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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合》第8章 她说: 结婚?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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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约会地点,是北太平庄的冰与火酒吧,要的两瓶啤酒没喝完,老田和嫂子对两下目光,他先走了,几分钟后,他给嫂子打来电话,叫他们去附近的太平宾馆,113房。在这之前,在冰与火暗淡的车厢座里,他们以新的组合两两入座,宁哲和嫂子一边,老田和小红一边,说会儿话后,在桌子下边,他们同时开始摸索。是宁哲和老田摸摸索索。不是他俩互相摸索,他俩都是男人。是宁哲对嫂子摸摸索索,老田对小红摸摸索索。起初的试探像触电门,后来,见两个女人并未反感,两个男人才放开手脚。也不过分,动作节制尺度适当,既不至于让女人尴尬,又不至于让女人的伙伴太不舒服。

老田先离开时,吻了小红,是把舌头探进对方嘴里的吻,湿吻。这是到这时为止,两对人中最不掩饰的一次亲昵。老田走后,宁哲对嫂子的亲昵也不再掩饰,像报复或者响应老田。这大概与在冰与火多待了几分钟有关。他比老田多项内容,“湿吻”嫂子时,还把手顺势伸进了嫂子毛衣,揉她胸部。嫂子的胸部饱满鼓胀,比小红的大一倍半都不止。嫂子的躲闪不太真实,兴奋真实,喘着粗气对宁哲的回吻同样真实。小红扭头看斜对角另一间车厢座。那里有对中年男女,一直隔桌相对安静地坐着,不怎么喝,也基本不说,只含情脉脉互相凝望,像梅兰芳学艺时训练眼神。离开冰与火时,宁哲掏钱结啤酒账。嫂子说老田结过了。

那怎么行,房钱你们独自出了,这点酒钱,总得让我表示一下。别争了宁哲,嫂子说,你们是学生。

113房是个套间,外有长沙发,里有双人床,盥洗室在外间。三人推开虚掩的门,通过外间进到里间。老田冲完澡了,半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裹着白床单正看电视。是个武侠电视剧。空调温度开得很高。四个人都不太自在。片刻之后,针对老田身上的白床单与电视里的白衣侠客,嫂子轻声开句玩笑。四个人都笑了。老田说,浴巾就两条,你们用。他说的你们,不包括宁哲。新进来的三个人商量一下,嫂子先去了外间盥洗室,余下小红和两个男人同看电视。三个人,都坐在足够宽大的双人床上。灯没开,窗帘挡着,电视是屋里唯一的光源。一两分钟后,小红呼吸急促起来,好像她置身于高原地区,氧气稀薄。她挺直腰板,调整呼吸,利用电视里一个安静的瞬间,有些冒失地提了个问题。

咱们,都在这屋?她的问题,好像提给电视里无所不能的白衣侠客。

在这之前,自从四个人凑到一起,她没主动说一句话,被动的回话也少之又少。提这问题前,她给人的感觉是无比顺从,无比好奇,无比的没想法少主见。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我不想在一起,我想在那屋。小红的声音低如耳语,但态度坚决。

这时嫂子从外间进来,浴巾严实地包裹着她。怎么了?她看出了他人的尴尬。老田说小红意思是———嫂子听半截就明白了。我也愿意这样。她说。她不必再掩饰慌张羞怯,小红的退缩来得正是时候,为她只能潇洒一半铺了道台阶。那沙发挺宽,地毯也行……这也是民心所向。两个男人也放松了,是真放松,仿佛他们也找到了台阶。男人向来比女人虚荣,也虚伪。他们介意四人同床,又怕表现出介意被人看低:都敢玩“交换”了,还在乎是否在一张床上?现在好了,小红不怕被人看低,自认怯场,其他人等于低就了她,既遂了自己心愿,又有了宽厚待人的高度与境界:是呀是呀,分开更好,要不……嘿嘿……

宁哲冲澡时,小红跟到外间。她似乎想与他单独说话。没说。不是没机会说,是她又不想说了。小红最后冲完澡出来,里边套间门已关上,老田歪在长沙发里,专注地对着外间的电视。从里间床上到外间沙发,老田总盯着电视,好像他来太平宾馆只为看电视。刚才看侠客打闹,这时听专题讨论。小红在盥洗室待的时间长,她进去前,外间屋一直亮堂堂的,这会儿,能盖住一面墙的双层窗帘已全部铺开,仿佛有堆砖,砌死了刚才透亮的窗户。视力减弱能提高听力。有些声音,断续传进小红耳朵。不是电视里香港频道谈论毛泽东的声音。那声音不大,比电视嘉宾从毛泽东诞辰纪念日这个角度议论的问题更复杂多义,更吞吞吐吐和欲言又止。它们来自套间屋里,来自那张大双人床,来自宁哲和嫂子。

老田不再面对电视。他把小红搂进怀里,审慎和喜悦都小心翼翼,好像她是他刚刚在拍卖行购得的瓷器。

里边套间屋的声音越来越大。不是控声开关一路上调的那种由小到大法,是一种越来越无所顾忌的小大交替。有时也中断、停止、间歇,但再度爆发,能让人联想到刮骨疗伤与刑讯逼供,联想到工厂农村军营学校的万众沸腾———电视里,一些闪来闪去的黑白画面上,那些唱语录歌跳忠字舞的工人农民军人学生正在狂欢。小红忍不住了,老田慢慢伏向她时,她哭起来。声音不大,是抽抽搭搭那种哭法。怎么了小红?老田停止动作,抹小红脸上的泪水。

哦,没什么,小红咬住浴巾一角。老田离开了她。没事,她拉老田,你不知道吗?有的女人开心时会哭。

我知道。可你,不像。我知道你还没开心呢。我们刚开始,严格地说还不算开始。

对不起。小红主动去吻老田。你不愿意?你吃那屋的醋?你对我没兴趣我让你不舒服了……

不是,真的老田,不是。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小红哭得更厉害了。

老田重新把她搂进怀里,哄她。这回的搂与刚才的搂不一样,刚才是男人搂女人,这回像父亲搂女儿。不哭不哭,咱看电视。他把消过音的电视又调出音来。这时谈毛泽东的人退出了屏幕,几个不同年龄段的女人取代了他们。为推介一种隆胸器械,她们竞相摆弄自己半裸的胸部,好像电视观众都是婴儿,她们正在应聘奶妈。

谢谢你。我好了,来吧。小红横过身子亲吻老田。没关系,你再平静一下。这么搂着你,哦,我就感觉很好。我———你来吧。我想,你完事了,我好先走。你先走?那———别管他,你没意见就行。小红,我理解你心情,我没意见,你现在就走我也没意见。你生气了?没有,真的。我真理解你。其实,嘿嘿,我也想哭。谢谢你。你真好。那你就来吧,你舒服完我就走。你自己,不觉得舒服?

对不起,我———实在对不起……

她带着热度上的火车。没体温表,就没量,但热度挺高,身体像烤地瓜乍一出炉,这不量也能感觉得到。她住上铺。爬上铺位前,她吃两片在站前药店买的扑热息痛,连喝三杯火车上的开水。火车上的开水温吞吞的,未必比她身体更热。她本想退掉预订的车票,留在北京看医生挂吊瓶,等退烧了再回沈阳。她没那么选择。订票不易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希望感冒能挺过去,实在不行,也要回沈阳再去医院。沈阳的医院也像农贸市场,但与北京的医院比,是小市场。北京作为首善之都,是神奇的吸盘,能将全中国最优质的一切都吸纳过来,包括医院医生。

医院医生是低级别吸盘,能将外省那些优质的病人,或自以为优质但未必真优质的病人,一并引诱过来花钱消费,确保首都市场繁荣。她也信赖北京的医院医生,但她更相信,沈阳的医院医生再不优质,也对付得了感冒发烧,也不会把感冒发烧诊断为香港脚或白癜风。她也惦记沈阳的工作。她还相信,如果在卧铺上睡一夜好觉,即使身体不能复原,至少病情不会恶化。事实证明,后一点她相信错了。前一点相信的对错没法验证。车没到沈阳,她就垮了。走出车厢来到站台,早晨的寒气一包围她,她就飓风中的落叶一样瑟缩起来。她没飘起来或倒下去,得感谢手边庞大的拉杆箱包撑住了她。箱包深咖啡色,肥壮敦厚,脚踏实地,比她宽一半,矮一半。

这一宿她基本没睡。下铺那个黑胖的男子,不能说没自觉性,他一定知道自己的鼾声多有威力,他就先不睡,车厢关灯后,他继续在过道上走来走去,隔一会儿去车厢连接处抽一支烟。他比最勤勉的乘务员更勤勉些。多么勤勉也得睡觉。别人叹息般的低鼾连成片后,他躺到铺上。不会超过一分钟,可能闭上眼后,刚摆舒服自己,他如雷的鼾声就炸响了,还绵延不绝,那种音响效果放电影里,足够配音轮番轰击的数门大炮。如果某人此时醒着,又在他附近,很难听到别人的声音或车轮滚动发出的声音。她没醒着,他打鼾前她先睡了。人睡觉时有个特点,入睡前受干扰不易成眠,可一旦睡着,干扰再厉害,只要那干扰不针对自己,反倒容易抵挡过去。她一般睡眠挺好。

只是这一夜情况特殊,身体不适,让她成了个入睡之后又醒来的人。她体虚觉轻,无法像往常那样悠游梦境,呼噜声一响就惊醒了她。醒而复睡比初睡难。她没去摇撼下铺的黑胖子,她数数,数圈里圈外各有多少只羊。光睡不着不能加重病情,频繁跑厕所,才对感冒病毒有声援作用。睡觉之前她水喝多了,清醒能加快水的分泌,水通过肾脏转化为尿,在她膀胱里兴风作浪。她就不停地钻出被窝从上铺下来,去车厢连接处冷飕飕的厕所里褪掉裤子露出屁股。她身上的热度越来越高,往返厕所的过程成了她目睹自己垮掉的过程。感冒精通领导之术,善于制造矛盾。领导在此下属与彼下属间制造矛盾,感冒在多喝水与多排尿间制造矛盾。她在被子底下一阵阵哆嗦,哆嗦时牙齿咔咔作响,就好像,她和下铺的黑胖子是一伙的,是口技搭档,黑胖子主演,她负责伴奏。

终于熬完了九个小时。火车咣当一声停下来,黑胖子的呼噜声戛然而止,她的牙齿,也不再磕碰得叮当乱响。他们先后走下火车。她对精神抖擞的黑胖子充满羡慕,是目送黑胖子汇入人流消失不见后,她开始成为风中落叶的。她拄住箱子,站稳脚跟。她靠的不是气力而是意志。

嘿,小红———哦,老田……

他自己等于没有行李。他一手搀她,一手拉起她的箱包,往出站口走。他征求她意见去哪家医院。她说不去医院,不用他送,不用他搀扶不用他拿箱子。他没听她的,轻轻感叹:你这小姑娘,干吗这么倔强。直到她说她男朋友在出站口等她,他才愣一下,松开她。男朋友?不是宁哲?他的提问像自言自语,不待她解释,她也没力气解释,他就又说,我不相信有人接你,有的话,你早打电话让他进站台了;但我尊重你意见,我会先去出站口等你,有人接了,我就不打扰。说完他把箱子还她,注视着她,先退着走几步,然后转身,大步走向出站口方向。

她叫住了他。她想歉意地冲他笑笑。她调动不出笑的力气。你……

送我去医院吧……她几乎瘫倒在他的身上。他是树,她这片落叶回到了枝头。

倒有人接他,是个苗条少妇,开天蓝色雪弗莱。雪弗莱送他们去了离沈阳北站北出站口最近的辽宁中医学院。他对女司机介绍她时,说她是他姑姑家大表姐的女儿,在北京读书,与他搭伴假道沈阳回铁岭过元旦,却被车上忽冷忽热的空调“忽悠”病了。她昏沉沉地冲女司机点头,很配合地叫他舅舅。女司机没表示怀疑。女司机还要上班,不能陪他们就诊。她不上班,他们也会打发走她,他们很难把舅舅外甥女的角色演得更像。他问她箱包里的东西有无急用,然后告诉女司机,那只大箱包先放雪弗莱后备箱里,过一会儿,他去她单位取。拎个大箱子看病太麻烦了。他说。她听说箱子要和她分去两地,不露声色地犹豫了一下。她不知道他是否看出了她的犹豫。她吃力地回头看一眼雪弗莱的车牌号码。

不拎箱子看病也很麻烦。一次简单的感冒发烧,从走进医院大门到获准坐在处置室的长椅上挂吊针,生生用去一个小时。

我这病,都折腾好了。病状稍稍缓解以后,她苦笑着说。

他说,北美有个作家叫黑利,二十多年前,他的小说畅销中国。

在《烈药》里,他借医生之口说,感冒这种病,吃药得六七天,不吃药是一个礼拜。从看完那书,我基本就没打过针吃过药———不过你是发烧,又烧得这么厉害,另当别论。

北美?你为什么说北美?

黑利是加拿大人,长住美国。我不知道应该说他是加拿大作家还是美国作家。

你是个精确的人。哈,你也够细致的。

这里基本不用他了,他要去雪弗莱司机那里取回箱包。临走时,他欲言又止,终于说,刚才挂号,你真名字我知道了,可你愿意把电话也告诉我吗?或者,你愿意知道我的名字和电话吗?你不愿意我不勉强,你多谨慎我都理解。我是担心我离开的工夫,你病情反复,也许我们需要联系。

她看着他努下嘴,像要吻他。她没那意思。她那只没被吊针固定的手,摸索到随身背的小皮包里。朋友同事都这么叫我,你也叫它吧。她拿出张名片,下赌注似的向他递去。

哦,红丫?你———真是大人啦?我挂号的那个名字,只在身份证医保卡人事档案工资存折上使用……我懂。我不姓田,我叫,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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