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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落梅尽尘埃》第三章 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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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庄中漫长的岁月,每一天都那样平常,清早,你被我舞剑的声音吵醒,一开窗,我在你窗口做了鬼脸,嬉笑着跑开,你一个飞身捉住我,我被你拎回屋里,拿了梳子要我替你束发;夜晚,我每每拉着你赏梅,却总在梅树的幽香中睡着,迷迷糊糊总听到你说臭丫头,又变重了。那时山中常年冰雪,我从未见过日出,姑姑说日出很美,我便缠着你要看日出,你皱眉看向白雪皑皑的天际,我嘟起嘴拽你的袖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你,我知道,你有办法。果然,你变戏法似的请来了皮影戏子,吹掉灯烛那一刻,幕布中一株青柏遗世独立,天边似有一抹白,却更多是无尽群山。一双璧人款款而来,立于树下,执手相望。我紧张地看着,不肯错过一丝一毫,你漫不经心地拿起我的手把玩着,四周安静极了,只余下皮影戏子轻轻吟唱:

古柏青幽,日升而歌

乞巧佳期,遗情难得

芳馨赠君,不期君和

心相悦兮,送君行隔

陡然间天边既白,金光乍现,一轮红日冲开层云叠嶂,一时间光晕流转,似春暖人间。我沉浸在戏子的歌声中,随着戏里的女子欢喜起来。偷瞄你一眼,心悦君兮,望君知。

那皮影里的女子舞动起来,带着悦耳的笑声,直直地甜进我的心里。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开心的事?我多希望自己便是那女子,我爱上了你,而你恰好也正在爱我。

渐渐地日暮西沉,残阳似血,歌尽离别:

霞送日落,执手不舍

旧穗新结,系之绶侧

望伶惜我,归期难得

意重重兮,诺无销撤

我有些冷,往你怀中挪了挪,你拥了我,随手理了理我鬓角的发。我感受着词里的离殇,眉头轻皱。

忽而幕布中乌云袭来,狂风大作,似将那青柏折断,歌女的声音悠然响起,清冷悲凉:

溺思寻君,夜半梦昨

梦难溯回,清泪潸落

除却乞巧,难见飞驳

嫁衣斑驳,痴笑红罗。

歌声渐渐收尾,烛火燃起,屋里霎时亮了,而我的心仍沉浸在戏里,久久不能平复。直到你抬头轻轻擦掉我脸上的泪痕,我才知道,原来我哭了。

你看着我,眼底竟也是苍凉一片,我忽然间心慌起来,紧紧抓着你的手,你只是看着我,许久不曾开口。

戏子不知何时走了,那一夜我失眠了,你悲伤的眸在我脑海中久久不散,我的心好似生生被撕裂般,痛的难以忍受。

左右睡不着,便披了衣服起身,推开门,你站在我的门外。

你看到我似有些意外,愣了一下随即淡淡地笑了,你说:“外面真冷。”

说着便拉着我进了屋,我索性要你留下来陪我。出乎意料地,你没有像往常一样板着脸拒绝,你居然直接脱了外衣,掀开锦被躺了进去。

对着仍没缓过神的我,你轻轻拍了拍身侧,我便欢天喜地地钻进你的怀里。

“盼儿,我不想和你分开。”你一开口,便是这句。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为什么要分开?”

“缘生缘死,缘生缘死。”你闭着眼睛轻轻地说,轻到我怀疑,你从未开口。

“你在说什么?”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这是我记忆里,在彼此最单纯的岁月里,我们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那夜,不知怎么的,我睡着了。再醒来,你便不再是你曾经告诉过我的那个你,你不是质子,你是当朝太子。

想到这里,我只觉得烦躁无比,牢中仍然静如死水,如果说我是在等死,那你在等什么?等着我死吗?等死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每一个瞬间都像是永恒一样漫长,我再不想多等了,所以我说:“痛快点,杀了我吧。”

你回过身来,我懒得抬头看你,我知道,你在看着我。片刻,剑出鞘,鞘落地,随着剑划破空气的声音,你终于向我挥剑而来。

来不及闭眼,铁索已尽断。

没了铁索的支撑,我向后倒去,你接住了我。

你说:“你好狠心。”

我猝不及防的跌落在你怀里,猝不及防的吸进你的味道,更猝不及防的听到你控诉我“狠心”。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你,你的脸上满是泪痕,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的心突然狠狠得抽痛,我下意识抵住心口,原以为这颗心心已经疼到不能再疼的地步,其实可以更疼。

“你怎么舍得……抛下我……先走?”你死死地抱着我,低低地说,声音中竟带着绝望。

我却忘了开口反驳,是谁的誓言在耳边回响,一声一声回荡开来,声声泣血。

“长卿,长卿,你要答应我一个愿望,我才吃这碗面。”

“说了多少遍,要对着老天许愿才灵,对着我有什么用?”

“又不是老天要我吃这碗面。”

“这是为了你能长寿。”

“我要那么长的寿做什么?”

“活得久不好吗?”

“和你一起活得久才好。”

“也许我会先死。”

“不许不许,你若先死,我就把命续给你,也不多续,只续到我们能一起死就好。”

“傻丫头,命有定数,续不了的。”

“我不信命,我只信你。你答应我好不好,无论生或死,你都带着我,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我感受着你的拥抱,你在用力,用力到颤抖不已。我不敢相信,其实你不舍得。

为什么誓言犹在耳,人事已全非?

为什么你明知无法践诺,当年却仍旧许诺?

为什么你明明不舍,却骗了我半生光华?

可怜如我,直到生命的尽头才发现,所有我积攒的恨,只需要一个虚幻的不舍,便可以顷刻间化为乌有。

我在你怀中无力地笑了,说到底,我终究是——太过爱你。

“盼儿,别离开我,好吗?”

“命有定数。”如今想起你的话,才知道命运的含义。我抬起手,触摸着你的脸,许久不曾有这样的温存,值了,用我的命换来一刻温柔,真的值得。

“你恨我,对吗?”

“我爱你,长卿。”我甚至能感觉得到生命在流逝,我的身体越来越虚浮,我知道若是再不说,便再也没有机会。长卿,长卿,我有多久没有认真喊过你的名字,这刻入我骨髓的名字,牵动我心绪的名字。

你没有接话,我感觉得到你的手正紧握着我的衣服。是了,我终于确定,你舍不得我,你舍不得我。

你缓缓将我抱起,提步出了监牢。

“去哪里?”其实我哪里也不想去,能安稳地在你怀里待一小会,就足够了。

你没开口,只将我抱上马车,用大氅紧紧裹住我,让我轻轻靠着你的肩。

“为什么一开始要骗我?”终于问出口,萦绕在我心中的疑问,本以为这辈子我都不屑于问你,却还是问了。“别回答。”我兀自匆匆打断。

我是这样怕听到你的答案,若你告诉我,一开始你便存了心利用我,我该如何回应?

人总是这样,明知真相,却还是不甘心,多希望是我误会了你,希望你的本意并不是伤害我。

我渴望听到你的解释,想听到你的呢喃细语,你说:盼儿,一切都是他们指使的,我别无选择。

我甚至想着,若是死前听到你如是说,我便可以含笑归去,纵使此生荒诞,我也可以告诉自己,一切都值得。

我希冀地等着,等着你给我的解脱。

良久的沉默,只有马车吱呀的声音,不大不小地充斥在空气中。我竟有些甘心后的平静,其实不回答也很好,有悬念也很好。至少我可以自欺欺人,反正我也快要死了。

“对不起。”久到我以为你不会再开口,刚勉强放下的心刹那撕扯成碎片。

原来,天堂的尽头不是轮回重生,只是一遍遍的火中涅槃。

原来,地狱的尽头不是十八层折磨,只是无休止的永恒坠落。

原来,碎无可碎的心,仍然可以被扯得更碎。

原来,哀莫大于——心不死。

其实,真相只是:“我要死了,你已经懒得再骗我。”我笑了。

不知多久,马车停了,我从你怀里艰难的抬头看去,我们回到了那座山庄,那个我们曾经十年相依的地方。

你抱着我坐下来,这是我们无数次赏梅的树下,我细细看去,从前只觉得这梅花怎会永远也开不尽似的,开了一遍又一遍,如今再看去,惊觉原来已是一地落梅。

“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我拾起一手残梅,“你看,落梅尽了。”

“就算今冬的尽了,明年还会再开。”

“再怎么开,终究不是原先的了。”

“若是再开一遍,你会否愿意仍旧开在这里?”

“长卿,真的会有孟婆汤吗?”

“若有,你会喝吗?”

“我会。”

“盼儿,别丢下我。”

“长卿,我看到雪莲花了,真美,难怪你那样喜欢。”

“盼儿,求你别走!”

“可我不是雪莲,只是落梅罢了。”

“长卿,长卿,我爱你。”

“长卿,长卿,我……仍爱你。”

长卿,长卿,我从来没想过要忘了你。

长卿,长卿,我等你。

最后的瞬间,我似乎听到你在叫我,你说“盼儿,盼儿,等等我……盼儿,盼儿……记得我爱你。”

是幻听吧?这萦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话语,我多想真实的听到……

在合眼的瞬间,我看到了连绵雪山,山顶有一株雪莲,它是瑶池仙女留在凡间的影子,冰心琼玉而成,傲骨凝寒,香溢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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