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言好奇，探着头，问道：“冥蛋是什么，这个蛋死了？”

无常道：“半死不活吧。它是一只大雁的蛋，从悬崖摔下来，虽然母亲发现得及时，飞身扑救，蛋没有碎，母亲却摔死了。这个蛋没有了大雁的呵护，也无法孵化出来，却得了母亲死前一口气，就这么在母亲尸体的怀抱中过了四季。我见到时它早已没有生机，但也算不上死去。留不了人间，也进不了轮回。”

空言轻抚冥蛋，觉得异常亲切，叹道：“那它岂不是滞留在生死之间。”

丁绯摇头，道：“鸟嘴宫也只能给它搭好窝，想不想出来还要看它的造化。”

“窝？”空言皱眉，“那要孵吗？”

无常大笑，拍着空言的头，道：“你可不要拿你的屁股坐着它，它说不定一下想不开就裂了。”

“你说什么！”空言气急，作势要打。

丁绯拦开两人，无奈道：“真是，别闹。这个就交给空言罢，我也没那个心思弄，一个半死不活的阴差，救不了一个半死不活的蛋。空言，你便拿回去，放着也不需要做什么，没事多说说话便可以。”

空言听话点头，抱着盒子，向无常哼气。无常无奈笑笑，准备告辞。

丁绯喊住：“无常，还有一事相求。”她眼角一撇空言，道：“你常到人间勾魂，能给空言派一件差事，许了她到人间吗？”

无常定眼看了看空言，空言连忙站直，对着无常使劲使眼色。无常想了会，正色道：“不可。她糊涂难道你也糊涂了？我的差事她哪能做。”

空言一愣，怒道：“什么差事你可以做，我就做不了了。少小瞧我了。”

丁绯也一愣，低头思量，叹气道：“也是，是我考虑不周到。”她抬头向空言说道：“空言，还是寻别的差事吧。无常的事你的确是不合适。”

无常连忙点头，看一旁空言悲怒交错，正要发作，连忙道：“既然阎罗已经许了你到人间办差，你又何必着急。”

空言气极，道：“可是我已经等太久了。”

无常叹了一口气，忽目透着淡淡的悲凉，道：“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若你还是决定去人间，我再帮你想办法，如何？”

空言笑颜一展，问道：“什么地方，在人间的吗？”

无常摇了摇头，对丁绯作揖，转身便走了。空言在后头大喊着，连忙放下手里的盒子，追着跑着跟上了无常。

相传跨过忘川河，走过奈何桥，会来到望乡台。在那里，鬼魂可以看到自己的故乡，所有亲人是否安好，所有花草是否如常，一览无遗，不少鬼魂站在此处，一站便是几十年。最后决然喝下孟婆汤，在此别过前世。

在望乡台旁立着一块石头，烙印着“三生石”三个血红的大字，上面记载了人前世、今生、来世三辈子的事情，无论爱恨，还是情仇；无论是坦荡事迹，还是不可告人的秘密，都会被一一记录。忘川河卷起的浪花偶尔会打上三生石，却没有办法冲刷这些发生过的事实。

无常和空言一前一后，走过奈何桥，停在了这块石头旁。

“三生石。”空言念着。

无常惊讶道：“已经识字了吗？”

空言白眼，道：“这不是你教的吗？只认得几个，但这三个字很简单。”

“这三个字是简单，但它代表的事情可不简单。”无常苦笑，道：“这块石头记载了一个人所有的过往。”

空言嘴角一抽，尴尬道：“啊？你是故意来笑话我的吧。我这辈子就是一只鸟，只做了吃和长肉两件事。”

无常忍不住大笑，摇着头道：“所以啊，这石头只记载人的，没你的份。”

“哦。”空言夸张地点头，转而愤怒道：“什么，太过分了。”

无常手轻搭在空言头上，弯腰，双眸认真地看着空言的眼，道：“但有一个人的，你一定想看。我想了很久，你还是看了好。我不想你蹉跎在不明不白的人身上。”

“傅子敛？”空言眼眸颤动，挣脱开无常的手，赌气道：“他不是不明不白的人，我和你说过，我自破壳，就看着他，直到我死去。”

无常把手搭在三生石上，轻轻拂过，石头上显出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空言虽然有些生气，但耐不住好奇心，凑上去一字一顿地念。

“史子敛，後国南平之人也……将军……兵少粮尽……父，杀”

无常扶着空言的额头，把她掰了回来，道：“凑那么近也没用。这一篇是前世。他轮回投胎到史家将军府，也成了力拔山，气盖世的英雄将军，为後国踏平了南越蛮夷。”

空言满意的点点头。

“他与生死兄弟刘广汉共赴战场对抗南越，却发现他根本无心战事。原来刘广汉起了反叛逆谋之心，企图篡位，已经勾结了朝内权臣，掌握了兵权，内战一触即发。”无常一顿，注视着三生石，道：“最后他，他趁夜起兵暗杀了自己的兄弟。”

“暗杀？”空言愣住，双手不由得捂住大张的嘴，瞪圆了眼看着密密麻麻的红字，转头看着无常。无常沉默不语。

无常再一拂三生石，却见石头上写着“鬼王”二字，其余一片空白。

“怎么什么都没有？”

“这不算是一辈子，但时间长达两百年。史子敛死后被阎罗王赏识，上任阴差之首鬼王一职。没有在人间发生的事，因此就没有写下什么。”

空言已经从惊讶变成了惊慌，想起每每提起傅子敛，无常总是一幅欲言又止，满脸不快的模样。她试探地问：“你见过傅子敛？”

无常摇头，道：“我认识的是当鬼王的子敛，不是今生的傅子敛。但是的确曾经情同兄弟，喝酒谈笑，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他。”

空言听无常语气再无平日的戏谑，知道不能再听下去，却忍不住问：“他，他是怎样的人？”

“鬼王负责人间贪污舞弊的审查，我当了上千年的无常，从未见过如此风行雷历的鬼王，一年仅仅贪官就判了不止两百人，而且次次证据确凿，案卷塞满了鬼王宫。”

幽州宫殿大如天下，没有尽头，这“塞满了鬼王宫”意味着什么？空言心下暗叹。

“但我最后状告了他。”无常想起了当年的往事，蹙起眉，继续道：“我不知道他为何这么做，但这些被处置的所谓贪官，有许多人根本两袖清风，清廉为官。最后，阎罗王将他打入轮回，今生必有劫难。”

空言双脚有些发软，扶着一旁的三生石，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动紊乱。左思右想，一句话说不出来。

无常扶起空言，道：“当阴差不如你想象的简单，不如进了轮回，忘记这些事，这个人，当一只自由的百灵鸟。又或者好好留在幽州，我和丁绯定能护你周全，往后的日子怎么都是自在的。我只想告诉你，这个人不值得。”

空言咬着唇，眼中涌出泪，又硬生生逼了回去。空言一听是要劝她进入轮回，气不打一处来。“不用你管！这都是他前几辈子，和傅子敛有什么关系，他不是鬼王，也不姓史。”

“可是人性难改，轮回宿命，这一辈子他注定需要历经劫难。”

“不会。”空言挣扎开来，打断无常的话，愤怒地抬头瞪着他。无常叹气，放弃道：“好，说了不逼你。我也的确不知道这一辈的他会怎么样。只是你……”

“我知道，丁绯姑姑给我讲很多遍了。”空言再不想听一句，怒道：“若你不想给我差事，便直说。我也不会死皮赖脸地求你，你何必这般逼我。”说着，转身跑走了。

无常看着远去的空言，瘦小但倔强挺直的身板，心想，果然没有用，可惜，没有用。他又拂过三生石，这次出现的小字不仅密密麻麻，一个字的位置硬是挤进了两个字，相互重叠勾连，根本无法分辨清楚内容。

空言再没有回头看一眼三生石，摇着头让自己忘记所有无常的话，心里又是悲凉又是生气，眼泪终于不争气的掉下来了。她不在乎三生三世，只想守住这一辈子的惊鸿一瞥，何错之有？

她气得发颤，每走一步都觉得在与这地府的土地抗争。自来幽州，她即便不在意，也感受到了狱卒、掌司、阴差们的嘲弄，甚至是丁绯也时常提醒她“这未必值得”。但她根本从未想明白“值得”只什么。她本就只是一只生灵，只想要一个世人都可得的东西，偏偏得到的都是阻拦和嘲笑。她到底又做错了什么，难道就只是因为她不是人？

空言握紧了拳头，只要她想做的，哪怕天地崩坏，轮回断裂，她也想要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