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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三梦断南洋》第九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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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志钢飞速跑到自己住家的组屋楼下,远远他就看到有很多人围在那里,还有警车和救护车。他哭喊着:“阿秀!彤彤!”然后疯了似地扒开人群,冲了进去。

警察走过来阻拦他,说:“先生,请止步。”

石志钢瞪着血红的眼睛喊着:“我老婆!我女儿!”他挣脱了警察的双手,看到两组救护人员正在地上进行救护。他跑过去,先是看到阿秀躺在地上满脸是血,他跪在地上哭喊着:“阿秀!阿秀!”然后,他又爬到另外一组救护人员那里,看到彤彤静静地躺在地上,嘴角、鼻孔和耳朵都流着血,地上有一滩血迹。他大声地哭喊着:“彤彤!醒醒!爸爸来了!”他摇晃着彤彤的身体,泣不成声。两个警察走过来,把石志钢拉开。两组救护人员把阿秀和彤彤分别放上了担架,身体上盖上了白布单,然后把担架抬上了救护车。

石志钢精神恍惚,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救护车开走了,他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警察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他表情木然地被警察带上了警车,去了警察局。

到了警察局,石志钢始终处于失忆状态,他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警察问道:“你的姓名?”

“石志钢。”

警察又问:“梁玉秀是你什么人?”

“我太太。”

警察问:“石丹彤是你什么人?”

“我女儿。”

警察问:“昨天晚上你做了些什么?”

石志钢皱着眉头,想了又想,说:“昨天晚上……昨天晚上……。”

警察看他回答不出来,又问:“今天早上你做了些什么?”

石志钢还是紧锁眉头,使劲想着,说:“今天早上……今天早上……。”他的脑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警察见石志钢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不再问什么。

这时,另外一组警察带着拉娜走进了警察局。拉娜一看到石志钢马上叫着:“sir.sir.(先生,先生。)”

石志钢见到拉娜后认出了她,叫了声:“拉娜。”

拉娜的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她的身体在颤抖。

一个马来族的警察用马来语问了拉娜一些问题,拉娜边回答边流眼泪。

(马来语与印尼语属同一语系,两种语言互通。)

最后,警察让石志钢和拉娜先回了家。

石志钢和拉娜回家后,拉娜才发现石志钢好像不对劲,他整个人呆呆傻傻,进了屋就坐在沙发上发呆。拉娜倒了一杯水给他,他拿着水杯喝水。

拉娜进厨房准备午餐,一个摊鸡蛋,一个菜汤,和一碗饭,她把食物放在餐桌上,叫石志钢来吃。石志钢呆呆地走过来坐下来吃,他把饭和蛋都吃了,汤也喝了,然后就又坐回沙发上发呆。拉娜跟他说话,他好像根本听不见。拉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下午,有几个小贩中心的摊主来看望石志钢,石志钢也是表情木讷,目光呆滞。几个摊主看到石志钢这样子,唏嘘不已,叮嘱拉娜好好照顾他,还让拉娜去摊位先把一些食物收拾一下。拉娜去了摊位,把一些能存放的食物放在了摊位的冰箱里,剩下的都拿回了家。

石志钢呆呆地坐了一个下午,在拉娜的督促下,他无意识地吃了晚餐,然后冲凉,睡在了客厅。拉娜见石志钢在客厅睡了,她走进她跟彤彤睡的房间,躺在床垫上,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惊魂未定。

早上拉娜醒来的时候才六点多,想到彤彤今天不用上学,所以她也不着急做早餐。她洗漱完毕后,轻轻打开了阿秀的房门,看见阿秀背对着门口睡着,就又轻轻地把门关上了。想到她们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醒,家里又没什么菜了,就拿了钱包和钥匙去了超市买东西。前几个星期她也这样出门买过菜,什么事都没有,因此今天她一点也不担心,何况阿秀这一个多月以来一直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也没有什么麻烦,所以她在超市安安心心地慢慢逛。她买了水果、蔬菜和鸡肉,然后拎着买好的东西慢悠悠地走回家。

拉娜回到家时已经快八点了。走出电梯,她看到自家大门是开着的,有几个警察在走廊里正跟邻居说话。她不由得开始紧张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警察见拉娜回来,问她是不是这家的女佣,她回答是,警察让她跟他们去趟警察局。她把买的东西放进冰箱,发现阿秀和彤彤不在家,才知道她们两个出事了。

在警察局,那个马来族警察问了一些这个家庭的情况,她都如实说了,当她知道阿秀和彤彤已经不在人世了,她很难过,也很自责。

回到家看到石志钢这个样子,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会怎样,所以彻夜未眠。

石志钢一觉醒来已是星期天的中午,他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二点了,自己怎么能睡得这么死?他问着自己。

拉娜走过来,轻轻叫了声:“sir.(先生。)”

石志钢见到拉娜,问她为什么没有叫他起来。

拉娜低着头跪在石志钢的面前,开始哭泣。

石志钢赶紧拉她起来问她哭什么,拉娜就说她不该去买东西。石志钢还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站起来走去彤彤的房间,见彤彤不在就喊道:“彤彤,彤彤。”他走去卫生间,没有人,他开始着急,快步走到阿秀的房间,也没有人。他喊着:“阿秀。”

拉娜还跪在地上哭泣着。石志钢冲过去问拉娜彤彤和阿秀去哪里了,拉娜不敢说,只是低着头一直哭。

石志钢恍惚之间眼前浮现出阿秀满脸是血的脸,还有彤彤的脸,彤彤的嘴角、鼻孔流着血,脸色苍白。他怒不可遏,瞪着血红的眼睛冲着拉娜大声地吼着:“tellme,wherearethey?(告诉我,她们在哪里?)”

拉娜惊恐地看着石志钢,断断续续地说:“police……policestation.(警察……警察局。)”

石志钢一个箭步冲出家门,他也没坐电梯,一步几个台阶地飞奔下楼,向着警察局的方向跑去。

到了警察局,石志钢上气不接下气,满头是汗,他也顾不得警察正在做着什么,抓住一个华族警察就问:“我要找我的太太和女儿。”

那个被抓住的警察,见到石志钢还有印象,他前一天晚上曾经去过事发现场。他问:“你是石……?”

石志钢急促地回答:“我是石志钢。”

这个警察想起来了,前一天石志钢来到警察局后看上去不太对劲,后来就让他先回去了。他对石志钢说:“石先生,你先等一下。”他让石志钢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等候,石志钢哪里坐得下,他先是站在一边,接着就原地打转。

好不容易等到警察面前的居民走了,石志钢一个箭步走过去,急切地问:“警察先生,我的太太和女儿失踪了。”

警察看着石志钢,说:“石先生,别着急,你先请坐。”石志钢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身体向前倾着,焦急地看着警察。

警察说:“昨天早上大概七点零五分,我们接到了居民报案,说是有一对母女跳楼了,于是我们马上出动了警车去查看,同时通知了民防人员。”

石志钢认真地听着,眉头紧锁,使劲回想着,喃喃地说:“跳楼?母女?”

警察接着说:“我们到了现场后,看到一对母女倒卧在楼下。民防人员赶到后对两人进行了急救,不过两人当时都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

石志钢想起来了,那时他冲进了人群,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阿秀和彤彤,也看到了当时她们的脸。一切是这么的不真实,恍如梦境。他的眼里噙满泪水,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他终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大声哭泣起来。

石志钢的哭声引得当时在警察局里的所有人都转过头来注视,有一个警察在问另一个警察出了什么事,那个警察简单说了前一天的事,两个警察都同情地看着石志钢,摇了摇头。

坐在石志钢对面的华族警察站起来,从旁边拿了一盒纸巾递给石志钢,说道:“石先生,请节哀。我们当时向报案的居民和周围的居民了解了事发时的情况,当时的情况大概是这样的:你的邻居在大概七点钟看到你太太抱着你女儿进了电梯,然后住在对面的居民看到你太太抱着你女儿从11楼的走廊跳了下来。我们从你的邻居和女佣那里了解到你太太的精神不太正常,而且她刚从心理治疗中心出院不久,所以很有可能这个意外是在你太太毫无意识的状态下发生的。”

石志钢听着警察的讲述表情呆滞,他已经不再哭泣。他坐在椅子上,全身的筋骨好像都散了架,空洞地看着前面。

警察同情地看着石志钢,又接着说:“石先生,事情已经发生了,希望你能尽快振作起来,把她们的身后事办好。”

石志钢好像没有听见警察说的话,他木然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慢慢向警察局的门口走去。

警察看着他的背影补充了一句:“她们的遗体在医院的太平间。”

石志钢开门走出了警察局的大门。

石志钢在烈日炎炎之下走回了家,几个巴士站的路途他走了一个多小时。一路上,他好似行尸走肉,午后赤道的阳光灼烧着他的皮肤,他一点感觉也没有,他的心已经被掏空了,身边的亲人、朋友一个个离他远去,他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为什么还要活着。他打定主意,等安排好了身边的事,他要陪着阿秀和彤彤一起走上黄泉路。

回到家里,石志钢直接坐在了沙发上,他好像刚刚打过一场大仗,感觉筋疲力尽。

躲在房间里的拉娜见石志钢回来了,轻轻开门走了过来。

石志钢看见拉娜对她说,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他已经不需要她了,他等一下会送她回去女佣介绍所。

拉娜低着头一直在说对不起。

石志钢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不想追究谁的责任,他自己也有责任,不该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拉娜来扛。他让拉娜收拾东西,他这就送她回女佣介绍所。

拉娜含着泪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跟着石志钢走出了家门。

石志钢在女佣介绍所签了终止雇佣女佣合约,交了罚款,然后回到了家中。他坐在沙发上,想来想去应该跟母亲和北京的亲人们告个别,于是他拿着钱包走去了楼下。

他先拨通了母亲家的电话。

“喂,妈。”石志钢的声音沉闷而沙哑。

“志钢啊,你生病了吗?咋声音这么哑呢?”李秀英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楚洪亮。

“噢,这两天有点伤风。”

“瞧大夫了没有?有病别拖着。”母亲用关心的口吻说着。

“瞧了,吃着药呢。”石志钢撒了个谎,“您还好吧?”

“好,没什么大毛病,就是除了这腿疼外,有点高血压,老年人都有这病,没啥。你呢?工作还顺心吧?彤彤听话吗?长高了吧。”李秀英的话语里透着关爱。

“嗯,好,工作挺好的。彤彤……也挺好的,长高了。”石志钢的眼里闪着泪花。

“那就好,你们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李秀英的语气既轻松又愉悦。

“妈,我不在身边,您老一定要注意身体,想吃啥就吃啥,别舍不得。哪儿不舒服了赶紧去瞧大夫。”石志钢满脸泪痕,对老人家千叮咛万嘱咐。

“你放心吧,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咋了?今天这么啰嗦。”李秀英开始有点警觉。

“没事,就是放心不下您。”

石志钢放下电话,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这是他跟母亲的诀别,从今以后,他只能在天上看着母亲,而母亲再也听不到他的话语。他觉得好像有一把小刀在自己的心上一刀一刀地割着,他心里说:祝愿母亲能够长命百岁!

石志钢坐在石椅上稳定了一下情绪,又打给了张健民。

“喂,健民。”

“喂,姐夫。你好吗?”张健民的声音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透着惊喜。

“好,家里好吗?”

“挺好的,爸还是老样子,在妈的照顾下能自己拖着一条腿慢慢走路了,妈的心情也好多了,就是老念叨着想彤彤。彤彤还好吗?都习惯了吧?”

“挺好的,彤彤开始的时候有点不习惯,现在好了,都没事了。”

“那就好,有空带彤彤回家来看看。”

“哎。”石志钢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不知道为什么做人这么难!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过了今晚,一切就都解脱了。

石志钢回到家里,他把所有的窗户都关好,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给他留下了太多回忆的地方,然后锁上了房门。

东海岸公园是石志钢来新加坡后最喜欢去的地方,热带海滨的风景在这里一览无余,景色极为美丽。站在海边,面前是广阔无垠的大海,脚下是金光闪闪的沙滩,身边是随风摇曳的椰树,还有头顶上时不时飞过的飞机,置身在这样如画的风景里,人的思绪“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

石志钢坐在岸边的石椅上,面对着大海,他想最后再看一看这人间的美景,再呼吸一下带着咸味的海风。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不会留下什么,也不会带走什么,他的离去,开始的时候可能人们还会说上几句,但是很快人们就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就像眼前飘过的云烟,将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回想着这33年来他所走过的人生道路,他对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情无怨无悔,唯一遗憾的事就是不能为母亲送终。

天渐渐暗了下来,石志钢一天滴水未进,他不觉得饿,心里有的全是必死的决心。公园里的人越来越少,他依然坐在石椅上,好似一座雕塑。

午夜,石志钢从石椅上站了起来,向着大海走去。他感觉到了海水的冰冷,从膝盖到腰部,再到脖子。他的眼睛看向前方,他仿佛看到了在不远的地方罗叔叔、才叔、阿权、阿明、张敏娜、梁伯、阿秀和彤彤在向他召唤,他们微笑着看着他。

石志钢大喊了一声:“我来了。”海水没过了他的头顶,他憋着气,不想浮出水面,接着他喝了一大口苦涩的海水,身体开始下沉,渐渐失去了知觉。

……

石志钢感觉眼睛有些刺痛,他想慢慢睁开眼睛,可是双眼却怎么也睁不开。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到一缕金色的阳光正透过玻璃窗直射到他脸上。他把视线转向屋内,这是一间病房,共有六个床位,有四张病床边都有家属在探视病人,只有他和他旁边的床位没有亲属探视。他旁边床上的病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叔”,他正半坐在床上、靠着枕头聚精会神地读一本书。石志钢看到那本书的书名是《净空法师说佛》,他转身面向窗户,此时的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隔壁床的“大叔”见石志钢动了,就放下书,穿着拖鞋走到窗户这边,他拿过一张椅子坐下来,对石志钢说:“兄弟,你终于醒了。你知道吗?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了。”

石志钢的两眼瞪着窗外,没反应,他不知道为什么阎王爷不收他。

这位“大叔”又说:“兄弟,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说吗?”

石志钢还是没有反应,像个木头人。

“大叔”又接着说:“听说有人在海边发现了你就报了警,医生已经给你做了全身检查,幸好年轻啊!要是换了我,可能早去见阎王了。”

这时,有一位护士走过来,看到石志钢醒了,拿出体温计递给石志钢,石志钢还是一动也不动。护士看他很抗拒的样子就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那位护士带着一位女医生走了过来。

女医生从护士手里拿过体温计,对石志钢说:“石先生,这里是医院,治病救人是我们的工作,请你配合。”

石志钢从女医生手里接过了体温计,含在了口里。

女医生一边看了看石志钢正在打着的点滴瓶,一边等着体温计的鸣叫声。过了一会儿,体温计开始鸣叫,女医生从石志钢口中拿出体温计看了看,说:“嗯,不错,下午再看一看,如果没什么问题,明天你可以出院了。”说完,女医生和护士都离开了。

刚才那位“大叔”又坐到石志钢床边的椅子上,对石志钢说:“兄弟,听我一句话,老天爷让我们活着一定有他的安排,所以不要跟老天爷对着干,做老天爷安排你做的事。”

石志钢的眼珠动了一下。

“大叔”又说:“其实就在几年以前,我也做过傻事,后来我想明白了,既然老天爷让我活着,那我就好好活着。”

这时,有两个警察走进了病房,病房里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注视着那两位警察。

“大叔”见警察向石志钢这边走过来,赶紧站了起来,把地方让出来。

石志钢也从床上坐了起来。

走进病房的华族警察问石志钢:“先生,我们需要跟你了解一些情况。昨天早上我们接到民众报案说在离东海岸不远的海边发现了你,救护车把你送到了医院,因为你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所以我们需要核实你的身份,并了解事发经过。”

石志钢把自己的姓名、住址和最近家中发生的变故告诉了警察,最后他说:“是我自己不想活了,我觉得活着没意思,这件事跟其他人没有关系。”

华族警察和旁边的印度警察交谈了几句,然后对石志钢说:“石先生,你好好休息,如果有什么事,我们会再联系你。”然后他记下了石志钢的手机号码。

两位警察走后,石志钢的脸色变得柔和多了。

“大叔”又走到石志钢的床边,他半坐半靠在石志钢的床边,对石志钢说:“兄弟,你刚才跟警察的谈话我都听见了。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我们得学会放下,很多事情放下了,看开了,其实都没什么,人生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石志钢坐在床上,眼睛看向窗外。

“大叔”又说:“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石志钢没有反应。

“大叔”并不理会石志钢,他自顾自地说:“十多年以前,我还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

石志钢转过头看着“大叔”,他看了看“大叔”的脸,又看了看他的满头白发,心想:如果十多年以前他二十多岁,现在也不过才四十岁啊,怎么看着像六十岁呢?

“大叔”见石志钢看他的脸和头发,就笑着说:“你看我很老是吗?我今年四十三岁。”

石志钢心想:四十三岁有这样的容貌,他一定是历经沧桑、有不为人知的故事。他不禁对这位“大叔”开始感兴趣了。

“大叔”见石志钢露出感兴趣的表情,就问:“你能走吗?要不然我们到外面透透气?”

石志钢点了点头,他坐到床边,看到地上有一双新的拖鞋,于是穿上拖鞋站到地上,他感到有几秒钟的头晕目眩,“大叔”赶紧扶住他。石志钢说了声:“谢谢。”

那位“大叔”见石志钢肯说话了很高兴,赶紧说:“不用谢。”

“大叔”见石志钢走了两步没什么问题,就不再扶他,让他自己走。

两人来到走廊,找了一个僻静通风的地方坐下来。

“大叔”说:“我接着说。刚才我说到了十几年以前我才二十几岁,那时我年轻气盛,受朋友的影响参加了帮会,经常跟着一伙人打打杀杀。我的母亲很担心我,她做主给我娶了老婆,以为我有了家就会把心思放在家里。其实我也是有这个打算想好好过日子,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的那些朋友还经常叫我出去,我又不好不给面子,所以还是会参加他们的一些活动。有一次,他们又叫我出去,当时我的太太刚刚给我生了一个儿子,正在坐月子,我本来不太想去,可是几个朋友在我家门外等我,我只好去了,结果那一次,出了人命。当时两伙人在打架,我们这边打赢了,对方有几个被打成了重伤,其中一个送医院后死了,有两个残废了。结果我们这伙人全被警察抓了,而且被判了刑。我们领头的被判了死刑,我被判了10年,那一年我28岁。”

石志钢看着“大叔”,问:“10年?”他心想:28岁到38岁这10年是人生最好的10年,他把这10年扔在了监狱里,太可惜了!

“大叔”接着说:“对,10年。你一定觉得很可惜吧?可是当时我不觉得,还跟我母亲说:‘男子汉大丈夫,做错事有担当,不就10年吗?’”

听到这里,石志钢感觉到这位“大叔”也是一位血气方刚的男子汉,他喜欢。他看着“大叔”点了点头。

“大叔”说:“10年的狱中生活很快就过了,可是,当我从狱中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当年我被判刑以后,我的太太申请了离婚,之后,她带着儿子改嫁去了马来西亚,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现在,孩子应该也有十几岁了,可是我自从入狱后,从来都没见过他。你说,这跟你的太太和孩子离世有什么区别?”

石志钢同情地看着他,心想:是啊,他的太太和孩子音信全无,和自己有什么区别呢?唯一的区别就是他的太太和孩子活在人间,而自己的太太和孩子活在天国,不管是在人间还是天国,不能见面,又没有音信,两者之间没有分别,自己和他是同命相连。

“大叔”又接着说:“这还不算什么,难的是找工作。我因为有入狱的经历,又没有一技之长,所以根本没有人愿意请我,我当时虽然年轻力壮,却身无分文,根本没有办法活下去。我的头发在那个时候开始变白了,我不想拖累年迈的父母,于是就想到了死。我买了整包的老鼠药,放在饭里全吃了,以为这样就可以解脱了。可是我命不该绝,被救活了。当时我问自己:老天爷为什么不收我呢?我活着又没什么意思,连吃饭都成问题。我又想到了出家。”

石志钢喃喃地说:“了却世俗的所有恩恩怨怨,也是不错的选择。”

“我去了居士林佛堂,对佛堂的住持说我要当和尚。住持看着我说我的尘缘未了,他不收我。我就跪在他面前诉说我的不幸,住持说:‘你想死老天爷不收你有他的缘故,现在你想出家我不收你也有我的缘故。’这时,一位来佛堂上香的大姐看到了我,问明情况后对我说:‘你跟我走吧。’原来这位大姐开了一间糕饼店,除了有店面还有去送货。她问我有没有驾照,我说有。她告诉我,本来有一位安哥帮她送货,因为安哥年纪大了,跟她说了好几次让她找人替他,她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一听说我有驾照,就让我先帮她送货。于是,我就去了她的糕饼店开货车。”

“不错,至少可以自食其力了。”石志钢插了一句。

“大叔”看了看石志钢,笑着说:“故事还没有完。这位大姐独身,没有结婚,也没有子女,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快60岁了,而且身体有病,即使这样她却有一颗爱心。我刚开始送货的时候,以为都是送给个人、公司或酒店什么的,后来我才发现,多数情况下,我们是把当天没有卖出的糕饼送给孤寡老人和孤儿院。新加坡很热,很多当天早上做的糕饼,如果没有卖出去,第二天就不会有人再买了,虽然食物没有坏,但是人们会认为已经不新鲜了,他们宁肯买第二天刚出炉的。所以很多糕饼店和面包坊会把没卖出的食物丢掉,实在太可惜了,这位大姐联合了一些糕饼店、面包坊,成立了一个叫‘送爱心救助会’的组织,每天晚上我会开着货车到各个糕饼店和面包坊去收食物,然后再送去老人院和孤儿院,还有一些会先存在雪柜里,第二天再去租赁组屋发给那些孤寡老人,天天如此。”

石志钢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位忽然变得高大的“大叔”,他问:“大叔,噢,不,大哥,您贵姓?”

大哥笑着说:“我们这个组织里所有的人都姓‘送’,我们的名字都叫‘送爱心’。现在,我们这个组织越来越大,有很多米商和杂货商也参加进来,所以我们送的东西,除了有糕饼、面包、蛋糕等,还有大米、罐头、面粉等一些能存放的食物。”

石志钢的眼睛开始发亮了,问道:“大哥,我可以去认识那位大姐吗?”

“送”大哥遗憾地说:“大姐去年已经过世了,她的糕饼店现在我在做。其实,你没有必要认识这位大姐,也没有必要认识我们中的任何人,只要你有一颗爱别人、替别人着想的心就够了。我想这就是老天爷不收我的原因,他要我在人间送爱心。”

石志钢的眼睛湿润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在眼前这位大哥的面前变得如此渺小,自己想到的只是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家人没有了,就认为天塌了,甚至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而这位大哥和那位大姐,同样是孑身一人活在世上,想到的却是尘世间所有需要关爱的人,用自己微薄的力量为别人送去爱心。

石志钢站起来,握着“送”大哥的手,激动地说:“大哥,我明白了,老天爷现在不收我,也是要让我替他去送爱心。你放心,从今天起,我一定会尽我最大努力,帮助别人,关爱别人。‘小家’虽然没有了,我还有‘大家’。”

“送”大哥拍着石志钢的肩膀说:“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大家庭。”

在跟“送”大哥对话后,石志钢好像已经脱胎换骨,他又信心满满地准备开始他的新生活。

石志钢回到家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纸和笔,把他要做的事情写下来。写完之后,他又拿出一张白纸,找了一支记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大字“休假一个月”,在下面以小字写上了具体休假的时间,然后他拿着纸和胶带走出了家门。

到了小贩中心,很多摊主都跟石志钢打着招呼,有的还安慰他几句,他都一一致谢,这些摊主不会知道这几天石志钢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他与死神擦肩而过。

石志钢把摊位收拾干净,他清理了冰箱里所有的东西,有些他认为可以吃的就装进塑料袋,其他的全部都丢掉了。他把写了字的那张纸贴在了摊位显眼的位置,然后他从远处看了看摊位的招牌,拎着塑料袋回家了。

回到家中,他把食物放进冰箱,然后走出了家门。

石志钢去了万礼火葬场,安排了阿秀和彤彤的遗体火化事宜,又在骨灰堂订了两个安置位,阿秀的骨灰安置位在梁伯的旁边,彤彤的在一个角落。都安排好了,他回家把所有阿秀和彤彤的东西分别放进了两个大纸盒里,准备等火化的时候跟遗体一起烧了,也算是给她们陪葬了。

阿秀和彤彤火化的那一天,虽然石志钢心里有准备,但还是不免伤心难过。看着曾经在自己身边活灵活现的亲人的肉身,就这样在烈焰中化为了灰烬,他不得不感叹人类从古至今的繁衍历程,人们从降生到死亡再降生再死亡,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这熊熊的火焰带走的是亲人的肉身,留下的是生者心中永远的伤痛和对逝者不尽的怀念。望着焚化炉,他更加珍惜现有的生命和使命,他要用自己有限的生命尽可能多地为活着的、需要他的人们做事。

祝愿阿秀和彤彤在天国能够化解之前的误解、开心快乐地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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