了,到现在还有写纸条玩吓唬人的就太过分了。杨霏,别紧张啊。你是班里表率,我们跟你说也是信得过你,想让你带动同学们好好努力。”

突然,休息室的门被打开了。两个男人带着清亮的嗓音走了进来。

“这个房间还……”鲁炎走到茶几前,灵动的目光与四对复杂的目光碰撞,“挺大的……”

余柏感觉到气氛怪异,用手在背后猛捅了鲁炎一下,抱歉似地笑。

“这个……对不起老师……黄校长让我们来这儿休息,顺便等等钱老师。”鲁炎堆起笑容积极地为闯入而打圆场。

钱屏抬起头左右望望面前的人,敛起笑容,说:“我就是。请在外面稍等一会儿,好吗?”

余柏微笑着点点头表示理解,与鲁炎退后关上了门。

钱屏的目光回到杨霏身上,神色变得柔和。

她说:“好了。不管怎么样,高三学业紧张,千万不可以为了别的事情分心。到此为止。”

最后四个字的声调格外重,杨霏不由轻皱了眉。她的心突然有些沉,抬头望钱屏,还是那样的关切,却莫名让人感觉到陌生。但是辩驳已经无力回天,挽回的行动也已有心无力。她只好点点头,说:“好。”

门上响起了轻叩声,鲁炎的头和声音挣扎着进入了冰冷的漩涡中心。他的头转向陈老师,咧嘴笑了起来。他说:

“老师,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刚刚有个女生背着书包来找陈老师,往办公室去了,是找您吗?”

钱屏抬起头,皱着眉对此番冒进表示不满。

陈老师一惊,问:“她在哪儿?”

“就在办公室门口,这栋楼跟理科大楼相通的走道上。”鲁炎兴奋地朝门外指。他又说:“那位同学好像很急,对了,她好像也叫樊……反正名字有两个字。”

话音刚落,两位老师和杨霏的眼睛注视着鲁炎,放松、疑惑、震惊三种感觉相互交杂。

“我忘记她的名字了。”鲁炎一脸无辜地说。

陈老师笑了笑,说:“没关系,谢谢你。我去看看。”后一句话是对钱屏说的。

钱屏点点头,对着鲁炎他们两人说:“活动都安排好了,具体我会让同学通知你们,我带你们上五楼熟悉一下吧。”

鲁炎笑着猛点头说好,拉着一旁的余柏急急地走进休息室。

钱屏转过头微笑着说:“杨霏,樊彬兴许已经好多了,我们都放心了。她马上就会过来,老师会要求她说事情经过。现在,立场可还坚定?”

她点点头。“我等她来。”杨霏小声回应道。

钱屏叹了口气。“杨霏,你最近的表现有些不妥。不管这次的事怎么样,我都想跟你的爸爸谈谈,我想,这会对你有点好处。”

过了一会儿,杨霏几乎是从牙齿缝里吐出了话:“好的。”

钱屏撇了她一眼,目光落在一旁的余柏和鲁炎身上。

她说:“走吧,我们去五楼准备准备。”

他们点点头,跟着钱屏前后脚走了。杨霏也跟着他们出了休息室,在里面过于沉闷,令人窒息。

两个人阻挡了本该投映在她身上的白炽灯光,她还在笑,但却清楚地感觉到喜悦的流失。黑暗笼罩了光明道路上的窃喜者,有意无意中带来迷失。

休息室门锁咯啦一声表示门的关闭状态。

樊彬回过头望向门边,只见玻璃门框外一抹薄影快速地散失。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回头瞥见杨霏眼角的余光,似有不甘。内疚席卷了整个身体,一颗心正被轻轻吊起,让她不忍再看那背影。她转过头望着坐着的陈老师,却发现对方正紧盯着自己。她被老师吓到,猛地低下头,像喃喃又像是问好的叫道:“陈老师……”

陈老师示意樊彬坐下,细致地问她的身体状况。樊彬只说好多了,可以回来上课。

陈老师说,要注意身体,别在期末考前倒下。樊彬更是只有点头的份。

陈老师在一边皱了皱眉,出口问道:

“樊彬,你体质怎么会这么差?最近还好吗?学习压力太大了?”

“没……没有啊。也许是上午太阳太猛了,我又没吃早餐,所以才晕倒了的。”樊彬解释道,眼中短暂停留的无措被钱屏捕捉到了。

林曲将信将疑地看了樊彬一眼,问:“手上的伤好些了吗?刚刚你妈妈来电话,说是受伤了。好好的怎么就受伤了?”

樊彬目光一暗,说:“我妈糊涂了。是过敏,昨天上午我不舒服,自己吃了点药,对用的药剂过敏了,起了鸡血红疹。”

“药怎么能乱吃。以后可得小心啊。”

“来,让老师看看。”陈老师突然说,柔和的声调里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樊彬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掉进米缸后被抓的小白老鼠,她摸了摸手腕上的衣袖,伸了出去。她故意把眼睛别到一边去,不去面对班主任炽热的目光。

“樊彬,虽然不知道你在维护谁。但是,老师不希望任何一个学生受到伤害,尤其是这个时候。所以不管发生什么,能处理的就尽快处理,不能的就来找我,老师会帮你的。”

看樊彬点点头,陈老师终于不再说什么,要将樊彬送回课室上课了。寂静的走廊里,老师在前学生在后,适当的距离间仿佛有一道鸿沟。鸿沟两岸是梦想与现实,是关怀应试生和美好关切,是年少情愫与功利。

生活就是一出大型情景剧,无论何时都有人走进或从旁走过,而出演的是闹剧还是喜剧,本就是无法掌控的。

樊彬想起杨霏的背影出神,周边花坛的勒杜鹃开得零散,光明处枯黄的枝叶低声诉说着悲凉。心里有个声音在附和着花语,轻轻在脑海深处出现。

一切都该结束了,包括这些恶俗剧情,都该尽快结束。

四月,杭州高温天气伊始,万物繁荣鼎盛之期。

学校的勒杜鹃,落了。

邱紫莎坐在座位上,右手拿笔狠狠地在纸上演算完成多时的练习,左手指尖上留白的指甲按紧纸张,一点儿不在乎在纸上多留些刮痕。

她想起自己那天着急送樊彬去医院,关心樊彬的伤口,为樊彬出头,结果却得到樊彬的警告和老师的忽视。回想这些,她忍不住怒从心生。

杨霏,樊彬。讨厌,讨厌。

邱紫莎恨恨地想,笔尖开始画出深刻纸张的长线。

突然,关闭的课室前门外响起脚步声。邱紫莎立即下意识地将凌乱的白纸塞入抽屉,坐直身体作看题状。转念一想,现在是午饭时间,同学都去吃饭了,再说刚刚陈老师来把他们都轰走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回来。至于陈老师,她吃午饭去了吧。

邱紫莎觉得奇怪,抬起头竟然见到李科阳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她翻了个白眼,问:

“你来干嘛呀?”

李科阳回过神来,笑嘻嘻道:“来看望您老啊!”

邱紫莎白了他一眼,低下头不想跟他说话。从前,只要她一有不高兴的时候,就会跟李科阳说话斗嘴。但今天,她没了兴致。他察觉到了这份怪异,收起了玩笑的目光,微笑地在她的前座坐下。

“你在这儿干嘛?”李科阳抽出被压的练习册。漫不经心地翻动。

邱紫莎一把抢回去,低下头说:“要你管,多事!”

“被老师罚了?没道理啊!我教你的物理题还能被林曲挑毛病?她近视也不会抓你当羊啊!”

“闭嘴。”邱紫莎说。

“我刚刚在饭堂碰见樊彬了,还以为你们在一块儿呢。她今天看起来好多了。阿南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可能是跟杨霏一起。学校外边开了一家新……”李科阳低下头,盯着邱紫莎攥紧的笔头,皱眉。

一只手放在了邱紫莎耷拉着脑袋看的练习册上,遮挡住文字。李科阳垂下了嘴角,他说:“做不下去就不要做了,我们去吃饭。”

李科阳抽出邱紫莎手中的笔,牵起那发白的指尖。可是女孩并不愿意跟他起身。她挣开他的手,抬起头。李科阳的心微微一颤。他见到紫莎正看着他,眼眶里含着快要落下的泪,脸颊绯红。那个霸道,说话只顾高兴,任性刁蛮的女孩,在哭。

“紫莎……”李科阳低声唤道。

邱紫莎吸了一口鼻子,眼泪掉到练习册上。她揉着眼睛,说:

“讨厌,你来干嘛呀!”

说完,她扒拉开同桌的书包,翻出一包纸巾,擦拭被泪水衍红的眼睛。碰撞中笔筒滑落,哗啦的笔响伴随着窗帘的窸窣,空气中溢满了浓重的青草香。

李科阳在那一瞬间恨透了这间教室和面前的桌子,它让他不能抱她。然而他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嘴角上扬。

邱紫莎甩了甩头,问:“你吃饭了吗?”

李科阳摇头,一脸无辜地说:“没有。”

又问:“到底怎么了?今天。”

邱紫莎摇头,把这几天的事都告诉他了,描述具体到樊彬的每个表情动作,形象到手舞足蹈。说到后来眼眶又红了一圈,擤鼻涕的纸巾用了好几张。李科阳安静听着看着,偶尔把一旁她乱丢的纸巾捡起来。

“彬彬她误会我了。她怎么可以那样说……我可是她最好的……”邱紫莎住了嘴,脖子一歪,说:“不,我不是她最好的朋友,从来……”

李科阳忍住了想伸出的手,只是挑起眉:“那和你留在这里有什么关系?”

“明里辅导,实际就是让我反省。我们老师擅长的法子,你不知道?倒是都成了我的错了……”

邱紫莎侧着头靠近李科阳,以一种隐秘的目光盯着黑板上墙角的摄像头,模样像是一条随时都会喷射毒汁的蟒蛇。

李科阳一边点头表示认可,一边把头慢慢向邱紫莎靠近。自从有了上一次在辅导区被“袭击”的事件后,邱紫莎提高了她的感官能力和警惕性。她觉察到李科阳的心思,灵巧地扭了扭脖子躲开,却在低头时被李科阳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下巴抬起。一个吻迅速印上嘴唇,李科阳一手撑在桌上支撑自己前倾站立的身体。他温柔而且轻快地探入,直至舌尖触到那一刻晃动的扁桃体,耳边响起笔头掉落的声音才舍得停下。邱紫莎轻轻喘气,张着的嘴无意识地吮吸。这个过程中,顺从没有一点儿要反抗和占据的意思。

良久,李科阳的唇移开了以一抹微笑宣告胜利。他们四目相对。邱紫莎贪婪且迷恋地凝视着李科阳眼中的专注,他满眼都是脸颊绯红的紫莎。有时候,女子的抵抗能力确实不如异性,她们也许晚进入情感漩涡,但一插足便是深陷。

李科阳凑过身子,同时把刚靠上椅把的她往前拉。她一甩手,道:

“有监控啊!”

李科阳望见她认真的模样,微笑道:“老师午睡。”手扭头顺势收了回去。几乎就在下一秒,李科阳眼中闪过一道凛冽的光。

“你的题目还没有做完,不想放学啦!”

紫莎盯着眼前的男人,忽然想起了教导主任,她就喜欢这样说话。带着些趾高气昂的做派,偏偏又有理可依。她心里忽然觉得好笑,翻个白眼,闷声道:“不会做。”

李科阳仰头故作痛苦地低吼一声,看着眼前满血状态的姑娘,叹了一口气。他坐下,拿过桌上的笔在草稿纸上刷刷写着什么,然后潇洒地把笔抛到桌上,冲紫莎挑挑眉。她拿过那张草稿纸,看着上面仅有的三条公式,脸揉得像一张废纸。

“这是……”

“电学三大公式,想到什么了吗?”李科阳望着那一双迷茫的眼和快要褶出皱纹的额头,翻了一个白眼,“纸往左转九十度,再看。”

邱紫莎照做了。除了李科阳平日里缭绕的笔画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但这一次她没再皱眉,她想他是在跟自己开一个玩笑。这种故弄玄虚的方式在彼此经过的两年里经常出现。她把纸压在桌面,身体微微前倾,狡黠的目光对他上下扫荡。

李科阳淡定地笑,拾起笔,一边在公式下补充什么,一边喃喃道:“难受、不满、困倦。”

待邱紫莎再次看清时,那三个公式一转眼就成了那三个词的面部表情,原有的死板掩盖了应有的可能。他的笔触很浅,但是恰当。带字母的公式被拉长、弯曲,形成弧度,趋于一个个灵活的表情。她移开纸带着错愕望向李科阳,正对上他探寻的目光,见他一脸得意。她拿笔在旁边补画一个笑脸,把纸丢在一边,说:

“你知道,如果你死了,是为什么吗?”刚刚出现的翻页声停止了,李科阳的眼睛从练习册里探出来。

邱紫莎说:“丑死的!”她的眼眸在轻微颤动,脸颊上生出灿烂的笑容。翻书页的声音再次响起,窸窣的音响伴着秒针运动的细微声音。李科阳在练习册上圈画出题目,转手给紫莎。

“做完这几题,前面的题也会解决。”

邱紫莎低头看那几道综合题,喃喃了几句。然后她抬起头故意望向别处,低声说不会。

李科阳站起身,边走动边说:“那……怎么不见有人来请教啊?”下一刻他回过头,狡黠一笑,玩味地说:“不如,你求我?念在咱们这么多年的同学情分,我一定帮你。”

邱紫莎松开手上的笔,斜倚在椅子上,两手抱在前胸,一脸挑衅。

李科阳低头瞄了一眼飞跑的时间,走近时轻轻叹了一口气,说:“看这儿。”

他的手在题目和附图中上下移动嘴里解释着陷阱迭生的题目。紫莎提笔做笔记,笔尖飞快地在答题区滑动。后来的几题中,他住口时发觉紫莎的笔簌得移动到下一题,行行规整,句句合理。她已经明白了。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脱离了他,一笔一笔,书写着自己的答案。

聪明女孩。李科阳微笑。

李科阳瞥见桌子另一边的稿纸,四个不同的表情排成列,最后一个笑脸有足以包围前三者的大小。

他轻轻勾起嘴角,转身消失在寂静的走廊。

实验班里,黄乐然刚刚落座,鼻息沉缓。她闭着眼调节气息,却被一阵轻快的脚步打乱心绪。她睁开眼看见李科阳咧开的嘴角,嗅到他走过身边留下的薄荷香,眼前薄雾弥漫。

栀子花盛放的时节,天空包围大地,厚重如土石的云朵彼此靠近,预备在艳阳高照下碰撞,击落一地的花。

届时,泪洒满地,与花同葬。

【十五】

杨霏坐在座位上,身体因为疲倦向前靠着桌子,手指一下一下抖动,转动着笔尖。她正思索着一道数学题,焦虑地回忆着范哲民教过的微积分公式。但是,没用。血液像是失去了动力一样停滞在打结的脑血管里,她甚至开始想象神经元急剧收缩的状态。她也明白,如果在最后一节自习课后完成不了题目,钱屏会非常乐意帮助她疏通血管。她的方法一定会比军训时清晨六点的哨声更震慑人心,想到这里杨霏不禁伸出手揉揉酸痛的太阳穴。

眼角被大幅度的运动拉扯着一上一下,恰巧瞥见黑板角落的字迹。她抬起头想看清楚内容,视线却被阻挡。

最后,杨霏放弃了分心了解的念头,她望了望前方女生笔直的腰杆和时而摇晃的脑袋,叹息一声后低下了头。

窗外细叶榕树树枝在猛风中不住摇曳,颜色如水泥一般的云在天空中一寸一寸地挪动,仿佛有一双手把它们往一个地方推,它们在途中被挤成一堆,像是机器压缩的饼干一样,密密麻麻堆满天空。教室内的学生早已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领,他们只是在闷雷响起的时候抬头看一眼黑板角落的公布栏,看一眼又是什么台风让他们留在学校上临时增加的课程。那一眼过后,他们面不改色,一本正经的完成那些该完成又必须完成的事。

钱屏坐在电脑前一边喝着杯中的白开水,一边查看监控。她满意且心怀安慰地微笑,模样活像是一个调试好工具的技术人员,安心地看着昼夜不停的机器。窗帘因为风而飘扬,下落时拍打着半闭的玻璃,发出难听的闷响。钱屏起身收拾窗边的帘布突然听见一声响雷,心内一惊,又听见下课铃响,挑起的眉梢落下了。她转过身对身边认真工作的同事说:

“待会儿,我们去班里走走吧。”

杨霏走出教室,抬头眺望阴天。天空仅存的白光是太阳苟延残喘地能量,散落大地的光在灰色世界里有一种凄然的美。她回过头看到教室里只有少数几个人离位,其余的人像是连堂一样继续自习。

隔壁班的同学走过身边时传来细小的谈论声,脚步急促而轻盈。杨霏忽然想走进教室,与大多数人一样继续努力。她走近一些,看见用红色粗体标着高考倒计时的牌子立在讲台上,像是一张圣旨,无形有形中逼迫所有人低头。她觉察到有人看着自己,眼珠溜到一边看见叶瑾南,他朝她微笑,随即回头,看上去像是在收拾东西。

杨霏就在这时转过身,走远了。她没有看见黑板上的通知,也没有见到上洗手间匆忙回班的同学。她走出了理科楼,听着身后逐渐减弱的各种声音,远离了本该关闭却开门的饭堂,走上一条小道,悄悄在自以为的空闲里放松。

突然,身后的树丛里有了窸窣的声响。杨霏回过头,盯着树丛中出现的一抹白,她在看清楚那人的相貌后果断转身,故作镇定地往前走。直到身后有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才停步回头。

余柏站在杨霏身后,身上一件白衬衫显得干净清爽。他向杨霏点点头,嘴唇上翘微笑。杨霏勉强微笑,一边继续散步,一边看着余柏走到前面,彼此步调一致,沉默不语。尴尬的气氛迅速裹挟了两人,但是停步和交谈似乎都是对寂静时光的背叛,所以两人只得往前。幸好,日新的这片园子大,几条小路长且弯曲。

余柏的步子慢,杨霏跟随感觉别扭。远处的大楼传来隐约的铃声,她开口叫了余柏一声。余柏的身子顿了一顿,回过头有些疑惑。杨霏说:

“那天不好意思,你们走过这里淋到了吗?”

身后似乎有冷风在向自己呼呼吹来,心里有些不安。她退后一步,瞥见余柏眼中的犹疑。然后,他勾起嘴角,点点头。

杨霏有些尴尬地点头回应,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再说话,走在余柏身后。

鹅卵石铺设的小道在阴暗的天空下或多或少泛着白光,她一步一步踏着鹅卵石,看见大的小的完整的裂开的鹅卵石,独独忽略了脚下的清水。杨霏踏在沾水的石子上,身体不可遏制地向前倾倒。慌乱里,她向前面的余柏扬起了双手。余柏感觉到身后一双手对自己施加了力,毫无防备下倒地。

杨霏稳住重心,涣散的目光由远处聚焦到面前。她望着面前侧身倒下的余柏轻咬了嘴唇,看着他挣扎起身,心里的无措一闪而过。

“不好意思,你没事吧……”她一边问,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

余柏摆摆手,不知是没事还是代表不要靠近。杨霏停下了脚步,随余柏的目光发现他正面的衬衫已经湿透了。余柏皱着眉,抬起头碰上杨霏为难又无措的目光,眉头稍稍放松。

杨霏避开了余柏的目光,望向别处,说:“对不起,我踩到水了。我不是故意的。”

余柏轻轻一笑,冲她摇了摇头。他低下头,看了看湿透的白衬衣和裤子上的点点污渍,莫名有些尴尬。他抬起头向杨霏微笑,转身想要快步离开。

杨霏望着余柏的背影,像是一个中场离开的嘉宾一样,落寞而狼狈。泪水充盈至眼角,一滴、两滴、三滴……越来越多的泪水滴落地面。杨霏蹲下哭泣,丢盔卸甲地忘记了一切。直到很久以后,她想起这天,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而哭。

良久,一个人走到杨霏身边,蹲下。杨霏看了一眼折返的余柏,呼吸再次突破了理智建立的闸口,风迎面吹来,眼眶却是温润。她知道余柏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却无力与他对视。她突如其来的脆弱冲刷了两人间的尴尬与难堪。发呆之际一阵气促,杨霏咳嗽起来,余柏伸手轻拍她的背。杨霏止住了汹涌期后的泪水,拨开了他的手。

她清了清喉咙,压下了涌上的哽咽,用嚅嗫的声音问:“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余柏牵起她的手,指尖在她手心轻轻写下“余柏”二字,抬起头,正对杨霏的眼眸,在那一瞬感觉到杨霏指尖的冰凉。杨霏点点头,喃喃道:

“余柏……你说就好了嘛。”

突然,杨霏想起钱屏曾经提起,她从前的学生将会回到学校进行特殊讲演。她想起钱屏在休息室里对余柏和同伴的态度,想起余柏从来没有开过口。她抬起头,发现余柏正在看着自己,目光温润如水。

她咽了口气,压抑住心中的怀疑,“余柏,你为什么不说话?”

杨霏仰起头等待回答,眼睑缓慢地一眨一眨,仿佛下一秒就会闭合不开,眸子映出茫然。她看见余柏把收回的手指指向自己的喉咙,摇头。余柏带着他的微笑一下一下轻轻摇头。

这是一场意味深长的默剧,主题是疼痛,旋律是泪水和笑容,唯一的瑕疵是接连的啜泣。

杨霏抑制不住的哭声蔓延开来,像是孩童的泣音一般震颤人心。泪水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冲破外在的堤坝,竭尽全力试图冲刷积聚已久的肮脏。

到底,要有多痛才能哭到无力,要有多无奈,才能笑而不语。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