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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公子终生误》第三章 有侠者曰谢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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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然余初时亦只见过客,不知归人也。——《知天命》

宋昭宁惊魂甫定,看着眼前的珠帘,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外间有人轻轻叩了叩门,唤道:“夫人?”

却是一个男声。

宋昭宁平复了一番呼吸,不曾起身。外面檐下的小灯笼散发出微弱的光晕,宋昭宁向外望了望,并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她呼道:“可是谢青衣么?”

“是。”

那声音遥遥地传进来,却分辨不出到底来源何处。宋昭宁不曾出帐间,只张望了一番,见仍是不见其人,遂道:“我无碍,不过是做了噩梦罢了,你自去休息罢,不必守在外面了。”

然而此后便也再不闻声响了。

宋昭宁等了半晌,也不曾见谢青衣有甚回复,便只当他已离去了。心中暗道一句:“江湖人行事,果真率性不羁,不为俗尘绊矣。”便复又倒身睡去了。

但又哪里能睡得着?

她脑中颠来倒去的,全是那日封胥的模样,他低低的笑着,眼里透露出一点疯狂,是真真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宋昭宁想要抓住他的手,下意识地往他怀里躲去,却被封胥抓住肩膀,摁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宋昭宁都要哭了,“封胥,你当真要我的命?”

封胥似是笑了一声,并不答话,那剑锋转瞬即至,宋昭宁闭上双眼,心中一片死灰,眼角垂下泪来。

然而她却不曾感到长剑刺入的感觉。

只听“叮”的一声,来势极猛的长剑骤然被挑飞,与此同时,抓住宋昭宁肩膀的手竟是一松,随即腰上一紧,宋昭宁脚下悬空,竟是在刹那之间被人带走了。

他只听到身后封胥气急败坏的大叫:“来者何人!”

有声音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仿佛在远方,却又清晰无比地传入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长安,谢青衣。”

语音落矣,人亦随之不见。

封胥在原地顿住,而后将手中长剑狠狠一掷,大骂道:“废物!”

再后面的事,宋昭宁却是不知了。她被谢青衣带着,一路送到了宋府。

谢青衣显然对宋府的格局分外熟悉,竟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将她送到了她从前未出嫁时候所住的绿蕉楼。

他放下宋昭宁,扶着她立稳了,而后退了两步,低垂着头,却是一句话也不曾说。

宋昭宁当时只觉一切都像是在梦中。先是封胥果真如梦中一般要杀害自己,后却又逃出生天,竟在仓皇间回了宋府。转瞬间世事变幻若此,真有兔起鹘落之感。

她心中徘徊不去封胥当时的疯狂神情,这会儿静下来,心中悲痛却才将将泛了出来,一时竟是大恸。越是回忆,悲怆越是难以自持,忍不住扶住阑干哭了起来。

谢青衣立在原地,嗫嚅了一下。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那些纠结难言之处在他心中过了一次,扑腾到嘴边,却到底被挡了下来。

他终究是沉默了,只是垂手默默地递上了一方锦帕。

宋昭宁掩面,看着递到面前的锦帕,泪水默默地落下来。——从前她落泪的时候,封胥每逢不知如何安慰时,就常递上这样一方锦帕来,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唤着:“昭宁,昭宁,是我的不是,你莫要再哭了。”

往事上头,再思及今日情形,宋昭宁的泪水止都止不住。

她接过那方锦帕来,捂着嘴啜泣,将面上泪水拭去。

身旁的青年侠士沉默,相伴多年的枕边人一时拔刀相向,宋昭宁心中一面觉得这实在荒唐,一面却又清醒的意识到这些都已经成了事实,她整顿思绪,慢慢地将心中的那点不平和难过压了下去。

“抱歉,宁一时情难自禁,让侠士笑话了。”宋昭宁捏住锦帕,勉力扯出了一个笑容来。

谢青衣不忍看她如此勉强的笑意,垂眸道:“自古情断难续最是苦,这是人之常情,青衣知此,夫人不必介怀。”

这话说得宋昭宁心中一动。她心下苦笑了一番,“今日多谢侠士了。侠士在此稍等,宁去禀明父母,必然谢过侠士救命之恩。”

“夫人——”

宋昭宁举步欲走,却不防谢青衣突然出声,她回过头一看,却见谢青衣垂首道:“夫人,青衣出手救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当不得夫人如此郑重相谢。青衣不为报酬而来,若是夫人有心,还请夫人许青衣一个条件。”

宋昭宁闻言不免问道:“什么条件?”

谢青衣沉默良久,说道:“还请夫人允青衣留在夫人身边。”

宋昭宁一愣,“谢侠士……”

谢青衣极快地看了一眼她的神情,旋即垂手道:“夫人,封胥如今已有杀心,今日事有不成,日后怕是还有后招。夫人若是只有一人,怕是难逃其害。——青衣虽是一介庸人,但见生者死途,也不免有怵惕恻隐之心,见不得救下来的人就这样死去。”

他顿了顿,抱拳道:“还望夫人成全。”

宋昭宁不想他竟会这样说,很是怔忪。她道:“侠士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断非寻常之辈。昭宁何幸,能得侠士如此青眼……”

她话不曾说完,想到从前她亦曾这样想过:此生能够遇见封胥,是何等幸运的一件事,然而世事至今,竟好像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她的声音渐渐低去,最后竟渐不可闻了。

那日后来发生了什么,迷迷糊糊的宋昭宁已是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她郑重其事地向着封胥行了一礼,“谢侠士的恩情,昭宁永记于心,今生俱不忘矣。”

谢青衣只是躬了身,再不说话。

只是自此后,他便留在了宋昭宁的身边。

宋昭宁平素不常能见到他,但若有什么吩咐,他必然是在的。宋昭宁只知江湖人有不为人知的隐匿办法,想来谢青衣便是如此。但这办法多为秘辛,所以宋昭宁为礼计,也不曾问过。

她在床上辗转到四更天,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遂起来,借着月色点了一支烛火。

那案上早已摊开了一张宣纸。

宣纸上空白无字,只右上角的位置滴了一个墨点。乃是宋昭宁睡前提笔良久,却心思辗转,下不得笔,后墨汁遂滴落其上,晕染出这一点墨迹。

彼时尚不觉得,然而如今再看,宋昭宁却难免再度进入当时那迟疑悲痛的心境中,久久不能平息。

她自幼就被以淑女的礼仪教导,虽也有过离经叛道的时候,但自尊和体面深印在她的骨子里。她和封胥曾约定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但若有一日,他抛弃了这样的誓言,宋昭宁却也做不出打闹争吵的事情来。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她在心中默默念了几遍这些话,将心中那些悲痛难忍都硬生生地压了下去,然后在纸上落上了两个字:

和离。

然后不过将将写了两字,她便有些力难以继,右手甚至握不住笔,而后狼毫滚落,墨痕一路由东向西,在宣纸上落下了一道痕迹分明的黛色。

宋昭宁终于抑制不住,泪水淌落了下来。

“封胥……”

她低低的唤了一声封胥的名字。

仅仅是想着,她心上便泛出细密的疼痛来,像是无数针尖刺落在心口那一亩三分地儿上,又密集又深邃,却又绵延不曾断绝。

“封胥……”

她又痴痴地唤了一声。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他们曾一同设想过对未来的期盼和结局,但没有一种是如同今日一样,封胥带了旁人回来,而他甚至要因为这个“旁人”,而要了她的命!

十八年的青梅竹马,五年的恩爱不疑,全被封胥抛在脑海,他将牵绊甩了个干干净净,却忘了还有一个宋昭宁,留恋在从前的时光里,舍不得放手。

宋昭宁只觉心中的疼痛越发难忍,她扶住书案,怔怔地看着那宣纸上力透纸背的“和离”二字,吞咽了半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多讽刺啊,她自幼熟读四书五经,被先生们称赞作“惊才艳艳”,但在面对封胥另寻“良配”的这件事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脑中唯有一片空白,像是处身苍茫原野,天地悠悠,她茫然四顾,却不见一个人影,于是心中情绪激荡,独怆然涕下而已矣。

宋昭宁闭了眼。

她的双手摁在那触目惊心的“和离”二字上,一瞬不瞬地看着,一瞬不瞬地看着,直到她将这两个字深深地印到了心里。

疼痛连绵不绝,一刻不停地在她心里提醒着这件事,而后久而久之,她竟渐渐麻木。

烛火烧至一半,宋昭宁剪了剪烛花,往砚台里重新注了水。

她缓慢地将凝结的墨汁重新磨开。

而后落了笔:

“大司马大将军封胥亲启”

她看着她写下的封胥的名字,眼中立刻再度涌起泪来。宋昭宁却不曾去擦,只笔走龙蛇地写了下去——

“……宁别无所求,唯求和离书一卷,此后生死茫茫,再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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