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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遇丛云》第4章 兵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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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落落惨死魏博的第二年,收了天平、泰宁、魏博的朱温又拿下了山东,梁王的势力已到巅峰,天下有七尽归朱梁。

他集结了六路大军从北、东北、东、东南、南、西南各个方向围攻李克用的河东势力。

战况不乐观,六路大军以破竹之势杀入河东,直逼首府太原。

一时之间,河东的晋军非死既降,百姓流殍,无所控诉。李克用连下六道号令将手下太保的半数以上调回太原,以备死守。

不日大军兵临城下,太原转眼已变成一座孤城。朱温誓要拿到李克用的项上人头。

消息很快传到长安,李晔椅在榻上挥了挥手,道:“这几日朕有些疲累,有什么事过几日再说吧。”他想叹口气,又思索着叹这口气是否合适。

他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了,现在的天下哪里还是他的天下,他又何尝不知道河东是天下第一大镇,今日李克用丢了河东,明日朱温就能改朝换代。

即便如此,他依旧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他强加干预,那必定会触怒宫内的宦官,这些宦官各为其主,只怕也想称王称帝,只一点相同,他们不允许李唐皇室再有半点实权,而事实确实如此。

如今宫中人人心怀鬼胎,各方势力的纷争尽在这一方天地之中,他身为九五之尊也道不明白谁属哪帮哪派。

九五之尊,这词用在他身上早就已经不确切了。

月余的时间,驻守太原的晋军已死伤过半,梁军每日都会发起攻势,一日比一日强劲,到了现在城中老小也需披装上阵。

窗外风雨交加,晋王府正堂之上,李克用愁云满面,不时轻咳,他已经有几天没有卸甲归卧,战事吃紧,作为主帅却只能焦躁地来回踱步,这令他十分懊恼。

堂下站着李存信,李嗣昭等河东大将,所有人都在等李克用的军令。

“你们还有什么办法吗?”

李克用看着堂下的义子们,他有些累,更多的是无奈。

“如今之际,不如破釜沉舟,打开城门,正面迎敌。”

李嗣昭先道。

“不可,门外有梁军数万人马,我军已死伤过半,此时迎敌岂非以卵击石。”李存信反驳。

“可太原已是孤城,这样耗下去,粮草就要告罄,不如破釜沉舟来的痛快。”

“你是痛快了,外面的大雨已经下了好几天,将士们士气衰退,此时不是迎战时机。”

李存信再一次反驳了李嗣昭,那一次他重伤回到河东得知李落落被杀的消息,在灵堂里跪了半日,誓死要为他报仇。他当然想与梁军拼个你死我活,以平天平泰宁之怨,只是现在不能贸然出兵。

几个人争论了好几句,还是没有答案。

李克用自十三岁起就驰骋疆场,一箭能落双雕,这以前他从未这般心灰意冷。

“那就等着粮草殆尽之日迎梁军进城吗?”李克用苦笑道。

诸将一听此话,再看李克用面色难看,自知不是玩笑,皆跪倒在地。

“父亲,这样投降怎么对得起在外拼杀的将士们,朱梁大军只是围困太原,河东大部还未落入梁军之手。”李嗣昭是勇猛虎将,死也不降。

话虽如此,梁军此次用得便是擒贼先擒王的策略,太原城破,晋王被杀,拿下整个河东便在朝夕之间。

李克用明白即便自己心如死灰却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先灭了手下部将和将士们的士气。他还是命诸将各自去安抚士兵和城中百姓,并将军队指挥权暂交由周德威大将军。

待到几位兄长离开,李存勖才从偏殿进入正堂,还未进门就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近来李克用的身体一直不好,刚才的谈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看出父亲力不从心,也看出父亲降梁之心未灭,父亲的背影在不知不觉之间开始变得暗淡。

“父王……”他尝试开口劝说李克用。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吧,是不是对为父很失望。”李克用抬起头看他。这哪里是怕儿子对自己失望,只是自己对自己失望罢了。

“父亲一直是我心中的英雄。”李克用听到这话,心中稍有安慰。

“我们家三代尽忠王室,如今因为势穷力屈无法报效朝廷,但也无愧于心。”

“到了现在你还是觉得我们是在护卫朝廷吗?只有我们父子二人,这些虚话不必说了。”

李存勖知道父亲这些年一直打着效忠于唐王朝的旗号名正言顺的积蓄力量,内里不是不想改朝换代。

李存勖却不以为然,他觉得既已得李姓,又入李唐宗籍,力挽狂澜,匡扶李唐并非不可,就像当年光武帝刘秀光复汉室一样,然而这些话他曾经与贺兰薰、李柷说过,却不能直接告诉他的父亲。

“不说朝廷,那便说说上源驿那次朱温蓄意谋杀之事,”李存勖跪下来,“还有,父亲应该记得落哥哥是怎么死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能允许您轻言放弃。还请您谨记物极必反,恶极必亡的道理,如今朱温越疯狂就越是在自取灭亡。”

一提到他死于朱温和朱友珪手中的兄长李落落,李存勖就是锥心之痛,李落落去世后的那一个月,他每晚每晚都在梦里见到他,他还是那样子,明亮温暖,但全身都是鲜血。

他宁愿当时自己没去长安,他宁愿自己带兵也不愿他替他去,最后换来这样的结果。他越来越能体会贺兰薰,李柷,李烁他们亲眼看着至亲之人死于敌人屠刀之下的苦痛。

“我怎么会忘记你哥哥如何惨死……”李存勖这一番话又唤醒了深藏在李克用心中的丧子之痛,这种疼痛中带了愧疚,这愧疚像盐一样无时无刻不撒在李克用有着裂痕的心脏上,疼得滋滋作响。

看到父亲的眼底重新燃起烈焰,李存勖稍稍安下心来。他说服李克用先稍事休息,自己又冒雨上了城楼。

他将周德威将军叫来身侧询问战况。周德威,李克用身边最受敬重的将军,是看着李存勖长大的,其劳苦功高,连李存勖这般身份也得称一句“亚父”。

“世子,除了死伤太多之外,我们的粮草实在是……”

这些李存勖已经从兄长们那里知道了,又问道是否还有其他消息。

“还有?”

“就没有听说梁军的粮草也有问题吗?”

“怎么可能,若是粮草有问题梁军这几日又怎么会攻势如此强劲。”周德威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难道说……”

“我已经收到密报,杨行密烧掉了朱温中部的粮草库。你看,这几天的雨下得这么大,他们越是急于进攻就越证明有问题。况且朱温一南一北分别发兵,必然会顾头不顾尾。”

“如果是这样,那我即刻把消息放出去,一则能提升我军气势,二则趁着军心大振一鼓作气,好好挫一挫梁军的锐气。”

“嗯,但毕竟一个粮草库这对于梁军来说并不能构成太大的威胁。”

“世子可还有什么主意?”

李存勖站上城头,看着漫天的瓢泼大雨,他听到雨滴打落在盔甲上的声音,叹了口气,对周德威说道:“这场雨已经接连下了七天了,这固然使我们的军队不好过,但对于梁军来说也是一样的道理,甚至他们会更不好过。”

他看向远处梁军大营已经浸在雨水之中,又继续说道:“将军可知道当年霍去病将军为何英年早逝?”

“史书只记载为病逝,至于原因倒不很明确。”

“有一种说法是当年匈奴大军撤走漠北时将染病的牲畜扔进河中使得霍将军还有很多汉军士兵因此感染时疫。现在梁军大营位置低洼,军队长时间浸泡在积水之中本就容易生病,你说如果梁军中时疫传染开来会是什么局面呢。”

“这倒是个好办法!”

“时疫是早晚的事,静待时机就好。这之前我们还需要做些什么来震慑朱温,逼他撤兵。今天晚上派出一小支部队从北城墙突围出去,梁军从南北上,那里是他们军力最弱的地方。若突围成功不可恋战,迅速去找北部五哥李存进的振武军,让振武军兵分两路,一路去东北的契丹借兵,耶律阿保机曾与父亲有旧交,况且他对中原虎视眈眈,朱温一旦攻陷河东于契丹并无益处,他不会见死不救。另一路绕道汾州,偷袭梁军北部的粮草库,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其他就罢了,这时候将契丹人引进来,只怕……”

“如今只要保住太原,北境暂时丢一两个城池也不要紧,况且河东外围还有我们的军队,契丹人不会不忌惮……”

李存勖的脸色变得苍白,似乎有些站不住。

“世子的伤如何了?”周德威知道那日梁军攻城最猛时李存勖冒死强守,身负重伤,左胸有一处硬伤,行军打仗拼的是体力,李存勖身板终究是瘦弱了些,体力跟不上,厮杀之时就要吃亏。

“不碍事。”他勉强挤出一个笑。

周德威见他唇色也发白,正想劝他休息,李存勖却没有给他劝说的机会。

“刚才叮嘱之事凭亚父在河东的威望和地位可以做到,而且三哥李存信和五哥李存进也会相助。事成之后,这些功劳也都归您。”

“世子年少有为,世人皆知,这几条谋划又顺理成章何故低调如此?倘若成功便是极大的军功啊,王爷正盼着世子能建功立业。”

周德威看着眼前少年,再次提点他以军功服众对于承袭晋王王位的重要性。

李存勖笑而不语,转身离开了。他感受到左胸的伤口又挣破了,鲜血正在外流。

他未向周德威完全表露心迹,父王垂暮,河东内部的纷争如火如荼,那些军功赫赫的义子们都在盯着晋王的位置,他身为嫡子又被奉为天之骄子,自小就出尽风头,若此时再锋芒毕露必然强木则折。

自己是晋王之位的首选,可年纪尚幼、资历尚轻,一旦使诸位兄长过于警惕,就会沦为众矢之的。

这样的苦果,他不想要,所以必须收敛锋芒。

为了达成与李柷他们共谋的天下,清除朱贼,安唐兴李,为了给兄长报仇,为了给贺兰的父兄报仇,为了帮李烁的父王报仇,他一步也不能错,保住晋王的位置,是一切的根本,才能保证他有资本讨伐朱温。

时疫不是用于战争之时的磊落手段,只是非常之时,对待非常之人,需用非常之招,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说到底,战争,讲不了仁义道德。

李存勖回到卧房清理伤口,这伤口很深,过了许多天还是没有愈合,这是那个已经中箭的梁军士兵伏在城墙上拼尽所有力气向他砍来的最后一刀,随后那人就从太原高高的城墙上摔了下去,与城墙下堆砌的无数尸体融为一处,李存勖甚至辨认不出刚刚是哪个人差点要了自己的命,因为他们看起来都一样,残破的铠甲,挣破的嘴唇,年轻的黑灰的脸上沾着黑红血迹,不知是战友的还是敌人的躯壳。

战争是什么?天下又是什么?李存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内里的白纱衣已经完全被浸透,贺兰熏送他的绢帕也被自己的鲜血染红,连那株秋兰也被染得触目惊心。

“对不起,把它弄脏了。”

他低语,仿佛贺兰薰就站在他的身侧。

檐外已经许久未见安详的月光了,只有肆虐的雨水和漆黑的深夜还有随时都会发动进攻的梁军的号角和厮杀声。

“霜威出塞早,云色渡河秋。梦绕边城月,心飞故国楼。”

这四句诗文在李存勖的脑中挥之不去,李太白笔下的太原早秋昭示着这座重镇注定与太平无缘。

他不知道长安城中的月色是否还如当年那样静谧皎洁。他又笑自己,如今的天下再不曾有宁静如水的夜晚,何况,那是都城长安。

“今日师傅罚抄的论语写不完了,你去把贺兰叫来替我写吧,“李柷笑盈盈地向着身侧的太监吩咐道,”我有点饿了,你再去端一碗莲子羹来,要现做好的,热的。”

这是他将身边人支开的方法,宫里除了父皇、李烁、贺兰薰还有自小陪他的小杨以外,其他人他都不相信。不过好在他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皇子,没有太多人会盯着他。

李柷还没看清自己的身份,他的皇长兄德王死后,他是仅剩的嫡出皇子,这样身份又如何不起眼。

半柱香的时间,贺兰薰就来了,她明白李柷的用意。

“河东的事情,还有我们能做的吗?”李柷问。

贺兰薰跪坐在几案边,起笔开始抄录论语,那是她惯用的鸡距笔,紫檀木与漆金花饰细心地包裹着珍稀的狼毫和麻纸,这鸡距笔极为短小,下笔尖锐有力,出字温润大气,她一直都喜欢小而精致的物件。

“这件事还需要陛下再从中权衡。”贺兰薰心中着急,去年河东遭遇大变,她从书信中感觉得到那个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存勖如何煎熬,这一次河东再遭梁军逼境怕是凶多吉少。

李柷苦笑:“父皇已然是孤家寡人,还能如何权衡,这一个多月以来,父皇不是没想过办法,朝中也是人人自危,怕是谁也靠不上。”

“那不靠众臣,只用些心计呢?”

“这如何做到?十几万人的战场只靠我们远在千里之外的心计?”李柷神情讶异。

贺兰薰地手书不差,速度也快,她稍稍凝神,吐了口气。

“办法是想出来的,既然我们已经微不足道,奋力一试总比无所作为要好,能做一点便是一点,这不仅是为了河东更是为了大唐。”

李柷点点头:“你有办法?河东要是落入朱温之手,就只剩李茂贞那几个小藩王了。”

“河东不会有事的,太原有他在就一定能转危为安。”

李柷撇撇嘴:“你还是相信他,无条件的。”

“你不也是吗?”贺兰薰反问。

“不过这一次是真的棘手,听说太原就要……”

“不会的!”

贺兰薰提高了语调,微微闭了眼睛。

“我们去求陛下,现在就去。”

贺兰薰说话就要往外走。

“你倒是先跟我说啊!”

“路上说。”

“你等等。”李柷叫住她。

他上下打量着贺兰薰,让她换去女装,抹掉妆容,换上之前为她准备的宦官衣服,在宫中行事,这样最不起眼,还能掩人耳目。他的心思被深宫院墙磨练得非常细腻,又将小杨叫来吩咐有人来问就说他带贺兰去太液池了。

“朱温现在本事可大了,南伐杨行密,北攻李克用,就算他再强大也不能这样肆无忌惮,不按常理出牌,当年秦灭六国,也未做到如此。”

李晔正在太液池边的含凉殿,李柷加快了步伐。

“快要灭亡的时候才会如此疯狂吧,此刻梁军战线拉得越长,露出的破绽也就越多,能掌握核心,百万雄师也是乌合之众。”贺兰紧跟在李柷身后。

“我还听说最近宫里的宦官们内斗的可厉害了,因为朱温想完全控制长安的朝政,在宫里安插的宦官手伸得太长,得罪了不少其他势力。”

李柷的这句话提醒了贺兰薰。

“能不能从军粮上再想想办法呢?”贺兰问道。

“这倒不容易,皇室如今心有余而力不足。”李柷皱眉。

“父皇,父皇。”

李柷刚进殿门就吵嚷起来,他故意把音调调高,让自己听起来更加活泼。

他习惯了在“真假”李柷之间来回转换。

贺兰薰低下头,将腰身欠下去。

“父皇,柷儿今天的功课都做完了,想着来陪陪父皇。”李柷向着他的父皇使了个眼神,李晔认出了身着宦服的贺兰薰。

李柷吵着要听梨园新编排的曲子,李晔才找了借口遣走了身边的宦官。

二人禀明了来意,显然李晔不意外。

“先把你们的想法说来听听。”

“听说近来朱温派遣的宦官因大肆干预长安朝政得罪了宫中其他暗中势力,若此刻皇上能有稍稍动作,让梁派的宦官认为朱温对于朝政的把控有所脱落,他们必定会放风出去,到时朱温定会将注意力转回长安,南北战事也会鸣金收兵。”

李晔眯起眼睛:“你怎能确定朱温会收兵呢?”

“天下还是李唐的天下,长安是朱温最挂心和忌惮的势力,任凭其他藩王势力强大,朱温可以任意讨伐,但长安总归是名正言顺的国都,这里的风向有变,朱温定会全力以赴。”

李晔点点头道:“有道理,正好这几日岐王李茂贞派人送来一些贡品,西川的王建也递了请安的折子,想必朱温现在这样嚣张,他们也有所顾忌。”

“父皇英明,朱温也一直对于西面的李茂贞和王建有所顾忌。只要让梁派的宦官知道李茂贞和王建给父皇暗中递信,朱温必然惶恐。”

贺兰薰还想说什么,迟迟没有开口。

长安朝政之事为诱饵吸引朱温的注意力不过是一出空城计,无论是贡品还是请安折子,都没有实质内容。

“事到如今,陛下只甘心唱一出空城计吗?”她还是开口了。

“你的意思是……”

“既然李茂贞和王建都在此时都有意与长安联系,不如假戏真做,趁机打压宫中朱温的势力。”贺兰薰再一次极力压低声音。

李晔睁大了眼睛:“这少说也有半数的朝臣都是是朱温的人啊。”

贺兰薰不慌不忙地应道:“不是还有半数么。”

她知道这是清理皇宫最好也是最后的时机,一旦把梁派势力清理掉一部分,长安城中各藩王的势力将会呈现新的制衡,朱温独大的现状也会有所改善。

李晔思索良久,淡淡地回答道:“罢了,朕这样做已然得罪梁王,又何苦惹他到极怒。”

“可是父皇……”李柷明白这是个好时机,还想争辩。

贺兰薰向着李柷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

这样的回答是贺兰薰预见到了,李晔能答应她和李柷做这些表面功夫已经是他最大的勇气了,他不想打破诸王制衡的局面,一旦采取更深入的行动,引起宫中内乱,朱温会有更加疯狂的举动。

贺兰薰从这个皇帝身上看到了一个末代王朝的悲哀,她同情他也能明白经历过一次废帝的他,心中有诸多恐惧,宫中每一日如履薄冰的生活早就磨净了他的胆魄,也许自他即位那天起也不过是想做个傀儡,从来未考虑过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尚且年幼的贺兰薰和李柷不会明白苦苦经营的李晔,自打他从皇兄那里承接了皇位,就如进了一个摇摇欲坠的牢笼,要打破朱温在宫中势力的制霸必须要依仗和扶植其他藩王势力,比如李茂贞和李克用,结果无非是倒下一个朱温又立起了更多的“朱温”罢了,如何经营都是死棋,没有一个会救赎牢笼中的皇室。

除了朱温与李茂贞,他也忌惮李克用,那年李克用是为着什么把自己的儿子作为筹码送进宫里他再清楚不过,李克用想利用李存勖接近皇室安插人手,自己不过将计就计利用李柷和李烁尽力拉拢河东势力。

大唐的国号不在自己手中陨落,或许是他唯一能做到的,至于之后如何又要看以后造化了。

一个意外之喜是李存勖不可自拔地沉迷于贺兰薰,英俊少年难过美人关,情理之中。

李晔每每见李存勖与贺兰薰在太液池的水榭中嬉闹光景都会想起自己的皇后萧氏初入王府成为王妃时的许多事,那也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后来是他微妙的身份把她拖入了水深火热里,最后落得个死于非命。

若羁绊是前世就种下的果,李晔所期待的是贺兰薰能牵绊李存勖更久一些更深一些,能成为连接大唐与河东之间最强劲的纽带,他期待着,相信着,因为李存勖看向贺兰薰的目光与当年自己眺望萧氏的目光别无二致。

他不希望贺兰薰十一岁就跟随李存勖去太原,贺兰薰也需要更多的时间使得李柷、李烁成为其毕生不可割舍的羁绊。幸而,那时宫中的宦官朝臣也没有属意要给李克用这个顺水人情。

“贺兰呐,”他说,“朕近来时常想起当年该不该应你去太原的事。顾念那时你还太小,顾念你的父亲还有兄长,顾念......总舍不得把你送去那样远的地方……”

他还是要这样说。

如果时光逆行,结局大概会有不同吧。

贺兰薰想起那日李柷说起李存勖未来会称帝会立她为皇后的话语,但她自己明白选择留下的时候,就是选择了未知,她不能保证自己能在大明宫这偌大的旋涡中全身而退,更不能保证自己能活着见到李存勖。

原来乱世中的一切计划和希冀都是无用,原来乱世中的未来只剩遥不可及。当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一份力,因为长安,这里依旧是国都,是无可比拟的重要之所。

“陛下赐千金,封郡主,十年养育之恩,贺兰明秋虽万死无以为报。”

到了现在,贺兰薰只能这样说,说的也都是实话,可她心中倒不见得确实这样想。她痛恨过王朝败落,也痛恨过无能帝王,可最终也只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她自小生在军营中,见过生灵涂炭,这些不是大明宫中能见到的,所以皇室总不能体会一个败落的王朝会给苍生百姓带来怎样的苦果。后来她也不那么恨了,因她所见到的大明宫中的生灵涂炭堪不逊色于任何战场。

几首曲闭,李柷和贺兰薰从含凉殿里出来,太液池边有微风拂过,荡开的涟漪惊动了檐下的惊鸟铃,水榭和回廊相依,夕阳被湖心岛上的亭台打乱了脚步,映出荒凉的模样。

“贺兰,你的父兄都是战死的吗?”李柷眺望着远处高耸的翔鸾阁。

她点头:“景福二年,陕州一役。”这么多年过去,一提到陕州这两个字还是万般滋味堵在喉咙里让她说不出话。

陕州,贺兰将军府,五岁以前仅有的记忆都属于那里,自她进宫以后就再未提起过,就连李存勖她也没说过,说实话,那时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不知今日为何经李柷一问,就说了出来。

“明阳姑姑也……”李柷试探着,贺兰薰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眼睛也朦胧着。

明阳郡主是贺兰薰的母亲,李晔的表姐,她的母亲是懿宗李漼的女儿仁寿公主,算起来贺兰薰也有宗室血脉。

“贺兰一族是忠良之臣,难怪父皇疼爱你,像培养皇子一样培养你。”

李柷岔开话题,那时虽年幼,后来他也听说景福二年是朱温的汴军打着平息叛乱的幌子开始扩充版图的一年,陕州是长安东侧的门户,那一战只怕是难以想象的惨烈。

一月后,太原城外的梁军军营中时疫肆虐,两个主要的屯粮地点被毁,又逢长安局势不稳,朱温担心李茂贞和王建趁机坏事。无奈之下,朱温将南北出击的军队悉数撤回河南道,只是太晚了,吴王杨行密已经被朱温拿下,河南以南所有中原地区全都归于朱温之手。

李存勖站在李克用的身后,从太原的城头之上眺望着梁军撤退的残兵败将。

“河东的天气可以暂时放晴一阵了。”李克用稍稍松了口气。

尽管如此,李存勖知道这一次梁军重挫了晋军,只怕又要费些年月休养生息。

李克用的病症依旧没有太大好转,看着父亲日益瘦削的背影,李存勖很是担心,他每日亲自端着汤药送去,待李克用服下才离开,可药石能医的病似乎太少了。

“贺兰,梁军退了!梁军退了!”

李烁三步并两步高兴地冲进紫栏殿,贺兰薰只能暂时压住心中的欣喜吩咐身边人先下去,又朝着李烁摇头,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收敛了声音。

“我都听九叔说了,是你给皇爷爷出的主意,对不对?”

贺兰一笑:“你九叔什么都与你说。”

“我也想上阵杀敌。”李烁眼底泛起怒意。

“我明白你想报仇。”贺兰看向他。

“亚子怎么样,没受伤吧。”他眨眨眼睛移开话题,但那眼神依旧能告诉告诉贺兰,早晚有一天他定会报仇,万死不辞。

“嗯,没有。”贺兰应道,她不知李存勖哪肯告诉她自己负伤的事,惹她担心。

贺兰薰想起那日宣政殿的掌事太监来找她的时候还着实吓了她一跳,这几年有不少属于河东一派的內监来找她,她也知道自己能在宫中安然度日少不了他的势力在暗中照顾。但其中多数都是小內监,像大殿的掌事太监这种在这些年头动辄能左右朝局的人物亲自登门,总让她心存疑虑。

好在亮明身份以后她得知李存勖在大战之中没有负伤,还遣人特意送来书信报平安。他在信中猜中皇上有此举动必然是她和李柷进言的结果。

信中还另外付了一阙新词,样式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意境优美,饱含相思之苦,只看这几行字便使她潸然泪下。

她估摸着这首词大概还没有编曲,就彻夜未眠付了一曲送去河东,还用花笺誊了李白长相思的下阙: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又将花笺装入自己绣好的香囊中一并送了去。

“太好了,他没事儿就太好了,”李烁注意到贺兰薰脸上抑制不住的笑意,自己也高兴起来,“这几日你心情一定不错。明天约了九叔打马球一起去吧!”

“打马球也好,比刀剑也好,你都比不过我,还想自己找不痛快。”贺兰薰笑道。

“那就比射箭啊。”

“谁不知道殿下你的箭术是兄长亲手教的,我可比不过!”

李烁不服气,回她道:“他不曾教过你吗?他教你更用心!”

这时李柷恰好从殿外进来,心中暗道:真的好久好久没见你笑得这样开心了。

他舒了一口气,带着笑容走进紫栏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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