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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落梅尽尘埃》第一章 入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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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缓缓闭上眼,那连绵雪山又浮现在我眼前,远处是一望无际的雪白,近处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数万将士的厮杀声不绝入耳,我恍惚感觉到凛冽的风,冲击着我的每一根神经。银枪呼啸,战马嘶吼,军鼓骤起,我握紧缰绳,轻轻拍打“心莲”,它便风驰电掣地冲向敌军,我的耳畔只剩下狂啸的风……

再睁开眼,满目荒凉。原来这世间与我的最后一幕,竟是这四方的监牢,我牵动嘴角,冷笑出声,笑我纵横沙场数十年,为你荡平蛮夷、开疆拓土,临了了,只有草席在侧,仓鼠为伴。

“哈哈哈哈哈哈”,我揪住胸口的囚衣,一口黑血喷出,罢了,罢了。

那天你问我:“可曾后悔?”

当时我只管笑,笑到咳嗽不止,喘不上气,你挥一挥手,我便锒铛入狱。

我想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在笑什么。

你的家国,你的天下,能守护的,我已经竭尽所能;能给你的,也都在所不惜。如今只余半条残命,我只是在笑自己,若这条命对你仍有用处,我将毫不吝惜。

你说,我可曾后悔?

这时节,落梅如雪,残香如故。沉重的枷锁令我无力站起,狭小的铁窗外,定有未曾落下的红梅,我闻到了徐徐暗香穿过厚重积雪,顺着铁窗飘入我的监牢。我素来爱梅,因它风骨卓绝,凌寒绽放。少不知愁时,我曾不止一次对着落梅胡乱感慨,梅之将落,可会痛哉?

如今想来,宿命二字颇为讽刺,零落成泥的轮回,质本洁来的归属,死亡即是解脱。

我很知足,能与落梅一同飘零入土,也算占得半分疏香,半分傲骨。

也有不甘,我很想问一问你,若来日追忆此情,你是否会有……半分不舍?

不舍什么呢?也许是那些年里,我们相依为命的每一天;又或者是我曾为你出生入死的捷报连连。不管是什么吧,只要有一星半点的难过,也能谓我心安。

初遇啊,相同的时节,大雪纷飞,红梅娉婷,纯白与鲜红搭配在一起,是一种壮烈荼蘼的美,犹如我与你的相伴。

你素爱纯白,我最喜鲜红。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我装模作样地对着大雪吟诗,一偏头,便看到了你。

你小小的身子牵着比你高大很多的战马,它全身雪白,我一眼便爱上了它,你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挑着眉毛问我:“名唤心莲,满意吗?”

你高深莫测的模样,配合着小小年纪小小身子,本该是一副可笑的画面,可那时候我却无端生出一种畏惧,如今回想起来,大概从那时起,我与你之间便已是君君臣臣,不,是尊卑主仆。

可悲当年的我,浑然未知自己的身份,竟一心当你是我青梅竹马的少年郎。

如今只道晴光好,可叹年少不知晓。

“心莲”,我撇一撇嘴巴,用很小的声音反抗道:“战马不该霸气吗?这个名字又土又娘娘腔,不好。”

你低头说:“你是我心上开出的雪莲。”

那一瞬时光停留,不知是你的神情太认真,还是你耳垂飞快闪过的绯红令我惊讶,总之我的心像是被蜜甜腻腻的浸着,又似被温火烤着,暖暖地能化开身畔的漫天飞雪。

是谁太认真,是谁太荒唐?心莲……心莲……你心上确有莲,那是你心中最忠诚的信仰……

是我太认真,是我太荒唐……

只记得那时傻傻的问你:“你见过雪莲吗?”

我太想看看它的样子,想看看能停留在你心上的花,到底是什么样子。尽管从未见过,但它已被我奉为神物。

你说,它是瑶池仙女留在凡间的影子,冰心琼玉而成,傲骨凝寒,香溢人间。

我听不懂你说的这些弯弯绕绕,只歪头央求你用雪为我堆积出它的样子,我们在院中找了一处凹地,你堆了许久,我左看右看都像个大雪桩子,你脸上有些挂不住,也皱着眉头左看右看,急得小脸通红,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你就像一个大雪桩子。

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就打起了雪仗,直到浑身湿透才被姑姑拎走。

我衣服都没换好呢,你又来闹我,往我的衣领里塞了一大把雪,我一个激灵就去追你,你已经跑得没影。

晚上我就发烧了,姑姑劝我喝药,我怎么都不肯张嘴,其实我是想报复你,喜欢看你又愧疚又着急又不舍得凶我的表情,我偷偷眯着眼睛瞧你,你板着脸从姑姑手里接过药碗,小心翼翼地吹凉了药,递到了我眼前。

我闭着嘴不肯喝,本来想撒撒娇,谁知你竟板着脸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我。

我对上你的眸,不知为何忽然很心虚。

你的眼并不严厉,淡淡地看着我,端着药碗一动不动,我撒娇的话语全部哽在喉咙,只有些发怵地愣着。

你说:“喝干净。”

我便一仰头,饮尽苦药。

是了,我拢一拢破烂的囚衣,苦笑出声,原来人生要倒着看才能察觉端倪,我以为的在乎,也许你只是懒得多说。就好比那时,嘴里的药苦得倒胃,心里却有些甜蜜欢畅,满心以为你是为了要我乖乖吃药,才板着脸唬我。如今回头看才理解,你只是不满意我生病,因为你的身边,不需要一个身体娇弱的女婢。

女婢,那时却不知这身份的意思。

从我记事起,就跟在你身边了。我没有从前的记忆,眼里只有你。

我说我是你的影子,你说影子这个词是拖油瓶的学名。的确,我总是跟着你,连你如厕我都一定守在门外,后来干脆设了凳子在厕所旁边,导致后来你说,没有我在门口叽叽喳喳,你如厕都不顺畅。

在我眼中,你总是神通广大的。我喜欢兵书,你便搜罗天下名师为我讲解;我喜欢舞刀弄枪,你便允准我与你一起习武;我喜欢红色,你便捧来无数不同的红色绸缎任我选择。我有时问你,为什么你可以为所欲为?你总是斜我一眼,一本正经的指出来:为所欲为的明明是我。

那时你说,你只有我。

那时我真的以为,你只有我。

你对旁人冷漠以待,寡言少语,不论侍卫还是婢女都很怕你,唯独对我却真真算得是百般呵护,万千宠爱。

我们生活在山里,那座山庄常年冰雪,无四季之分。我们在那里度过了整整十年。

每一年,你会在一个日子里强迫我吃一碗面。我最讨厌吃面,一年里除了那一天,我都可以吃肉,吃糕点,唯有那一天,我必须吃面。所以我最讨厌那一天,我问你为什么非要让我吃面,你说这是规矩,一年里的这一天,吃面可以长寿。

你说的话,我总是相信。

我总问你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出山庄?这山庄再大,也终究被我们玩遍了,我想出去,我总能看见不远处的山峦,我想,那里一定有不同的果子,不同的树,不同的虫子,不同的……人间花田。

你说:“山庄外的人,会杀你。”

我看着你紧锁的眉,忍不住握紧你的手,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你,别怕,我一定练好功夫,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你回握着我的手,你说:“幸好,我还有你。”

你如此说着,我如此信着,毫不怀疑。

你告诉我,你是来自侑覃国的质子,为了母国不得不受困在这座山庄,你只身一人来此,在路上捡到了我。

原来我是弃子。这是我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身份。那时我居然有些庆幸,原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突然找到粘着你的理由,我要报恩,我必须保护你,不是吗?

这是多么正义的理由,从此我挂在嘴边的就是这一句“报恩”,每当你抱怨我总在你眼前晃的时候,我一定会义正辞严的指出:“我在报恩!”

那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光明正大的藏着我那颗倾慕你的心。

你每次听我这样说,总是眼角眉梢都在笑,当时只觉得每当你那样笑,我都恨不能立时找个画师,画出你笑的样子,仿佛你一笑,时间便能永远定格在我的快乐里。

后来我发现,其实根本无须画师,身在边关的无数个日夜里,我只需要闭上眼,你的样子、你的笑便如镌刻在我心上一般,那么清晰的印出来,红梅树下,青衫少年负手而立,风一吹,落梅如雪砌。

思念斑驳了流年,皑皑雪山下,我曾对着天地间的神明发誓:终我一生,必全你之所念,圆你之所愿,倾尽所有,舍生舍义,护你周全。

犹记得你说过:“我们身在一座监牢,我也许会被永远囚禁着。”当时你顿了顿,神色间没有哀戚,你说:“好在囚禁的只有我一人,你随时可以离开。”

我一直记得你停顿的样子,你在笑,眼底盛满细碎的欣慰。

亲爱的,我搞不懂,既然早知今日,何必对我花费那么多心思?无论如何我都会忠心于你,你知道的,不是吗?不然为什么无数机会摆在我面前时,我没有踏出过山庄一步?

月光清冷,顺着铁窗丝丝缕缕照进我的囚室,铁链透着刺骨的冷,我艰难的换了个姿势,监牢啊,我看了看四周的墙壁,这里才是如假包换的监牢,到处弥漫着死亡的味道,而这里囚禁着的……是你曾说过随时可以离开的我。

原来从头到尾,山庄或是这里,我都没有任何机会获取自由。因为你太了解我,比起离开你,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有脚步声缓缓而来,我不禁眯起眼睛看向铁门的方向,漆黑的门槛处,我只能看到一个影子,但我知道,是你。

你的味道,即使隔着厚厚的铜墙铁壁,我也能捕捉得到。

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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