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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成象》第十章 眼中形势胸中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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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廿六的夜里,料峭春寒尚未从天柱峰上全然散去,顾红林在睡梦中感到一丝凉意,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一个简陋的屋顶,被床头一盏小小的烛灯照的发黄。

景色熟悉,墙角还摆着一柄黑色的油纸伞。

“唔,脑袋疼,”顾红林撑着床板深吸一口气,一时间有些迷惘,只是很快他就清醒过来,并露出一丝难以言说的神色,“我这是在天柱峰上,还是已经下山了?”

穆修己余威犹在,当初他的性子江湖人也大多是知道的:说一不二,杀伐果决。既然顾红林已经言明不需他相助,想来以穆修己的性子,也不会摆什么宽厚长辈、德高望重的谱,多半是会直接丢他下山。

只是环顾四周,顾红林却觉熟悉,尤其那只泥砌的炉灶,被炭火熏黑的炉壁仿佛在说明他的年纪——这不是赤衣少年煎药的炉子吗?

“奇怪,穆前辈竟让我多呆了一夜?不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穆修己掀开被子,活动活动肩膀,虽仍有些酸楚,但已无大碍,他一边扭着膀子,一边推开房门。

夜空寂寥,月挂中天,繁星闪烁,一道瑰丽天河铺在天穹之上,银光璀璨,如梦一般。

顾红林看呆了眼,瞪大了眼睛,痴痴地抬着头一言不发,心道:这般景色,倒是不曾在玄州见过,天柱峰上若是日日得见,穆前辈倒也不算受苦。

“你醒了?”

郑开明的声音响起,将顾红林的思绪稍稍唤回,他低下头看去,发觉郑开明已然不再穿那一袭缉律司的肃穆黑衣,而是穿了一身不知从哪来的单薄粗布衣,卷着袖子,粗糙的大手摆在膝盖上,不像名捕,活像个庄稼汉。

“郑捕头,”顾红林走近石桌坐下,夜间寒风吹过,他身子一抖,顿觉清醒许多,“你怎的一个人在这儿,穆前辈他们呢?”

“下山去了。”郑开明淡淡答道。

“哦,”顾红林点点头,“什么时候回来?”

郑开明摇摇头,“不回来了。”

“嗯。”顾红林点点头,又猛地抬起头,语调陡然升高八度:“嗯?”

郑开明瞧他一眼,笑着道:“你有伤在身,该多休息才是。”

顾红林拍了拍胸脯,示意自己身体健壮的很,只不过动作间肋下仍有些许不适,他面不改色,回头看一眼草庐,心里有些意外:“穆前辈……怎的说走就走?”心中则有些不安,心想是否昨日言行不妥?

郑开明瞧出他心中所想,摇摇头,神色亦有些失落,“指挥使入山隐居修行多年,已然不再是当初那个穆修己了,山下的事情与他的关联已然不大,他也无心再参与其中。午后他便下山,另寻隐居之所了。”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江湖路远,或许以后再无相见之日了。”

顾红林听出些许萧索,却也没什么可说的,只点点头。

郑开明又道:“指挥使此去,天下无人再知其行踪,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只是可惜让顾少侠白走一趟。”

“倒也不算白走,”顾红林摇摇头,“说实在的,请穆前辈出山是没法子才想出来的下下策,失败是情理之中。只是叨扰穆前辈清修,倒是我这个做晚辈的有失分寸。”

郑开明收回目光,想起穆修己的教诲,一时间有些迷惘,他定了定神,缓缓道:“失败与否尚在两说。”旋即问道:“缉律司的情报将你、宋沉珂、钱宜尚三人定为祸首,依我之见,宋沉珂为人素有智谋,钱宜尚精通左道,顾少侠你有一身好武艺,但奔波千里不是说说而已,单就你三人不足以成事,此次来天柱峰,可还有人暗中帮助?”

顾红林下意识警惕地看他一眼,却又觉不必对这救命恩人提防什么,他苦笑一声,缓缓闭上眼,想起昔日旧友,不免心有悲戚,“我们仨臭味相投,宋神棍定下大局,钱袋子和我一起南下,但要说另有人帮?其实一路上十几个州府,不少江湖上的朋友都接济过,几个缉律司的老朋友也偷偷给了些方便。郑捕头,你问这个作甚?”

“只是好奇。李兆熙是外戚,且承皇姓,他说你们有造反之心,十有八九没人会怀疑。天下缉律司都有你们案底,你们能逃出来,不该是听起来这么简单。”

“郑捕头,”顾红林瞧出他似乎有些想问却又不知该不该问的神色,干脆笑着道:“你也别绕弯子了,姓顾的行事光明磊落,没什么好遮掩的,有什么想问的问便是。”

郑开明微微颔首,稍有歉意,“是我不该。”随即道:“江湖上的朋友喜欢义字当头,我也清楚。只是缉律司的手段,不是几个讲义气的江湖人就能避过去的,可根据情报,你一路走来也并没有大派子弟或是喊得出名字的江湖高手帮忙,我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这个。”

顾红林倒是不这么觉得:“郑捕头言过其实了。缉律司现在大不如前,三教九流的人招徕,江湖大派的人也招,混在一起,其实乱糟糟成了笔糊涂账。远的不说说近的,你瞧瞧舒州城,几个捕头倒也罢了,底下的缁衣、青章、灰袍,简直就是老鼠屎扎堆。”

缉律司层级分明,缁衣最末,不入册籍,青章记入州谱,准许以缉律司名义行事,灰袍为代行捕快,经一州指挥使准许可称为正式捕快,捕快之上是捕头,捕头之上是指挥使,除此以外,再无官职。顾红林这话,其实将舒州城大小三百多个缉律司成员都骂了一通。

郑开明却没反驳,只请他继续说下去。

顾红林继续道:“这一路走来,除却少许几个州府还说得过去,其他的都是相互勾结、鱼肉百姓的货色。缉律司高手如云不错,可总不能天天把捕快摆在各处要道上盘查不是?所以这一路走来,那些江湖朋友虽然没什么名气,功夫也烂,可许多事情打点下来,可比一个江湖成名高手做保镖简单多了。”

郑开明于是了然,却也有些微微的怒火,自然不是对顾红林,而是对这座泥潭一般的缉律司。

顾红林叹一口气,神色无奈,“只可惜了那些朋友冒死相助,如今这事情,还是没办成。”

郑开明沉默片刻,像穆修己问自己一样问顾红林:“顾少侠,你所求的事情,是揭发祥瑞,亦或是救民于水火?”

顾红林却觉得奇怪:“不一样么?”

“不一样,”郑开明摇摇头:“揭发祥瑞,只需收集证据,想办法将证据甩到六部的脸上,逼他们直面此事。但救万民于水火,却要难得多。”

顾红林盘着腿倚着石桌,感受着惬意晚风,低头笑了笑:“要是我只认得你和穆前辈,我都要怀疑缉律司招的是会武功的秀才了。说句不好听的,郑捕头,我还真没觉得有区别。玄州城里有户人家,女儿生的一双巧手,织锦绣花,简直像活的一样。她死得时候十六岁,父母正在为她找一个好媒人、好婆家。不出意外,她会嫁给一个小匠人,生几个大胖小子。可李兆熙的公文忽然下到了他们家里,要她去太守府替太守绣一床被子。

“那就去吧,总不能耽搁了太守大人的要事。她这么想着,所以就去了,她还想着,想着等绣好了,赚够钱,也能补贴家用,说不得还能攒一点出来买点当季的胭脂。”

“可她没机会了,她被砍去双手,死在太守府的地牢里。三天以后,她父母受到消息,说他们那个乖巧懂事、连自己的新衣都舍不得穿的女儿,和太守府里的下人私奔了。他们一个苦,一个愁,两个人天天站太守府门外喊冤,李兆熙觉得烦,就趁着夜里一刀一个抹了脖子。”

“惨,真惨。可没人帮他们伸冤,不能也不敢。朝廷的人不管,江湖的人管不了,玄州城里人人自顾不暇,他俩的尸体都只能在乱葬岗里发臭。”

“郑捕头,”顾红林低下头,面容平静:“死了不少人了,这种时候,讲什么救万民于水火,就太扯淡了。说实在的,祥瑞我也懒得揭发了。”他竖掌为刀,轻轻划下,语气很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亡魂,“我就想着,有一个算一个,全宰了算了。”

“若是都杀了,兴许也是好事。”郑开明点点头,附和道。

顾红林心里惊讶,看一眼郑开明,却发觉他真的是十分认真地点着头,似乎打心底里觉得顾红林说得对。只是这种赞同的神色并没持续多久,就变成了否决。

“只是人力有尽,贪欲无穷。一个一个杀下去,顾少侠,再锋利的刀也会钝的。”

“那就换把新的呗,”顾红林耸了耸肩,玩笑似的说:“宋神棍常说,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约摸着道理都是这个道理。”

郑开明看着他,心里没由来有些遗憾。以评说江湖而广受江湖人追捧的新语山庄,每年都会给江湖上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们排个座次,取其前十七人,广布天下,合称为“惊蛰”。

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

满打满算,顾红林今年十八岁,惊蛰十七人中,他是唯一一个修习秘籍残本的,即无家世也无师承,却每每能以别人想不出来的奇招制胜,新语山庄评他为人潇洒,不拘小节,有侠气而无匠气,故称奇侠。

可如此一个大好的种子,到头来也尽不如意。

郑开明挺直脊背,莫名有些愧疚:“缉律司犯下的错,太多了。”

顾红林笑着摆摆手,“郑捕头你为人我是知道的,若说缉律司里还有什么人称得上真英雄,你定然要算一个。”

“不,”郑开明摇摇头,即是反思又像是宣言:“十年来,我都在想法子缝补缉律司这幅缺了良心的衣冠,却没料到,旧衣既然不合身,就该脱掉。当前此等天下,其实我亦是帮凶。”他抬起头来,多了几分坚定:“顾少侠,若你信的过我,我帮你去长安城!”

顾红林一怔,却听的郑开明又道:“指挥使在天赐初年,当初奉命布置长安城的守备,城中哨点暗桩他都记得清楚,皇城中如何安排亦有图纸保存,长安城大,即是在他归隐后要重修,也不是个小工程,近十年来长安城中没有过大修,想来变化不会太大。若我们能进到城中,能进到皇城中,说不定可以将一切都向六部说个清楚。”

顾红林却犹豫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疑惑:“官官相护,进了皇城又能怎样?”

郑开明缓缓道:“此次祥瑞蹊跷万分,虽是钦天监上书,再经由皇上谕旨,但六部的反对声太轻了,好似大家的觉得此事只不过是皇上一时兴起的又一桩昏庸事。可三个月过去了,大势丝毫未变,长安城又不是孤城,外头怎么样不该全没消息。以我所知,除了礼部尚书韩大人屡次上书外,别的人都在装聋作哑。”

“穆指挥使和我怀疑,此事并非只是钦天监的一道什么奏折引起的,而是有人想搅乱这座天下。六部都是文官,书读得多,但走的路少,一旦被人蒙蔽,很难清醒过来。我怀疑长安城有人刻意让六部认为,此次祥瑞引发的灾祸只是少数,使他们觉得:又不是什么灾年,只是政令暂时有误罢了,百姓的苦只需缓一缓便好。”

“这算什么狗屁话,他们这么不去缓一缓。”顾红林勃然大怒。

郑开明自然知道自己说的全是真,庙堂上的人,言辞自然冠冕堂皇,可褪去辞藻包裹之后,剩下的无非就是这些,郑开明眼角露出一丝冷意,却还是耐着怒气道:“朝廷行事如何且不去理会,找出背后那只手才是关键。”

顾红林眉头一挑,神色凝重:“郑捕头,证据呢?”

郑开明摇摇头,“我只知道,京畿一带的几个州府都不曾有呈献祥瑞的消息,缉律司所有关于祥瑞的消息,都会被分档另存,但长安缉律总司中,我却少有见到。不过,这些都是表象,所有的怀疑,都只是猜测。”

天下处处祥瑞,京畿偏安分,若说天子脚下的官员清廉,那未免太高估了朝廷的风气。

顾红林站起身来,脸色因激动而显得有些微红:“查!”

郑开明点点头,亦站起身来,“查案需得线索,最近的线索,便近在眼前!”

舒州城中,万籁俱静,满城都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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