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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成象》第五章 世间公道唯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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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柱峰山腰处的下马碑立在那儿已经十年之久,三千六百多个日子里,下马碑后的山道始终是个没人揭开的谜团。对于朝堂上的诸君而言,这块石碑是一道天堑,将二十年前的圣上与当今的圣上隔离开来,任何试图越界的人都会被施以雷霆天威,无一例外。

而对于江湖上的各色人等而言,这道碑的象征意义更加浓厚。这或许有些不可思议,毕竟对于习惯了侠以武犯禁的江湖人士而言,朝廷越禁止什么,他们就越对什么感兴趣。唯独这块石碑,几乎不会有人敢逾越,熟知过往江湖史的老人们,会将这儿视作禁地,并再三告诫年轻一些的、没有经历过血战和乱世的晚生后辈。

但不曾涉足江湖过深,或者说清白无知的百姓们,因着知道的少,要害怕的反倒也少,他们只知道山腰处这块碑是皇上大老爷的圣旨,虽说不是黄布锻,也没见人修缮,但总归是皇上大老爷的命令,天底下所有人都得听着。若是一个不留神越过去,就是一个杀头的大罪,用戏文里的话讲,叫做欺君之罪。

只是过往的乱世带给民间的混乱其实远远没有消散,不少人骨子里还有着不信邪的性子在,虽不敢明着进去,但月黑风高时,也曾有人偷偷潜上山,当然了,其实大可不必偷偷摸摸,吴敬仲吴太守是从不安排人在天柱峰附近的,为着这“避嫌”二字,他十年不曾来过天柱峰方圆五十里之内。所以,大可以光明正大走那条山路,直直来着下马碑前。

当小心翼翼的樵夫或者顽童或者不信邪的其他人摸索上山后,往往第一件要做的,是安抚下激烈跳动的心脏,因为无论如何,夜里的天柱峰空无一人,唯草木瑟瑟,风声阴冷,偶有野兽长啸,足以吓得人慌不择路、匆匆折返。不过,这只是关于天柱峰的一些不重要的只言片语,在那些曾经去往天柱峰下马碑后的人的口中,这些令人脊背发凉的场景只是必要的铺垫,真正可怕的是那些阴森的石像、突兀出现的惨白色的灯笼、以及零散但清晰的呜咽声,在长久的口耳相传之后,天柱峰在舒州城百姓的口中,是阴森鬼窟、招魂恶宅,甚至不乏好事者得出一个十分离奇却又十分令人信服的结论:

山要的那块碑,不是什么下马碑,而是道士神仙向皇上老人家请的一道谕旨,要镇压邪魔外道,永保舒州太平。所谓什么下马碑,不过是一贴安慰百姓的狗皮膏药罢了。

诚然,也有人反驳,诸如有一位老练的樵夫说,自己曾在夜半上山砍柴,不小心脚下一滑,险些掉下山去摔死,是个穿着红色衣裳的人忽的从山上跳下来,用一根藤蔓拉住了自己的腰,把他荡回来,他才有命活着讲这个故事,说完,还掀起衣裳展示了后腰的淤痕。

这便是证据确凿了,后来又有人凑巧见着山巅有人对着月亮舞剑,隔着老远都能感到冰寒刺骨,且好看极了,还有人扬言自己和山上的搭过话,于是人们纷纷说:“这样说来,山上不一定是什么恶鬼喽?”

于是好事者又说,山上也不全是恶鬼,恶鬼都被石碑镇压了,哪里还有力气跑出来舞剑救人,那是镇压恶鬼的神仙干的事。这样一来,天柱峰上有仙人隐居的传闻就越发的多了。

也正因此,山巅钟声响起时,那些舒州折冲府的士兵们,其实心里很是吓了一跳。

多年来舒州城里的故事一茬接一茬,郑开明虽久在外地奔波,却也听过不少,当他背着昏迷不醒的顾红林上山时,心中其实多少有些忐忑,神鬼只说他从来是不信的,但山顶的模样他却在心中想过许多次。

那个年轻人一身赤衣走在前面,脚步轻盈,对这儿熟悉的很。只是他并不多与郑开明交谈,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姓名。郑开明习惯性地瞧向他肩头,发觉他身上本应当湿透了的衣裳,此时竟好似全然不曾沾过水一般,联想到方才凝雨成剑的手段,郑开明忍不住屈指推算片刻,却发觉自己一时之间对他所用的功法毫无头绪,不免又多了几分期待。

走过下马碑,风声仍旧,雨却骤然停的干净,只有树梢草尖上尚有滴答滴答的残留雨水,郑开明撑着那柄伞,抬眼见着带路那位肩头偶有雨珠,旋即又被内力蒸干,不免笑着道:“阁下倒是内力醇厚。”

那年轻人脚步不停,眼神冷清的像是山巅的月,并不答话。

郑开明也不恼,只迈着步子,不敢跟丢。

天柱峰是孤峰,自山腰往上的险峻,在山下即可见识到,不过走在当中,倒是并不如何艰难,那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径,显然很是费了心思。走出石碑半里地后,那年轻人却偏不往青石路上去,而是顺着一条隐秘小径,踩着野草绕了一段路,才又见着那些青石。

只是青石依旧,眼前的路却变了样子,多了好些石像拦在路上,全无章法,像是有人胡乱从山巅扔下来,正好掉在这儿一般。

郑开明看一眼这数尊高大石像,心道:百姓所言,倒也不全是假的。回想起下马碑前远望山巅,只能看到一条蜿蜒山道通向山里,但全然不会见着什么石像,细想来,应当是高明的障眼法。

这倒也不算意料之外,若真是一片坦途,也不会变成那些离奇故事了。

石像的形容装饰皆不相同,但都拦在路上,那年轻人停下脚步,朝第一尊石像恭敬地跪下,并不叩首,只默念几句,旋即起身,也不解释,就又大步朝着山上去。

郑开明跟在他身后,心中疑惑越发的浓郁。

这些石像有的宽袖高冠,有的赤膊扛鼎,有的横眉怒目,有的衣带飘摇,乘风而去,更有的甚至不是人形,而是虎狼野兽,最初走过的几尊,尚能辨认出形态,但走出数百步后,石像的形容越发古怪,有的明明是人形,胸口却多了一个兽头,有的远远看去是一尾硕大的鲤鱼,但近看却是两个赤裸着身子、相拥而眠的人,更有甚者,人的头颅偏安了个章鱼的身子,肢体缠绕,月色下越发可怖。

并非粗糙,反倒细致万分,

郑开明忍不住问道:“请问小兄弟,这些都是谁的作品?”

那年轻人沉默片刻,平静道:“家师。”

郑开明神色微变,心中又有些莫名的悸动和担忧。

郑家是书香世家,家风好文好书,亦好金木石玉,对这些世人眼中的死物自有别的看法,郑开明虽是个例外,但自幼耳濡目染,多少也知道一些。大凡物,不平则鸣,自古诗书名家,多颠沛流离,多艰难险阻,亦多仇怨悲苦,或是爱恨情仇,诗词歌赋不能解者,则往往以画作、雕塑以自娱,山上人尚未退隐时,并未听说喜好石雕,但放眼望去近百座雕像,全是他十年里一人所为,可见山顶的日子,未必多么舒心。

行至半途,郑开明深吸一口气,心中一个念头悄然浮现:若是往后的石像扭曲更甚,只怕顾红林所图谋的,要换个法子了。

但好在行过半程,那些怪异石像渐少,也不再有人或是野兽,而是静物越发的多,先是一方石舟,又有铜炉巨鼎,极至末路,那些歪歪扭扭的石像已经难以辨认是何物,只像些孩子们的造物,或是信手凿出的失败品。

最后一块甚至不能称之为石雕,只是一块石头,就那么摆在那儿,青苔遍布,瞧着有些年头。

年轻人迟疑片刻,在石头前停下脚步,沉声道:“草庐就在不远处,二位请谨言慎行。”

郑开明不知何意,只觉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于是点点头:“这是自然。”

年轻人轻轻叹一口气,似是无奈,旋即大步朝前。

又拐过几个弯,一座草庐立在眼前。

大雨显然对这座树枝和茅草搭成的屋子很不友好,一个身披蓑衣的白发老人正扶着梯子从屋顶下来,手里还提着半捆树枝。

小屋立在山巅,远远望去,他似乎是从月亮上下来的。

郑开明的眼角忽的湿润了,他向前走了两步,又向后退了几步,理了理衣角,却发觉自己身上的官服已经破破烂烂,不成样子,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要怎么站,只好并着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不敢抬头去看,因为他不敢相信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立志要激浊扬清的指挥使,如今已经白发苍苍。

一阵风过,忽的吹散了老人手里的树枝,老人只好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梯子,低头弯腰去捡。他动作并不快,而是要一顿一顿,尤其是弯腰的时候,要费好大力气,直一次身,往往要锤好几下背。

郑开明将顾红林放在地上,翻过篱笆,走到老人身后,替他撑起伞。

老人一根一根捡起树枝,扎好摆在墙角,像许多年前一样满意地叉着腰,笑着说:“不减当年啊。”

郑开明颤抖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低声道:“指挥使,回屋去吧。”

“好,”老人背着手,轻声道:“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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