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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遇丛云》第5章 金冠束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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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下凛冽的飞雪翩然而至,将深夜和过往洗刷干净,静待黎明。

晋王府内从上到下跪了一地,李克用的病情已经撑不到天之将明。

他交代李存勖承袭晋王王位,并且叮嘱此时此刻所有河东将领当以大局为重,不能因内乱而让虎视眈眈的朱温有机可乘。

直到最后一刻,他还紧紧握住李存勖的手,告诉他一定要杀了朱温。

当清晨的光亮照进窗棱,李克用最后一缕亡魂也随着这阳光悠悠远远地去了,府内痛哭之声顿时连成一片,有真也有假。

两个月前,李克用为李存勖举行了加冠礼,这场加冠礼提前了半年。

李克用断定自己时日不多,将象征着诸侯地位的远游冠也交给了他,两个月的时间,未及弱冠之年的李存勖从少年世子摇身一变,成了金冠玉笄,身披蟒袍的王爷。

晋王丧礼的场面是浩大的。

李嗣昭是李克用的养子,是河东猛将,他偷偷将他的义兄李嗣源叫到后院,同样身为李克用的养子,李嗣昭对这位位至大总管的兄长马首是瞻,他此刻有些不满这位资历最高的兄长至今还未对晋王之位有所动作。

“兄长难道甘心看着李存勖就这样接替王位?”

“不然呢?你还想让父亲把王位传给我们?他是嫡子,是晋王世子,名正言顺,我们只是养子并非亲生。”李嗣源有条不紊道,语气没有起伏。

“可他才多大,不过是个孩子,论军功论威望那里比得过兄长你!”李嗣昭有些沉不住气。

“论军功论威望还有李克宁,他可是父王的亲弟弟,世子的亲叔叔。”

李嗣昭当即被堵得哑口无言。

看出他心中却还是愤愤不平,李嗣源一笑:“我们这位幼弟看似张扬实则内敛,他十一岁就跟着父亲上战场,他回河东这些年大小战役也经历了不少,我总疑心有他在背后替父亲筹谋。”

李嗣昭错愕,开始怀疑自己小看了李存勖。

“河东一直有传闻说他是个奇才,父亲有多少把式,我们是知道的,有些奇招当真不是父亲、周德威和李存信几人能想出来的。”

李嗣源在刻意提醒李嗣昭,李存勖除了是李克用命令指定的接班人之外也绝非孤家寡人,至少周德威和李存信就绝对效忠于李存勖。

“那怎么办?”李嗣昭清楚这位兄长虽和善近人却也有野心,绝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河东内乱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得益的只有朱温,况且没了小世子,我们拿什么来对抗梁军,连皇上当年都说这孩子非同凡响,他也许真的能成大器。”

“要是李克宁先动手怎么办?”

李嗣源不慌不忙道:“记住父亲的遗言,顾全大局,若此时李克宁先挑事,我们还得帮这位幼弟稳住局势。”

李嗣源心中似有一把算盘,将所有利弊得失算得一清二楚。

李克用的离世的确给李存勖留下一个烂摊子,朱温一定会趁着河东不稳有所动作,且自己羽翼未丰,河东内部本身就危机四伏。

此时的李存勖没有多少时间留给自己痛哭以慰丧父之痛,因为有些人并不会因为还在丧期就掩盖自己的夺权之心,比如他的叔叔李克宁。

刚过头七,李存勖就接到消息李克宁将他的神援军调派至太原附近,理由是护卫先王灵柩,这样的理由哪里算的上是理由,分明是要“逼宫”,不过三日就会动手。

李克宁的神援军是河东军队中实力不凡的一支,况且李克宁多年跟随李克用,在军中的威望甚高,若他要反,这不仅是一场血战,即便自己能赢,赢了之后的河东也必元气大伤。

夜晚的祠堂很是安静,非常时期一切礼仪从简,为防止突发状况,河东大部分将领已经会到各自所守岗位,只有父亲几个亲近的义子还尚留在府中。朔风依旧在咆哮,后半夜李存勖将守灵的人都遣散了,只留下自己穿着孝服跪在李克用的灵前。

自从李克用离世那天,李存勖就在各重要将领身边安排了人手,包括他的诸位义兄和主要亲属,他知道不是每个人都会谨遵父亲的遗训。

可让他感到心寒的是,第一个有异动的,不是那些军功加身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兄们,而是这个父亲最信任的亲弟弟,自己的亲叔叔。

他渴求父亲的亡灵能给他些许指引。

李克宁若反,这一仗要打,他却有必胜的把握只是河东元气大伤,他们叔侄的情分也到此为止了。

这一仗不打,晋王的位置是一定要让给他的,哪一个都不是李存勖能够承担的,为今之计唯有李克宁不反才是最好的结果,可他反与不反全在他一念之间,李存勖如何左右。

他一直跪到天蒙蒙亮,天一破晓就起身来飞鸽传书给李存信令他将武义军快马加鞭赶回太原,驻扎在西北郊。又命周德威做好应战准备,开战只是最差的打算,布兵只是后路。

生命里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给这一世留下无法抹掉的痕迹,一旦做了就不会重来。这一次他要先发制人,以退为进,他不想与亲叔叔撕破脸面,刀剑相对,那便给他一次机会,将赌注全压在李克宁的良心之上。

上午灵堂上的人渐渐又多了起来,今日李存勖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不压抑自己,痛哭的机会了。

父王离世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不敢在人前放声哭泣,他担心一旦自己只沉溺丧痛,许多事情处理不周就会落下担不起晋王大任的口实。

而现在为着给李克宁一个自己退兵的机会,他总算可以摘掉冷冷的面具示弱去放声哭一场了,此刻他需要向众人显示自己不过是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可怜孩子。

李存勖跪在灵前哭诉着自己的无能,不能帮父亲报仇,未能替兄长雪恨,一字一句都出自真心,李存信也跪在他的身边,一边安抚他却一边也哭起来。

两人的哭声终于唤醒了其他人心中尚未磨灭的亲情,终让感情暂时掩盖了脏污的权力之争。

灵堂上的哭声只有直系亲属的眼泪是最真实的,一个人哭往往会惹得其他人也开始掉泪,旁的人虽没有血缘那样深的纽带,到底也会唤起往昔最好的回忆,往昔的不悦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于是想着想着眼泪也就掉下来,那时的泪便真了。

当其他人也放声大哭的时候,李存勖意识到自己得以松散片刻的那根弦又得紧绷起来,他又得重新戴上面具去做个威名赫赫的晋王了。

他红肿的眼睛,脸色被身上穿的斩衰映得苍白无力,踉跄着走到李克宁的面前。

“叔叔……”他亲切地唤着李克宁,又哭了起来,“叔叔……叔叔,亚子才疏学浅,德薄鲜能,自认万万担不起这晋王的位置,而叔叔军功卓越,人品贵重,父王在世时时常夸赞,叔叔自当比亚子更能担得起河东大任的,亚子愿意将河东节度使和晋王的位置,一并让与叔叔。”

李存勖擒着眼泪,闪烁着泪汪汪的眼睛,一副灵秀的少年模样看向李克宁,不由得让人生怜。

这番话让李克宁不知所措,他从未预料李存勖会主动让位。这一下着实抛给他一个大难题。若此时他答应了接替晋王的位置,必然要落得个违背兄长意愿,欺负年少侄儿的骂名,就道义不合。若是此时回绝了,之后起兵造反就是背信弃义,无法在河东立足,日后他也就再也没有理由随意撼动李存勖的王位了。

还跪在灵前的李存信也着实吓了一跳,他无法相信李存勖就这样将王位拱手让出,这个弟弟自小相当独立,做事从不与他人商量,他决定的事情只怕没人能撼动。李存信此时又气又恼,害怕李克宁当即就答应了,丝毫没揣度李存勖命他的弟弟李存信将武义军调回太原附近的用意。

李克宁当下愣住好一会儿,直到他隐约听到灵堂上已有人在窃窃私语,是了,他若是此时答应,灵堂上就有不少反对之声。

“世子说的这是什么话,秉承义父的遗愿由你承袭王位,论身份地位你当之无愧,怎么就愧不敢当了!”

李存信沉不住气,第一个先急了。

“晋王府从未有兄终弟及的先例,况世子已经成年,还请世子慎言。”

果如李克宁所料想的那样,单是灵堂之上的砍儿就过不去,一旦答应怕是会招来整个河东的唾骂。

李存勖没有说话,看向安静站在一旁的李嗣源,手中的重兵决定着他的态度着实有分量。

“无论是晋王之位还是河东节度使之职,世子承袭都是理所应当名正言顺的,有谁不服者,我们清武军可第一个不答应。”

号称黑鸦军的玄武军直属李存勖,再加李存信、李存进和周德威各方军队,李克宁本还能输死一站,且尚有胜算,前提是河东其他势力明哲保身不选边站,可若要再加上李嗣源战力不弱的清武军,他便一丝胜算也没有了。

李嗣源这样说,李嗣昭也多半与他立场相同,李克宁彻底失了底气,现下不得不婉言拒绝了。那离太原越来越进的神援军也只得返回西南边境。

李存勖今日这一招以退为进着实让李嗣昭刮目相看,此时他正一个劲儿地在李嗣源面前感叹李存勖的心机。

李嗣源眯起眼睛道:“他这一招确实漂亮,让位之词一出,灵堂上的人定会选边站,李存信等人自然不在话下,他也信我的忠贞,如此他可以向李克宁展现自己的实力,此为其一。若李克宁拒绝,则相安无事,还能让李克宁表表忠心,此为其二……”

“可今日若是李克宁当场答应呢?”李嗣昭问道。

“抛开道义不说,李存勖敢冒此险定有后招。”

说到这里,李嗣源突然想起李克宁的神援军逼近太原的事,以李存勖掌控的兵力大可与之火拼,何必这样周折,他有些想不通,可又一想李存勖定是忌惮南边朱温会有异动。

“到底是自小带他的他亲叔叔啊,他也不愿兵戎相见吧。”李嗣昭这一感叹又点醒了李嗣源,他又一笑,暗道李存勖竟还是个重情重义的。

夜下幽静无风,能看得到月亮,李存勖想起那年与父王和落哥哥在三垂冈狩猎的情景。那一夜也有这样幽幽的月光,他迎着月光坐在篝火旁边,听父亲讲述自己戎马半生。

明皇庙中散发出的幽光让他觉得害怕,只有五岁的李存勖要靠在李落落的身上才睡得着,他隐约觉得兄长将披风解下来盖在自己身上。他还记得从那时起落哥哥不是那样听父亲的话了,有时会毫不客气的顶撞父王,可父王不会很生气,还笑着说年轻人都是这样。

往事种种一时间涌上心头,不禁潸然泪下。儿时叔叔陪他骑马的情景还在眼前,这情谊怎就抵不过时间呢,人心终究是会变的,人心终究抵不过人生路上那许许多多的诱惑。

他又想起那晚第一次听的百年歌,不似贺兰那般宛转悠扬,却凄凉苦楚,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兄长的脸颊有泪划过。后来他再也没有机会了解兄长的想法了,他为什么哭为什么笑,他所有的一切。

如今父亲和兄长都不在了,他感到无助和孤独,不禁回想起在宫中的日子,有贺兰、李柷、李烁他们在,总是让他心安。那时总叹宫中人心险恶,如今再看,不管身处何地,总有险恶的人在,生逢乱世,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他只盼着自己如今和以后每行进一步都能给自己在意的人营造出一个可期许的未来,哪怕自己也沦落成那些个机关算尽、口蜜腹剑之辈都无所谓。

月下拂过一阵风,急不可耐,是李存信来了。来者步伐匆忙,李存勖能感到空气中的怒意,果不其然,是来兴师问罪的。

“你是不是疯了!今天怎么敢就那样大胆地拱手让位?!”他怒气未消,连行礼也不曾。

“我赌他不敢答应,我赌二哥李嗣源定是站在我这边的。”

李存信看李存勖如此沉稳,当知他是有把握才去做的,可仍旧感到那颗悬着的心还在发颤,一旦李克宁继任晋王,凭他的狠辣,李存勖和自己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李存勖看他仍有不安,便开口劝慰:“兄长放心,即便他真的应了,我也有办法应付。”

他的确想过后路,今日李克宁仍旧只身前往灵堂,李存勖在他的亲信中安插了人,到时候就安排那亲信去李克宁军中报信,道是李存勖扣押了李克宁,命他的神援军即刻攻进太原,同时也命李存进的军队同来太原清除叛军。李克宁身为神援军的主帅,自己的亲兵反叛他如何能脱得了干系,那时又有谁还能认他是晋王呢。

这也是后招,正如李嗣昭所说的,李存勖仍旧顾忌叔侄的情谊在,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是不想让亲叔叔沦为阶下之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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