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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落梅尽尘埃》第二章 相见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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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窗外的梅花落了一遍又一遍,我哀求了一年又一年,你始终不肯相见。

如今非要我闹到以死相逼的地步,你才肯来。

我和你之间,竟只剩下生死之间的一念执着和凡尘过往的一腔恩怨。

原以为再见到你,我会很坦然,无爱也无恨。在这许多的日日夜夜里,我一次次在脑海中幻想着重逢的画面,我不想恨你,不想爱你,甚至想对你轻蔑一笑,恩仇尽泯。

奈何入骨的恨就这样袭来,在我意识到恨你之前,拳头已经紧紧握住,指甲嵌入血肉却感受不到疼痛,我的心中涌起怒火,我想撕烂你的胸膛,想看看那里面裹着的到底是什么做就而成,我那样爱你,你却舍得这样待我。

我突然明白,原来我的恨竟是这般强烈,丝毫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递减,我恨不能挫骨扬灰般将你毁灭,同归于尽,在所不惜。

我的恨这般浓烈,你却只站在牢门外,不进不退,像是那些年,你也是这样静静地站在我门外,听着先生为我演练兵法。

山中不知岁月,我只知道自己在慢慢长大,先生说我是天生的奇才,若我是男人,当领兵万千,征战前线。

我说,即使我不是男人,也自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先生笑了,你也笑了。

你问我:“若有朝一日,我要你替我上阵杀敌,你可愿意?”

我嗔怪地瞪着你,你便伸手弄乱了我的发髻,我瘪瘪嘴,你拉着我的袖轻轻一带,我便入了你的怀。

刹那间,鼻腔中充盈着你的味道。

我听到自己说:“即便是龙潭虎穴,你开口,我定冲锋陷阵。”

你拥着我笑,你说:“若是龙潭虎穴,你只管闯,后面有我。”

我好死不死地煞风景道:“真到那时,你定抛下我,独自逍遥去了。”

竟,一语成谶。

忽然胃里翻涌起一阵酸痛,来不及思索便已经开始干呕,记忆里从未有过如此痛的时候,翻江倒海似乎所有内脏都绞在一起,我想把身子蜷缩起来,无奈手脚被铁镣绑缚,只得紧紧握着铁索,铁索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一声声回荡在寂静的牢里,犹如丧钟。

我的眼前直发晕,天旋地转。然而也只是干呕,吐不出什么来,已是几天粒米未进,能呕出什么?

你一个箭步踏进了牢里,蹲在我面前,用力扶住我颤抖的身子,似乎想要成为我的支柱。

你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弥散在我身边,那样熟悉,曾是化入我骨血中的相思眷恋。

相思……眷恋?

喉咙一紧,一口血呕出,我深深地吸几口气,拼命遏制着身体的颤抖,最后的时刻,我不想要你的搀扶,不想要你的怜悯,不想要脆弱如浮萍的我,再与九五之尊的你有任何瓜葛。

呵,我冷笑,九五至尊?

可曾,君无戏言?

敢问许我的三千宠爱何在?

敢问情深愿以天下换,此言何意?

敢问弱水三千,何故独独将我弃之如敝屣?

敢问君临天下时,可有片刻想起那漠北捷报上,尽是我的鲜血淋淋?

敢问……

千万个敢问,此刻才幡然醒悟,根本无须多问。

君王未可信。此言古来有之,我却信了你。

原来一切,是我活该!

我挣扎着推开你的手,却看见你袖口处晕开了大片的鲜红,那是我的血,此刻正在月色中泛着可怕的寒气,我望着它,荒唐而光明正大地发起了呆。

原来……如此。

原来竟是如此?

哈哈哈哈哈……

原来这才是死亡的颜色,雪白与鲜红。

我不可遏制地笑起来,上天与我开了巨大的玩笑,我爱了一世的白雪红梅,竟从头到尾都昭示着死亡。

原来结局早就书写在开头,只怪我自己从未看透。

“进来。”你不带语调的命令着,牢里一时涌入好几个人,或点灯,或端着饭食,或立于你身侧,恭顺地低着头。

最后进来的是姑姑,你竟叫来了姑姑。我止了笑,愣愣地看着她的脚一步步朝我走来,熟悉的碎花缎面鞋,在我身边停下来。

你将我的一只手交到姑姑手中,自己走到我的另一侧,席地而坐,紧握住我的另一只手,不发一语。

我挣了挣被你握住的那只手,你握的那样紧,丝毫不理会我的挣扎,耳边却忽然传来姑姑低低地哭声,似隐忍难捱般弱弱地哽咽着,我的泪便肆无忌惮的奔涌而下。

满腹委屈像是找到了倾泻口,这是我入狱后第一次哭,我想,也是此生最后一次。

姑姑抱住我,用手一下一下拍打我的后背,那样轻柔,一如儿时哄我入睡的情景。只是她也越来越控制不住哭声,越来越紧的抱着我,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良久,姑姑放开我,我仍低着头,只感觉着姑姑的手仔细打理着我的头发,然后整一整我的衣领,却没想到,轻轻一碰,那囚衣便被扯碎了,破布断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囚牢里格外刺耳,姑姑的手滞在那里,随后又止不住地哭起来。

我却像是落完了这一世的泪,半点也不想哭了,只缓缓抬起头看向姑姑,才几年未见,她竟老了这许多。

你放开我的手,起身出了牢房,我忽而觉得手的温度又凉了下来。

牢中再次安静下来,只余下姑姑小声啜泣的声音。

片刻,你手里拿着一件黑色嵌金龙大氅,快步走进来,仔细为我披上后,又坐在刚才的位置,重新抓住我的手,我此刻才感觉到,你的手竟比我的还冷。

原来方才,两只冰冷的手紧握,仍是能生出温暖。

姑姑终于缓缓抬起眼,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她张了张嘴,复又闭上,无措地放开我的手。

我却用力回握住她,努力扯动嗓子喊出:“姑姑。”

你握着我的手便是一紧,我知道,我的声音难听极了,沙哑的任我自己都嫌。

“诶。”姑姑略有些颤抖的声音在我耳畔轻轻响起:“姑姑这一生,唯独对不住你。”

“无妨。姑姑只是……由不得自己罢了。”事到如今,我只有这一句能宽了她的心。

“盼儿,盼儿。”姑姑喃喃地叫着我的小名。

盼儿,许多年未曾听到这名字,乍一听,竟觉得陌生而讽刺。盼儿,你为我起的小名,那时你说,你总是盼望着,有一天可以得到自由,盼望有朝一日,你能执我之手,饱览河山。

到如今,饱览河山的是你,永无天日的是我。

“诊治吧。”你冷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勾起了大家都不愉快的回忆似的,你的声音里带着厌倦。

我此刻方才明白,原来是因为姑姑精通岐黄,你才许她来看我,毕竟我的身份特殊,换了旁的太医,终归不妥。

姑姑一手托着我的手,一手为我诊脉。四周安静的竟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呼吸声。

我倚着姑姑,闭上眼睛。骂自己没出息,此时此刻,却在偷偷感受着你的温度。

你的手,冰冷的甚至有些刺骨,我想,所谓十指连心,大抵你的心就是这样的温度,堪比山庄最深处的万年悬冰。

从前我的手总是暖的,你总愿意像这样握着我,我总恨不得把热全部传给你似的,只嫌自己的手太小,包不住你。

到如今,你仍旧握着我,可我已经暖不了你。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觉得我们两个都很可怜,两个彼此都没有温度的人,握的再紧,又指望谁来温暖谁呢?

不知过了多久,姑姑的手终于离开我的脉搏,我睁开眼,看到她原本为我诊脉的手,此刻已握紧成拳,浮在我的脉搏不远处,微微颤抖着。

“如何?”你已脱口问出。

姑姑的手兀自颤抖着,一时没有答话,你便急了,揪住她的衣领,恨不能将她勒死似的。她抖得越凶,你勒得越紧,眼见着她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满脸憋得通红,你的眼中似要冒出火来,而她,也不知是憋得还是急得,自顾自哭得越发凶狠,偏不开口说话。

你大口大口喘着气,似是被气急了,我有些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生气?若是为我的病情,那多不值得,这样想着,我便说了出来:“在下区区死囚,不敢劳烦皇帝陛下动怒。”

你定定地看着姑姑,我略一抬头,竟被你眼中的怒气灼伤。记忆里你很少有这样动怒的时候,而此刻你眸中带火,仿佛与姑姑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我只怕你下一秒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她的脖子拧断。

恨她?岂不可笑。始作俑者是你,她不过是执行者罢了,你却恨她?

“放开姑姑。”我试着去拽你的手,我刚微动,你便放开了她,姑姑踉跄了几步,栽在地上。

你转身背对着我,面对着墙,你的背在抖,你的拳依旧紧握。好奇怪,不过就是一个死囚终于要死了,你的所有愤怒源于何处?多么可笑,在将我的心凌迟千遍过后,又开始演绎深情君子的戏码?

姑姑在原地跪好,恭恭敬敬地向我磕了头,她说:“盼儿,还有什么话要留给姑姑吗?”

看来,我的命终于到头了。我开始拼命地想,想在最后关头留点什么话,毕竟来这世间走了一遭,遗言总想说的华丽点。

可我什么也想不出来,我没有什么可留的,也没有什么要带走的,我的人生很荒唐,到了最后,我竟无话可说。

“滚!!”你的声音在牢中响起,声音大到回声阵阵,一遍遍重复着你的愤怒,“全都给朕滚出去!”

所有人都逃也似的退出牢房,包括姑姑,她甚至有些惊慌,连再看我一眼都忘了。

我苦笑,这是我们今生最后一面了,我从小被她抚养长大,虽无母女情分,却也一起生活了十年,如今快死了,她却没有多看我一眼。我目送着她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我很想再多看她一眼,不是留恋吧,只是死之前才明白,此生荒谬,能证明我存在过的人,也许只有她。

一时间,牢中又安静下来,你仍旧背对着我,久久不开口。

我有些恍惚,这样的夜,这样的静谧,这样的你。

曾有多少的时光,我们就是这样静静地相伴,你看着书,我看着你。那时窗外红梅丝丝缕缕的香气飘来,铺陈出我对于未来所有的憧憬,那些幼稚的、纯粹的、有关少女的美丽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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