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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成象》第四章 云收雨断终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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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自山巅传来,清楚地响在所有人的耳朵里。

场间众人神色各不相同。顾红林睁大了眼,神色之中有一丝期待;折冲府校尉陈扩犹豫片刻,拔剑指向顾红林与郑开明,喝令围剿;秦宣时几乎是反应最快的,当钟声响彻天柱峰的那一刻,他俯身疾冲,化作一道白色残影,不攻郑开明,而是并指作刺,掠向顾红林,要攻起必救之处。

这一指势如残虹,顾红林纵使闭上眼睛,也能感到眉心刺痛。

当钟声响起的时候,缉律司捕头郑开明却是最冷静的,他只有些许怀念,却没半点慌乱,心中对山上人实则也不抱多大期望,昔日长安城惊变,天下哗然,山上人灰心丧气就此隐居,十年过去,山巅没有半点消息流出,无论他是就此沉寂也好,故作隐忍也罢,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从来不是郑开明的作风。

郑开明抬起手来,心中并没什么救人的念头,只曲臂复直,朝前方递出一拳。

天下拳掌擒拿中,最基础的是扎马步,其次便是出拳,拳无向后、无大小、无强弱,出拳就是出拳。这一拳朴实的近乎简陋,即无繁琐气机,也无刁钻角度,但秦宣时只觉身周寒气大作,仿佛避无可避,又仿佛再往前就会撞向一座山,一座坚不可摧的山。

山拦我,我如何?

山拦我,我便翻山。

秦宣时掌心翻转,轻轻向下一拍,身子跃起,翻过那座山,径直一挥袖,一道寒芒激射而出,直取顾红林咽喉。郑开明眉头微皱,左手虚握,轻轻一拢一拉,仿佛在牵丝。

顾红林怀中的伞骤然落下,挡在他身前。叮的一声,那枚暗器不能穿透伞背,反倒是被一弹一射,从斜里直直掠向陈扩。

陈扩是兵部赐甲的校尉,能统领一百将士,武功算是中等,但出招的是武学名家,这一式来的猝不及防,他只见电光火石之间,一枚银刺朝自己眼睛飞来,下意识闭上眼睛,连剑带鞘一齐举起来,也不知是要去挡,还是要去劈砍。秦宣时心中怒骂一句草包,不多思索便转身,又一挥袖,劲力激荡,击向那枚银刺,袖口竟绽出几丝裂缝。

陈扩只听得一声细小的咔嚓声,便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睁开眼摸一把,左边脸颊上多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好在并不深。可那边的秦宣时便遭殃了,郑开明抓准时机,迈一步往前去,先以掌作刀,再变作拳,如此三次,及至触及秦宣时小腹时,拳头上已然浸了一层淡淡的青芒,一击之下势若山崩,秦宣时闷哼一声,直直向后倒去,眼看就要撞向军阵时,他猛地回身一拍,身后一个士卒惨叫一声,胸前甲胄上印下一个掌印。

秦宣时借这一掌稳住身形,咳嗽几声,嘴角溢出血来。

陈扩脸色一沉,也不去管自己的脸,猛地一挥手,周遭士卒合围的脚步更快。

江湖传言郑开明早年使刀,由刀化拳,凌厉异常,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秦宣时心中恼怒,拂去嘴角鲜血,冷声道:“郑捕头掌法倒是了得。”

郑开明点点头,只道一句承让,便低头问顾红林:“调息好了么?”

顾红林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撑着那柄红伞笑着道:“郑捕头的宝贝倒是不少。”郑开明摇摇头,说道:“宝贝再多,只怕今日也是凶多吉少。”随即接过那柄伞,伸手合上,再一拧伞柄,咔嚓一声,抽出一柄狭长的剑来交给顾红林。

这剑自然比寻常制式要细的多,不过锋锐坚固,却丝毫不逊色,剑身寒光凛冽,瞧着便价值不菲。

顾红林也不客套,拿过来挽个剑花,赞一声好剑,不看风雨,不看兵卒,不看秦宣时,不看郑开明,连一句客套话都不讲,便骤然挺身便向陈扩刺去,一往无前。陈扩脸色阴沉狠厉,退后几步,便有兵卒补缺,挡在身前,长矛直刺。郑开明猛一踏地,踩出一个清晰脚印,下一刻,人已在顾红林身前,拳已然触及一名府兵身前的盔甲。

风雨交加,山巅钟声又响。

第三响钟声自山巅落下,来势浩荡,仿佛有人效仿共工折断了天柱峰,朝他们而来的,正是那截山尖。钟声越来越近,仿佛要碾过山下的数百人,冲散这一场可笑的厮杀,冲向茫茫大地。

没人发现,一个人影立在了下马碑上,赤衣如火,神色冷漠,静静地瞧着这些他们。

而他们只是厮杀在一处,叫喊声,怒骂声,惨叫声,剑划过肌肤、刺入血肉的声音,骨头断裂开来的声音,甲胄碰撞的声音,长矛被折断的咔嚓声,风雨声,雷鸣声,还有越来越近的钟声。

钟声抵近下马碑,天空中的风雨一顿,旋即被裹挟着,冲向那场厮杀。

所有人心头都仿佛被重重地锤了一拳,顾红林面露痛楚,手中长剑去势一缓,秦宣时咬紧牙关,忍住心头剧痛一掌印在顾红林额头,却被郑开明死死攥住手腕,不得再近分毫。

但钟声未歇,从山巅传来第四声钟鸣之后,所有兵卒皆踉跄倒地,秦宣时咬紧牙挣扎着,眼角、耳廓却渗出血来,郑开明当机立断,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往自己耳窍一砸,旋即抬手在秦宣时胸口打出一拳。

这一拳的力道不过平常,但秦宣时再难抵抗,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摔倒在泥里。

第五声钟响,兵卒倒地,神色痛楚,顾红林向后直直倒在地上,风雨覆身,全无知觉;秦宣时昏昏沉沉,脚步虚浮,摇摇晃晃向后倒在下马碑旁,抬眼,隐约间看到了一个模糊身影。

唯有郑开明,双手合十,似是禅定,能勉强不倒,却还是脸色煞白,身上的衣裳剧烈抖动,如狂风骤起。

钟声过,风雨声依旧,郑开明哇的吐出一口殷红鲜血,半跪在地上,环顾四周寂静,心中惊诧万分。这般阵仗,究竟是武学亦或神迹?他伸手探了探顾红林的脉象,心中稍定,费力掰开他手指,拄着长剑站起身来,看到了下马碑上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人,面容清秀,赤衣散发,神色冷漠。

郑开明勉强抬起头,却说不出话来。

他是谁?

郑开明不讲话,只默默调息,剑尖微微抬起,却并未有出手的意味。风雨声又响了不知多久,下马碑上的人终于率先开口,打破平静:“家师隐居,但求清净,郑捕头请回。”

郑开明勉强挺直身子,声音虚弱但依旧沉稳:“并未是我有意叨扰穆大人,是顾红林要找他。事关天下大势,请公子告知穆大人一声。”

“奇侠顾红林?”那年轻人神色微动,沉吟片刻,却依旧冷声道:“家师退隐多年,现在山上的只不过一个闲居的樵夫,没有郑捕头口中的穆大人,也没有顾红林要找的山上人。何况天下纷扰,一人之力能如何?郑捕头,请回吧。”

郑开明不肯,沉声反驳道:“天下大势,一人之力并不能如何,可若是人人都这么想,谁来匡扶正道?”

年轻人笑了笑,眼神中多了几分钦佩,倒是耐着性子平静问道:“谁的正道?李唐的正道?江湖的正道?缉律司的正道?”

郑开明一愣,不多想,直言道:“天下正道,非一人一家,而是天理昭昭。”

“好一个天理昭昭,”年轻人拍了拍手,语气却又复归于冷漠:“若是天理昭昭,自然有人挺身而出,似顾红林这般人,世上从来不缺,你去寻他们便是。家师隐居,但求清净,郑捕头,请回吧。”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郑开明一急,拄着剑要去追,却一个踉跄险些摔在泥潭里,然而眼前那人却只是一步一步走过遍地兵卒,临近下马碑。雨声萧索,风声呼啸,郑开明眼见着山上的钟声再没响起,只有一句轻飘飘的“但求清净”,终于难以抑制心中悲愤,仰天长啸,厉声喝道:

“隐居隐居,真要隐居,又为何要创下缉律司的基业!神麟二年,郑某奉穆大人一纸书而入缉律司,十年之间,无数生死一线,尤不敢忘‘为国为民’四字;长安惊变,天下动荡,是无数缉律司同僚舍生忘死,平稳局势,他们临死之际,还在等一个解释,可是十年过去了,只换来一句但求清净吗?”

下马碑前的身影止住脚步,并不转过身来直视郑开明,只冷声道:“家师并不亏欠你们什么解释。郑捕头,你十年未曾上山,只不过是不想面对现实,十年间你奔波各地收集线索,难道还没查出来真相吗?”

他转过身来,缓缓道:“真相就是,缉律司总指挥使穆修己,设计伏杀十大派掌门。”

惊雷连声,似是要劈散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郑开明摇摇头,既不敢承认,也不愿承认,只定了定神,竭力不去想旧怨,而高声道:“当初之事,非穆大人亲口所说,皆是无妄揣测罢了。今日,我定然要带顾红林上山,事关社稷,绝非什么狗屁倒灶的但求清净就能推辞过去。”

他出身名门,修养极好,此时倒也动了粗口,那年轻人冷哼一声,转过身来,目光冷峻,没半点不屑,只是实话实说:“你拿什么上山?”

郑开明直起身子,眼神炽热。自上山以来,这位名满江湖的捕头,第一次全然没有半点疲态,他眼神中的倦意一点一滴消失,只留下莫名的平静,或说死寂。

郑开明握紧了拳,呲啦一声,两只衣袖破碎开来,露出结实臂膀。

风雨骤然停了,停在郑开明身周方寸间,好像有一柄无形的伞在替他遮风挡雨。

年轻人心中闪过片刻的惊诧,没料到郑开明不仅尚有余力,这余力竟还如此之大。武夫相争,有势与实之分,郑开明受了山巅五声钟鸣,内力运行受挫,本不该还有余力凝势成实,但他偏偏做到了。

年轻人抬起手来,五指虚握,不敢轻视。

郑开明的手臂,却忽的从肌肤间渗出血来,一滴一滴,将他的手臂一点一点化作殷红。风雨触不到郑开明身上,那些血竟也不散去,就那么缠在他手臂上,像一双血色的臂铠。

年轻人神色一变,叱声道:“郑开明!逆行经脉是大忌,你真要以死相搏?”

郑开明闭上眼,不去回答,只有一双拳头,越发捏的紧。

“不知死活!”年轻人神色一凝,右手五指在半空里一挥,旋即五指虚握,凝雨成剑,横空斩向郑开明丹田。

这柄剑脆弱的不像话,却也锋利的不像话,一剑之下,破空声大作。

郑开明自腰间拧身,抬手,出拳,将这柄雨做的剑又打成了稀碎的雨滴。自始至终,他都闭着眼,神色如铁。

年轻人并不慌乱,贴身欲要伺机破功,但一近郑开明的身,他顿觉脊背发凉,仿佛不退则死。他强运内力,压住心头悸动,出拳出掌,劲气激荡,然而这却使他更像是陷入蛛网一般,每一次出拳,郑开明都先他一瞬拦在他拳路必经之处。

以拳脚功夫而言,郑开明当称宗师。

年轻人神色不改,径直拍出一掌,后撤数步,随即换一只手,扯来三尺雨幕,凝作一柄近乎实质的长剑,自上朝下斩去,在触及郑开明向上格挡的手腕之际,他食指微动,剑身之上,一道青芒一闪而过,长剑寸寸龟裂,数截由雨凝成的碎剑分射郑开明小腹、左胸、眉心三处。

近在咫尺,避无可避。

郑开明睁开眼,一双黑色瞳孔中,不知何时沾染了猩红血色。他深吸一口冷气,低声一吼,周遭空气为之一滞,震碎身前无数雨,亦将年轻人喝退数十步。

禅宗狮子吼?龙虎山敕令?年轻人稳住身形,心中诸多念头一闪而过,最终化作一声敬佩:“是我坐井观天,小觑了天下英雄。”

郑开明不语,亦不敢语,他用两只遍布血色的手一抱拳,随即须发皆立,势若天神。

年轻人深知此战事十之八九是要输,心中却因此而兴奋,伸出手去凌空一抓,一柄长剑入手,旋即竖剑于眉心,长剑之上,青光乍起。

剑拔弩张之际,山巅钟声又起。

第六声,平淡无奇,似是随手为之。

两人暂停不动,年轻人反握长剑,做倾听状,郑开明却只是疑惑。

第七声又起,悠然清净,声若山泉,全不似钟鼓厚重,郑开明心境竟为之一松,而那年轻人眉头微皱,长剑垂地。

第八声时,郑开明手臂上的血气悄然消散,年轻人亦随手一挥,将长剑插入脚下,垂手细听。

第九声时,郑开明内气散尽,面无血色,如重伤初愈,却能站在原处,神色激动地看向山巅。

第十声,其势浩然,其声厚重,其音巍峨。

天柱峰风雨消散,月色洒落满山。

赤衣年轻人拂袖拱手,平静道:“家师请郑捕头、顾少侠,上山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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