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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遇丛云》第3章 落寞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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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子去长安了,身边没有了李存勖天天‘落哥哥,落哥哥’的叫着,李落落有些失落。

他得承认自己想念幼弟,念他最近又长高了,战场上出谋划策的本事也精进很多。

李落落是李克用的长子,不是嫡子,这使得李落落在晋王府的身份尴尬,一方面李克用器重他,另一方面这样的器重却将他牢牢束缚在一座无形的牢笼里,无法突破。

李落落,他不喜欢这个名字,不仅是因为这个名字没有和其他兄弟一样遵循了‘存’字的辈分,‘落’代表着稀疏,零落,衰败,甚至是死亡,哪一层含义都透着哀伤,李落落不明白父亲抱着他给他取名字的时候,究竟是何种心情。

父亲只怕是不喜欢我,我的生母也许没有亚子的母亲生的美艳,也许身份低微,也许父亲就是单纯的不喜欢,李落落又叹了口气。

他也想和李存勖一样,小时候能在父亲的怀中撒娇,长大一些由父亲亲自教他骑马射箭,可他的骑术和箭术是父亲手下的将军教的,他也想父亲多问问他晚饭想吃什么,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每月的俸禄还够不够花,可父亲总是在议事的时候询问他军粮的调度如何,军中军纪是否保持严明,饷银是否到位。

李落落时常怀疑自己只是父王的一柄长刀,自从十岁被册封为铁林指挥史算起,十多年过去了,周围所有的人都只称呼他指挥史大人,没人叫他公子更没人叫他世子,只有李存勖总是围在他身边喊着落哥哥。

李存勖很依赖他,也许他不知道,李落落对他这个弟弟的依赖超过前者。

他喜欢听他讲自己的故事,特别是三年前从长安回来以后,他总是有很多故事分享,长安城里上元节的花灯和烟火,中秋的赏月和吃茶,看似平常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变得不一样。

那几年他在长安交了新朋友,他的故事总离不开他们,辉王李柷和雍王李烁,还有一位郡主叫贺兰薰。他说李柷总是对他冷言冷语可心地善良,李烁性格豪爽喜欢讲笑话,跟他合得来,还有贺兰薰,这是一位明艳、聪慧的郡主,每每提到她,李存勖的眼睛里都无意识的闪烁着光芒,李落落看得出来,他喜欢她,藏不住的喜欢。

贺兰,这个姓氏很熟悉,李落落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到过。

那些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红绡帐暖,松软的床褥,他们像是兄弟姐妹打闹嬉笑,鹅毛枕絮散作漫天飞花在笑声中落了一床一地,他们玩闹累了,伴着窗外幽幽的月色和房间里不知名的花香睡着了,晚上的长安偷偷下了雪,第二天曙光照亮了天际,连同银白色的长安城,城里钟声响了,眨眨眼睛,穿着单薄的衣服只披了斗篷就玩雪去了。李柷吵着要去汉宫的旧址,李存勖就吓他说那里有汉宫里活了几百年的女鬼,吓得李柷再不敢去了。

他们一齐诵诗唱赋,有时也闹别扭,直到染了墨写废的纸团扔到了彼此的脸上,又一笑和解。

李落落知道他口中的这些并不是宫中生活的全部,他能清楚的感知那些晦暗的阴险的才是常态,只是亚子从来都将阴暗面省略掉,只挑最最珍贵美好的说给他,像冬日寒冰里的一抹暖阳。

之于李落落,是羡慕,是可遇而不可求,可能听他兴高采烈地诉说这番,他也开心。一分为二的开心,其一来自李存勖,其二来自他故事中的那三个人。相比于陷身军务的李落落,他更珍惜与李存勖的兄弟情义以及对他所诉说的那份美好的憧憬。冰冷的铁甲,阴冷的计谋和炙热的鲜血,仿佛挣扎在冰与火之中。

“指挥使大人,快到了。”

属下回禀的声音将李落落的思绪生拉硬扯回现实。

此刻他正行进在去魏博的路上,穿过这片树林还有大约一百里。罗弘信的封地魏博是通向天平和泰宁最近的路,他此去的目的是支援义兄李存信。

三个月前,李克用派义子李存信支援受到朱温的梁军围困的天平节度使朱瑄和泰宁节度使朱瑾两兄弟。因为这件事,李落落又与父亲李克用产生了分歧,朱瑄和朱瑾作为李克用的盟友得罪了朱温,又因朱瑄误杀了朱温的侄儿,朱温一怒之下向天平和泰宁发兵。

这只是台面上的原因,当然也有拿不上台面的原因。朱温看上了朱瑄和朱瑾两位美貌的夫人,朱温极好声色犬马,即便是征战在外也□□不堪,甚至连自己的儿媳们也不放过,他那些驻守在外的儿子们怕是还不知情。

李落落和李克用的分歧出现在救与不救的问题上,李落落并不赞成出兵救助朱瑄和朱瑾,原因有二:其一是因为天平和泰宁两处封地的势力太弱,如同鸡肋,留着用处不大,此时损耗兵力保住他兄弟二人,若有一天他们倒向朱温反咬河东则得不偿失。

第二个原因是出兵天平和泰宁两地,就必须借道罗弘信的封地魏博,李落落并不相信这个人,他若突然翻脸,出战的河东兵士就断送了退路。

李克用不以为然,他不允许朱温拿下天平和泰宁,这意味着河东又丢了一大块在太行山以东地区的势力,他坚信着与朱瑄两兄弟的情义,也相信魏博的罗弘信在他和朱温之间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自己,理由是朱温曾多次拉拢招降罗弘信他都没为之所动。

战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李克用身经百战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他有些时候会感情用事。

这些年李落落也时常与父亲产生分歧,他对父亲的作为感到不满,他能看出父亲的野心,可父亲要么感情用事要么又太过保守,缺乏魄力,譬如他在长安朝政的把控上已经完全陷入被动,以守为主的策略无法掌控天下,保守对不起野心。

情义能带人一飞冲天,也能变成千斤之鼎将人拖入深渊。

重情重义这一点,亚子和父亲还真是像呢,李落落笑叹。

起初父亲极力促成亚子和李柷、李烁叔侄二人的交好,可越至后来态度越不可置否。

他始终无法揣度李克用是何思量。

李落落对于李柷和李烁的态度又与李克用不同,他确实想见见这两位小王爷,李存勖故事里的如画一般的人物,还有那位如神如仙一般的郡主。

不过这次战事李落落还是同意了父亲的决断,派遣李存信率兵支援天平和泰宁。李落落仍不自知,抛开运筹帷幄的权衡,他于情义甚于自己的父亲和弟弟。

一月前,太原收到李存信来报,道是梁军有撤退迹象,他仍旧在与梁军主力周旋,周围还有一些小部队游走在边缘不时袭扰。接到这份军报,李克用决定再派一支军队前去支援。

他原打算派李存勖前去,他如今也长到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年纪,身为晋王世子他需要立下军功使臣下信服,为日后铺路。就在这时,长安传来诏令,皇上复位,令各节度使和藩王遣人入京兆赴宴。

李存勖吵着要去长安,李落落明白他当真想去长安,去见他想见的人,他的心一直留在那里,于是他自愿接替李存勖带领援军前往支援。

“落哥哥,这次你打了胜仗回来,我就把刚得到的剑送给你当作贺礼。”

“那确实是把好剑,不过我看上的是你那张长弓,你肯割爱吗?”李落落将手搭在李存勖的肩上笑道。

李存勖想了想,摇摇头:“那是小烁送给我的,不能给你。”

李落落朝他撇撇嘴。

后来发生的事情使得李落落感到无比庆幸,幸好来的不是亚子,幸好是他替他来了,而后来发生的事情使得李存勖甘愿拿出自己所有的宝贝送给李落落,只要他还能开口问他要。

魏博的城门大开着,魏博节度使,临清郡王罗弘信亲自出城迎接,他见率兵而来的是李克用长子铁林指挥史李落落,眼前一亮。

“这次领兵的不是小世子吗?”罗弘信笑盈盈地迎上去。

“世子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替他来。”

“听说梁军就要退了,这扫尾的工作交由指挥史大人实在是太过屈才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李落落便率兵而去,看着河东军扬尘而去的背影,罗弘信皱起了眉头,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又仔细看了几遍,握着拳头,点了点头。

从魏博至天平的路上,李落落部先后击退了三支游走的梁军,梁军像苍蝇一样的作战方案让他感到恶心,但任务比他想象的轻松。天平城外李存信还在奋力厮杀,围困着天平城的梁军士气全无,已经如受惊的林鸟一般四散奔走,他很快就杀进溃散的重围与李存信会合了,三日前泰宁城困已解,朱瑄和朱瑾两兄弟此刻正镇守泰宁城中。

镇守?李落落冷笑着摇头,作为两地的节度使,面对梁军大军压境,这二人竟然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援军上,不能与前线守城的将士生死与共,弃两城百姓的生死于不顾,反倒自己先找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所作所为只会令将士心寒,民心尽失。

他们难成大器,李落落可以断定。

一时间,城前的梁军突然撤退地无影无踪,李存信自信得认为这就是终结,他已与梁军纠缠了三四个月,对围困天平和泰宁的梁军了如指掌,要不是外围小支部队的袭扰,主力部队也支撑不到现在,这当是一场胜仗。现在他们要去找那不成器的两兄弟了,在泰宁城里犒劳将士,讨要支援的‘劳务费’,不日就能班师回朝。

就这样顺利吗?李落落有点不敢相信。可他再不想去猜疑了,他心心念念的是亚子什么时候从长安回来,上次他回来给自己带了长安的糕点,样式和味道都很好。

他想回河东想回太原,这是他出征在外第一次这样想回家。

军队还未行至泰宁城郊,突然有泰宁哨兵来报,梁军主力已突破泰宁城东门,泰宁城沦陷,朱瑄、朱瑾两位节度使及其家眷已全数被俘。那哨兵全身是伤,身中一箭,前胸被砍伤,左胸上有一处致命伤,鲜血不断地向外涌出像染料一样,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就一头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这个人当是要去天平求救的,看样子泰宁城已经被梁军全部控制了,毫无反转的余地。

怎么可能!谁也想不通,蔓延的梁军似是从天上来的。李存信看着那具没有了呼吸的尸体,倒吸了一口凉气。

从泰宁城东门攻入,难道梁军竟翻过山岭绕道天平和泰宁以东攻城吗,为了这两个地方,朱温竟然愿意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吗?那与自己交战三四月之久的数量庞大的梁军竟然都是朱温用的障眼法吗?

李存信还是不想相信,但无论如何泰宁去不得了,朱瑄和朱瑾被抓也意味着天平和泰宁两地都会落入朱温的手里,或早或晚。

败了,这一仗败了,李落落意识到敌人的强大和狡猾。

“兄长,看来梁军此战做好了充分的部署,只怕我们已经落入了他们的圈套,天平和泰宁保不住了,我们还是尽快返回河东,以防还有其他变故。”李落落看向李存信,李存信虽是不甘心,但也没有他法只得答应。

李落落的担心不无道理,变故已然出现,而且他也确确实实落入了朱温精心策划的圈套之中。

谁也没料到那从东而来的梁军势力庞大到难以置信,他们以迅雷之势拿下位于东面的泰宁控制了朱瑄和朱瑾,未曾喘息就策马扬鞭向着西面天平的方向奔袭,他们的目的是悉数剿灭李克用派来的河东援军。那些在天平城外被李存信打到溃不成军的部队又重新集结起来,先前的溃散都像是佯装一样,果然是障眼法,如此一来两者对李存信和李落落形成了东西夹击之势。

李存信低沉的声音传来:“西侧残余的梁军我们还能突围,只是速度要快!东侧的梁军赶来我们就在劫难逃了,速度要快!”他重复着拔出剑,拉紧了缰绳,他说突破了西侧残余的梁军就逃去魏博,罗弘信若怕得罪朱温不肯出兵至少也能借道让他们返回河东。

然而西侧残余梁军的战斗实力超出了李存信的预料,东侧追击梁军的速度也超出的李存信的预料。李存信仅剩的兵力又折损了大半,现在剩下不到两千人,李落落的兵力也仅有两千。

逃不掉了,来不及了。

“指挥史!”他用尽力气呼喊,“我来拖住他们,你带兵去魏博,从魏博回河东!来不及了,快!”

他在极力保全他,他们击掌为誓,希望彼此能活着回去,遭遇梁军突袭是谁都不愿经历的事。事从权宜,当下光景根本没有时间谦让谁去谁留,去的不一定能活,留的也不一定会死,只是几率大小罢了。

指挥史,李存信也从来都叫他指挥史,李落落率兵西去之时再次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个正在拼尽全力保住他性命的义兄。

同样的表情,拼尽全力不服输的模样,和他多年前救自己时一样的表情。那是景福二年,李落落第一次上战场,是李存信为自己挡过一箭,那时父亲不在身边,他听另一位年长些的义兄李嗣源说父亲有一项很重要的任务率兵南下了,是哪里来的?他只能依稀记得那地方似乎距离长安不远。

李落落颠簸在马背上,一遍又一遍的询问距离魏博还有多远,这条来时的路似乎把魏博到天平的距离拉得冗长,像是一条走不到头的天路。

快到了,应该就快到了,早上飘过一场微雨,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香气,李落落的感官已经接收不到这种信息,他甚至不能确定早上是否下过那场雨,自己像是迷失在丛林里的小狼崽,这不是一个历经沙场的将军该有的感觉。

魏博的城墙依稀出现在前方,他希望一切顺利,甚至这场中了朱温的计谋的屈辱的败仗都变得没那么重要,求生的人会把除了生路之外所有的一切利弊得失抛诸脑后。

然而距离魏博越来越近,他的心却跳的越快,城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找到了原因。与他来时全然不同,身披铠甲的罗弘信全然没有了先前毕恭毕敬的微笑,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那是朱温的儿子朱友珪,整齐划一的魏博军中惨杂着小部分梁军,一瞬间就重重包围了李落落和他残存的部下。

李克用怎么也想不到他那样相信的罗弘信会背信弃义反水朱温,是他坚持要救朱瑄和朱瑾,把自己的儿子活生生的推入悬崖。李落落被俘,李存信下落不明,派出的两批援军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李克用坐不住了,狠狠地锤着桌子,站起身又不知要去哪里。

他要去找朱温,去求他,无论什么要求他都答应,只要他的儿子能安全的回到他身边。

“父王,万不能去求朱温,他不会放过您,他会杀了您,父王。”

李嗣源跪下来乞求李克用,言语恳切,但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为人父母者,在子女遇到危险时恨不能以身相替,不能去求朱温也要先去魏博,去找罗弘信谈判,他给朱温写了信乞求他放过李落落,之后又带人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的向魏博奔去。

可惜李克用这份深切的父爱,李落落感受不到了。

此刻的李落落被绑着半跪在堂下,这不是他的本意,因为他坚持不肯下跪,右腿被朱友珪打断了,这几日吃了些苦头,样子有些狼狈。

“大人,我父王的意思是,杀了他。”罗弘信的身侧传来朱友珪阴冷的声音。

“公子,公子……这……”罗弘信没有这样的魄力,他头脑一热背叛李克用的理由是信了那封朱温写给他的信。朱温告诉他,李克用意图控制整个河朔,今日驱逐了梁军拿下天平和泰宁,不日就会向着魏博而来,李克用长年借道魏博,来往于天平、泰宁之间,要统治整个河朔易如反掌。

罗弘信原本将信将疑,直到看到李落落作为第二批援军首领来到魏博。罗弘信的知道,铁林指挥史李落落是河东战无不胜的代表,李克用最得意的两个儿子之一,除了那个被皇帝夸奖过的李存勖,这个战功赫赫的长子李落落显然更具有威慑力。

当罗弘信看到李落落那张脸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李克用要对魏博动手了,对河东来说这是个好时机。

所以他答应了朱温,在魏博对李落落和李存信设伏,但他没想到朱温的梁军数量如此之多,行动如此之快,一时间就将朱瑄和朱瑾送去见了阎王,又将‘旗开得胜’的河东晋军像赶鸭子一样从泰宁赶到了魏博,他更没想到朱温能用王牌军作为诱饵拖住李存信,而后派遣大量军队跋涉数月从东面突击泰宁,如今那浩浩荡荡的已经杀红了眼的梁军正向着魏博开来,罗弘信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身为俎上鱼肉的不只是李落落还有他自己和整个魏博。

此时他终于知道自己上当了,这些都在朱温的计划当中,不管自己答不答应,他都会胁迫自己反叛河东,不管来的是李落落还是李存勖还是其他什么人,他都要他们的命。

“大人,不敢吗?”朱友珪的声音再次响起,罗弘信看向他,这个被称作朱温的儿子中最像朱温的也是最有能力的朱友珪,他父亲精密计划的完美实施者,比他的父亲还要阴狠。

“他,他是铁林指挥史啊。”罗弘信都不敢相信自己发出声音在颤抖。

“就是因为他是铁林指挥史,是李克用最信赖的儿子,是河东晋军的大将,才必须要杀了他。”

朱友珪的重音都放在最后几个字上,拔出刀来,凛凛的寒光逼向李落落:“你应该比我更知道李克用有多器重这个儿子。”

听到朱友珪这句话,李落落的心中竟生出一丝暖意,比躺在阳光下的麦田中还要温暖。父亲从来没有当面夸奖过自己,他在回忆中找不到这样的片段,父亲总是一脸严肃的训斥他,反驳他,无论他有多努力,但在别人看来父亲是器重自己的,这是父王对自己的肯定。

他努力在过去的时光中寻找蛛丝马迹,是了,难怪他与父亲争吵之后,小亚子都笑着对他说父亲没有真的生气,难怪李存信有时会宽慰他,说父亲是太看重自己才会对自己要求格外严格。

他又想起那年在三垂冈上,听着优伶吹奏的百年歌,看到父亲亲自背小亚子下马,牵着他的手走进明皇庙中祭拜,他默默地留下了眼泪,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而哭,反笑说陆玑这首乐府诗写得好。

李落落先前未曾发现,父亲是喜欢自己的,就像喜欢亚子一样,只是表现的形式不同而已,这与自己嫡庶的身份无关,与自己母亲的出身相貌无关,只是他是父亲的儿子,就这样简单。

“不能留着他,李克用培养他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给那小世子培养出辅臣,听说他们兄弟二人向来亲厚,留着他祸患无穷。”

朱友珪撕裂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李落落的耳朵。

直到今天,他终于明白父亲的爱是有用意的,这不同形式的爱像是不同的肥料滋养着他各不相同的儿子们,而自己在严苛的父爱里,会变成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一个有勇有谋的首辅,而小亚子在慈祥的父爱里,会变成一个有自信有主见的晋王,一个能担当能决断的君主。

“可惜了,若是你不替你弟弟来,不仅不会死得这么早,以你的才干,晋王的位置也会是你的了。”

听到这话,李落落冷笑一声道:“你倒是个好好活着的,你也是个有才干的,你的父王会传位给你吗?我看不会吧。”

朱友珪被这话点燃了,怒火中烧,他同李落落一样是庶子,但他的野心却远远超过李落落。朱友珪不会料到李落落生前这最后一句话像是符咒一样紧紧封印了他和他父亲的命运。

“公子……据线人来报,李克用已经快到魏博了。”罗弘信走了音的语调使他的恐惧一览无余。

“那就更不能留着他了。”朱友珪必须用李落落的命彻底切断李克用和魏博之间的一切前缘,二者彻底的翻脸,能保证他一举拿下魏博,再不用忌惮李克用。至于罗弘信,朱友珪撇了他一眼,心中暗道,这人也留不了多久了。

父亲亲自来救他,李落落的心里有些欢喜有些担心,只是,怕再也见不到了。

死,可怕吗?他曾经在战场上杀过许多的人,每一个倒在自己身前的人都没有恐惧的神色,来不及恐惧就已经倒下了。

身为晋王的长子,身为铁林指挥史,他更不应该害怕。他只有些不甘心,小亚子还在等他回去,他也还未能达成父亲的希冀,这一生还有很多事没有去做。自己终究像是花火,这一生只绽放了一瞬间,就化作了烟尘。

很快不甘就被侥幸所取代,万幸万幸不是亚子跪在这里经受这些,朱友珪寒光逼人的长刀向他砍来的时候,李落落留下了这一生最灿烂的微笑。

对面的朱友珪至死也未明了临死前的李落落究竟在笑些什么。

李存勖从长安回到太原,晋王府中安静得不像话,连侍卫都少了很多,正厅里也不见一个人的踪影。

“兄长,你回来了。”

李存勖的弟弟李存渥探头探脑地从厢房中出来,他在神话般的兄长面前更多的是敬畏,甚至带有懦弱,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人都去哪儿了?父王呢?落哥哥回来没有?”

李存勖打量着这个弟弟,都长这么高了,今年也应该有十岁了,或者更年长一些,他仔细看着他,觉得眼前这个孩子陌生得像是别人家的孩子,他从未真正关心过他,甚至说不出他今年究竟有多大。

“义兄们都去巡查南境了,”李存渥突然涌上一股虚无的哭腔,上气不接下气,眼睛却是干的,“父王……父王去救落兄长了,已经离开一月了,听说魏博反了,他们,他们要杀了落兄长!”

李存勖后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胡说,你胡说!”他瞪着李存渥。

“我没有胡说,是我亲耳听见的。”李存渥连连摇头,李存勖不再听他说话,备马扬长而去。

还未出太原城,他就远远看到玄武军进了城门,走在前列的是他父亲,全身素缟。黑与白叠加在一起,相当惹眼。

军队中有一口硕大的棺椁,众军士簇拥着,哭声刺耳,一下就刺进了李存勖的心底。他飞速在人群中搜索着那个人的身影,没有找到,他不舍弃地再一次细细搜寻了一遍,还是没有。

他几乎是跌下马来的,半跪半爬到棺椁前,他看向父亲,那红肿的双眼说明了一切,牌位上‘李落落’三个字不真实得让眼睛都觉得刺痛。

“为什么,为什么……”他喃喃着这句话,反反复复直到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

兄长下葬那日,李存勖亲自将那把剑还有那把长弓一并放入了陪葬品中,他多希望落哥哥还能问他要些什么,长安的糕点,锋利的刀剑,精美的长弓或者府里的哪个侍女,只要他还能开口要,他就一定会给,不会有半点犹豫。

兄长离开时还是那样活生生的模样,活生生地与他说笑,活生生地许诺,不过几月时间,那活生生的人就变成了这冰冷的棺椁,他恨不得将朱温和朱友珪立时三刻绑来这里,千刀万剐来还他一个活生生的落哥哥。

终究是“落哥哥”,李存勖再也没机会叫了,李落落再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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