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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合》第9章 她说: 结婚?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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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娘叫水灵,嗐,长得也真叫水灵,我这老太太看着都稀罕。

老太太说。

最初水灵天天把自己关在北屋,睡觉、化妆、吃零食、听流行歌哼流行歌、看电视和时尚画报,上厕所和吃饭才走出北屋。游动起来的水灵,近于一条无害的小蛇,以缓慢和轻盈隐蔽自己,好像怕惊扰待在客厅或大南屋的老太太。也是,除了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不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还是大南屋的书桌前,老太太手里总捧本书,或安详阅读或凝神思索。读书和思索都需要安静。她不像水灵那么爱看电视。水灵对戴着老花镜读书或摘下老花镜思索的老太太有敬畏之感。

水灵二十刚过,还算孩子,可生活之门已冲她关闭,顶多,只留一条窄窄的门缝供她挤进挤出。仿佛她得罪过生活。她找不出任何可干的事情用以占去无聊的时间,又没能力,似乎也没作过努力,把日常的消遣性交流与消遣性行为稍稍推向精神的领地。她整天自囚在室内,是彻头彻尾的闲人。她那么年轻,她的精力本该如同一座沸腾的小型锅炉,可她白天清醒的时刻,与夜晚昏睡的时刻没有区别。她不觉得难受吗?显然,她脑子没有模样水灵。老太太建议她出去走走。如果舍不得花钱,不敢逛商场超市看电影展览,就顺着大街乱走,吹吹凉风晒晒太阳,干什么也比闷屋里强呀。水灵说不用,习惯了。这是假话。老太太猜水灵是不敢出门。

老太太又建议她跟她一块出去。不独自上街,总可以吧?如果恰好在外边时,她那没时没晌的电话响了,她又因电话里的噪音受到质疑,老太太就可以接过电话说,水灵陪我逛市场呢,或者说,水灵和我遛公园呢,还或者说,我们在文化宫参加每周一个下午的老年合唱团活动呢。说是老年合唱团,也有不少年轻人,你别不好意思。老太太说。水灵照旧婉言谢绝。但这之后,她肯更多地走出北屋了。她常常穿过客厅,站到南阳台上,从三楼这样一个高度极目远眺。什么也眺不到,周围全是楼。她话也多了,也活跃了。做饭的事与她无关,除了她住的北屋,为客厅大南屋小南屋厨房厕所打扫卫生的事也与她无关。但一点点地,她开始介入公共事务。

公共事务与私人事务的重要区别在于,前者让人心胸开阔,后者使人视野狭窄。

老太太家的公共事务有限,逐渐开阔起来的水灵,仍然是一具被禁锢的生命。老太太略生怜悯之意。她很快又清除怜悯,表示了理解。是在心里表示给自己的。这世界上,有谁敢声称自己自由?戴着手铐和脚镣跳舞,属人生常态,只不过,每个人戴的手铐和脚镣,款式规格各不相同。怜悯别人,是看不清自己。每个怜悯别人的人,背后也正被人怜悯。怜悯的特点是高高在上,是自以为是,是满足于也许出于幻觉的优越感。这样表述时,老太太神色平和,态度安详,目光睿智,她偏丑的面容,能转化为一种移动在视觉之外的漂亮。

老太太偏丑,若还处于年轻时光,一定丑得更为醒目。年龄是风霜雨雪,对容貌有侵蚀作用,消减美,也缓解丑。但她不无骄傲地说,她也曾作为一朵美艳的花,吸引过无数痴迷的蜜蜂。她这朵花不是女人之花。她愿意她的美艳与性别有关,吸引那些因情感和性欲而来的男人。不行,从性别的角度讲她只能算草。草对蜜蜂没吸引力。作为花,她是美艳的权力之花,她所吸引的蜜蜂,是些基因变异的畸形物种。她的官衔从来不高,是她供职的官衙高高在上,它架高了她。她在组织部门工作。组织部门是许多人的输赢局与生死场。她有资格在输赢局里参与发签分牌,在生死场中充当小鬼判官,她获得的惊喜在性别之外。人首先是人,然后是性别的人,再然后才是其他的人。一切的惊喜都回报于人,人以性别为载体,回报性别便势所必然。她美艳的女人之花迂回着盛开。她的美艳消弭于五十五岁退休之时。别的女人五十五岁,也要玉暗香残,甚至四十五岁三十五岁,就风采不再。她们沮丧失落。她不,她与美艳挥手作别,像定期去银行结算贷款。

别的女人是丢失了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她是归还借来的东西。丢东西难过,还东西没什么舍不得的,反倒因为不再欠账而心安理得。退休后她的最大举措,是把家从和平区搬到铁西区。和平区是沈阳市的权力中心,机关多,熟人多;铁西区遍地工人市民,在那些陌生的体力劳动者眼里,她只是个寡语少言的、独往独来的、文静随和的、心地善良的普通妇女,是个中国社会里并不多见的老处女。是的,她没有过丈夫,更没儿女。可她知道,与那些夫妻相伴儿女成群的邻居们比,她不一定比他们活得乏味。她心里揣着丰富的记忆。在五十五岁前的二十多年里,在她作为权力之花美艳的时代,她至少有过五个男人。其中的两个,至今还是沈阳城里最美艳的男人之花———男人的美艳更为纯粹,不涉容貌,只关权力。金钱也让男人美艳。那是小美艳。单纯的金钱是权力的奴仆,权力再单纯也是金钱的主人。他们有家。那二十多年里,先后在老太太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的五个男人都有家,没有一个可能娶她———他们没家也不会娶她,这她清楚。他们都为有家表示过遗憾。

老太太不计较,美艳让她醺醺欲醉时,她也不乏自知。她甘愿给他们当秘密女人。不止如此。作为蜜蜂,他们享用完她的美艳,总会飞走,扑向更具女人之美艳的其他花朵。她不恨他们,责怪都没有。她不认为这样她就成了男人的作料。人都是作料,是人就逃不开作料的命运,除非这人远离社会。人不能真正远离社会。如果一定说女人是男人的作料,这话掉过来同样成立。作料不应该含有贬义。在她二十多年的美艳时光里,她在不少人的仕途上设置过障碍,其中说得出口的理由之一,就是那人系“第三者”,给别人当了作料或以别人为作料了。在心里,她讨厌“第三者”的说法,她认为“第三者”的命名站不住脚。两性间,对自己来说自己是第一者对方是第二者,对对方来说,对方是第一者自己是第二者,哪有第三者?也许三人共戏有第三者?那五人共戏,八人共戏,也有第五者第八者吗?老太太没有过三人五人八人共戏的经验,在她经手的干部档案中,她看到有人喜欢那样。老太太不觉得一个人与妻子或丈夫之外的人寻欢作乐有什么不好。

她之所以也炮制过许多“第三者”模式的八股文章,是因为在她赖以生存的语义系统里,这样作文政治正确。社会喜欢猥琐下流。她是社会这架机器上的齿轮螺丝。她知道自己卑鄙,可只要涉及到她不喜欢的人,她就没法高尚。卑鄙能给她带来快感。她不喜欢的人,不一定就得罪过她,或得罪过她朋友,她都不一定认识他们。她常常为一些不是理由的理由讨厌某人。比如那家伙在照片上满脸傲慢或者奴态,比如那家伙的学历文凭一望而知与学识无关。我有时候挺坏,带点恶作剧那种坏。老太太对此坦然承认。我坏他们好事,与他们嫖娼赌博婚外恋或贪污受贿不作为没关系,有关系的,只是我时常有种坏的需要,没权还罢,有权,不坏坏别人就不舒服。人天生有折磨别人的癖性,老太太说,少部分人下得来狠手,熟人陌生人一块折磨,大部分人不好意思下手太黑,只折磨陌生人。我可以恨熟人,但真下得了手去折磨的,只能是陌生人。老太太最后总结道,我不相信人性善,人性是不是恶我说不好。一坏到底的人不是很多,但坏事好事掺和着干的特别普遍,而一好到底的,根本没有。你别认为我说得绝对,肯定没有。

我很少对别人说真心话,不知道为什么对你说了,也许我老了。

老太太这样分析自己。

表面看,人的禁锢来自外力,比如,禁锢水灵的,是一个具体的叫常毅的中年男子。可老太太以她的生活感悟,她愿意认为,人的禁锢更出于自愿,就水灵来说,她是自己在禁锢自己。人是一种长于自我禁锢的动物,这种本能被称为理性;而相当于常毅的那种外力作用,只是人运用理性时安抚自己的借口,也是预先为未来可能实施的反叛设置的借口。反叛禁锢也是人的本能。

最先拿着招租广告找上门的,不是水灵,是常毅。老太太一眼就看透了他。他不知道,他以为只有聪明的他能看透别人,别人轻易看不透他。他觉得,“老处女”这个头衔,足以解释老太太那些古怪的招租条件。

常毅自称“儒商”———他头一句的自我介绍,就让老太太反感。

老太太没表现出来。她说,因为我也在这里住,我与房客便等于同居,所以这房子不租男人只租女人,而且,她每周至少要在这里用餐十次,吃不到十次也按十次算钱。常毅忙解释,他正是替个女的来租房子。他说他离婚了,经常在外边跑生意,而女朋友年龄太小,让她单住他不放心,有这种与老人合住的房子他求之不得。说到这儿,他还有点不好意思。老太太说,必须年满十八岁,我得看身份证。常毅说那是肯定,过二十了。他又说,他女朋友不光一周要在这里吃十顿饭,甚至一周七天二十一顿,都在这儿吃。还希望你老别嫌烦呢。老太太有些意外。她不上班?常毅吭吭哧哧地说,她自学。老太太没多问,常毅也就没多说,没编水灵自学的科目。是的,常毅的女朋友就是水灵。

水灵搬来那天,背着水灵,常毅付老太太一年的房钱和伙食费时,又多塞五百。阿姨呀,水灵是外地人,年龄小不懂事,就靠你老多照应了;她要有啥要求,你别听她的都听我的。还有就是,不好意思,每周我会来陪她一宿半宿。你老放心,我绝对不会影响你老,我希望你老把我当儿子看。老太太看看手里多出来的五百元钱,又看看面前谦卑的“儿子”,有点为难。最后她更看重的是五百元钱。你来这里,每周不许超过二十四小时。她不满地说,把一节贪婪老太太耍小聪明的过场戏演得活灵活现。二十四小时的说法有些含糊,又甚为巧妙:每周常毅可以来几次呢?如果他一次来八小时,每周就可以过来三次,如果他一次来四小时,每周就可以过来六次,如果他一次来两小时,来半小时……做一次爱,半个小时不是不够。她故意把几乎无穷多的机会许给了常毅。

常毅没那么过分,或者他想过分,时间精力不允许。水灵在老太太家住两年,两年里,常毅出现的最高频率,是一周四次,每次最多待五小时,累计起来,比他二十四小时的来访期限少四小时。他来看水灵,时间不固定,上午下午晚上没准点儿,每次来很少超过三个小时。有时逢上休息日了,他也带水灵出去走走,下顿馆子或看场电影。那种时候不多。那种时候,来找水灵或送水灵回来,他把自己和水灵锁在北屋的时间更短,二十分钟吧,比半个小时时间还短。老太太有时偷听他们,了解他们做爱的细节。常毅走一遭他的快乐之旅平均耗时四分半钟,最长的一次七分钟左右。老太太有一只跑步用的计时秒表,厚重憨实,正方形,黑褐色,德国货。

水灵和老太太越处越融洽。融洽的标志包括两个,一是行为,一是言语。在行为上,她已像在自己家一样自由自在,到了夏天,洗完澡,光着屁股都敢走来走去。这有前提,前提是她感觉得出,老太太对她是宽容的奶奶娇纵孙女,她怎样做她都欢喜。在言语上,她则一点点地,解释说明了她的情况。她是吉林九台农村人,念完初中来沈阳打工,经同乡介绍,在家夜总会当三陪女———陪聊陪吃陪唱歌。她长得漂亮,男人都喜欢她,而她身边的男人女人,都觉得她不做妓女太可惜了。她也觉得可惜,妓女的收入让她眼红。她不想做妓女与人生观无关,与道德观无关,是害怕性病。正值她职业选择的关键时刻,常毅出现了,常毅是唯一反对她做妓女的人,对她工作在夜总会这种地方都表示反对。常毅比别人更喜欢她,给她高额小费,还为她三陪别的男人吃醋生气。他决定包养她。包养需要条件,条件是她得确系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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