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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成象》第六章 一朝物变人亦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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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红林梦到自己站在玄州城门下,身披囚衣,手执残剑,一抹夕阳从他身后落下。

他四周空无一人,但他没由来觉得,有谁在盯着他。

天忽的黑了,如同有人将最浓郁的墨铺满了天空,城门楼上随即亮起两盏灯笼,摇摇晃晃,像两点红芒。

这很奇怪,玄州城的城门楼上,从来是不挂灯笼的。

顾红林眨了眨眼,发觉眼前的不是什么灯笼,自己所在的地方也不是玄州,那块青铜匾额上,明晃晃写着舒州城三个大字。再看那灯笼,分明是一双泛着红光的眼睛。

城门洞开,利齿森然,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扑鼻而来。

“是谁!”

顾红林猛地睁眼,抬手要向前刺去,却发觉自己手中并无剑,疑惑之际,肋下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捂着胳膊,警惕地望向四周,却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石床上,四周唯有土墙及木制桌椅若干,冷清又单调。

可那股子腥臭味清清楚楚地萦绕在鼻尖,顾红林抽了抽鼻子,顺着味道看去,一尊小炉灶上,正煎着药汤。

“这又是什么地方?”顾红林低头看一眼身上缠着的白布和素净的衣裳,下意识伸手朝枕边摸去,却没有摸到刀剑,心中不由得升起几分不安,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时,嘎吱一声,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赤衣散发的年轻人,手里提着一瓢水。

顾红林不知他是敌是友,要去细细思量却觉头颅像是要炸开一般。

他记起舒州的牢狱,沾血的木枷,冲天的火光,刺骨的风雨。

顾红林用力按着眉心,额头上流下几滴汗珠。那年轻人却只是看他一眼,不问候不解释,便去给药汤添水。

顾红林强忍着不适,咬着牙继续回忆下去。他又想起了一座孤峰,一条小径,一只兵马,一柄油纸伞,一块石碑。

钟声从山巅传来,自己随之昏阙……

顾红林猛地站起身来,着急道:“穆前辈在哪,我要见他!哎呦……”说着却又捂着肋骨缓缓坐下,闷声朝那年轻人道:“小兄弟,这儿是天柱峰对不对?穆前辈在不在?郑捕头呢?我的剑呢?”说着又一拍脑袋:“哎呦我这记性,我的剑早断了。”

那年轻人蹲在火炉前,用一只蒲扇慢慢控制火势,神色认真,仿佛全没听到顾红林的问题。

“小兄弟?小兄弟?公子?”

顾红林见他不答,也没问下去的心思,干脆用一只手撑着床板,另一只手扯过枕头夹在肋下,顿觉痛楚稍减,长出一口气,神色稍缓后,就那么夹着木枕,一步一步挪到门前,却也没多余力气抬手去开,干脆侧过身子,用肩膀顶开了那扇木门。

门后朝阳初起,暖阳洒满山崖。

山崖边有一方石桌,和两节被充作椅子的树墩,两个人的侧影被朝阳剪出一个温暖的弧度。一柄伞静静地依靠在石桌旁。

桌边两人默不作声,只一齐看向晨光和朝阳。

顾红林丢掉木枕,大步走向崖边,扑通一声跪下,几乎是强忍着泪目,哽咽着低声道:“后生晚辈顾红林,恳请穆前辈出山,救一救玄州百姓。”说罢,俯身叩首,久久不起。

郑开明回过头来,神色依旧倦怠,却多了几分平静。

但穆修己,依旧看着朝阳升起的方向,感受着雨后清晨的爽朗空气。

江南风景本就秀丽,时值春夏交替之时,山下青翠,山上亦是生机葱郁,自天柱峰山巅高崖放眼望去,草木辉映、天朗气清;向上看,云气清淡,天穹既高且阔,偶有飞鸟,动静相宜。穆修己似乎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他身上依旧是蓑衣斗笠,只不过多了些许雾气凝集成的露珠。

郑开明轻声道:“指挥使,顾红林醒了。”

穆修己眨了眨眼睛,苍老面容逐渐由平静中生出几道皱纹来,大抵是久不与人讲话,他的声音有些粗糙,而也因他年老,这种粗糙感更使他垂暮且可悲:

“醒了就好,起来说话吧,你有伤在身,应该歇着才是。”

穆修己讲话的时候,也是看向东方的天空。

郑开明站起身来想要扶起顾红林,顾红林却不愿,只低声道:“穆前辈,事关重大,我这点伤不过小事。况且,我要讲的事,只怕讲完之后,还是要跪着的。”

穆修己慢慢地抬起手来,慢慢地将斗笠摘下,又慢慢地把斗笠摆在石桌上,朝阳清楚地将他手掌上暴起的青筋展露出来,郑开明看着那枯枝一般纤细的手腕,鼻子一酸,轻声道:“顾红林,你站起来便是。”

顾红林低着头一言不发。

穆修己慢慢地转过身来,倚靠着石桌,眼神平静地有些令人疑惑,疑惑这究竟是不是一双属于活人的眼睛。

“你要讲,跪着总不好讲,阿离,你搬张椅子来,请顾少侠坐下。”

他的声音平静且低沉,顾红林要很认真才听得清楚,但草庐里的年轻人却马上搬了张木椅出来,摆在顾红林身旁,躬身对穆修己道:“师父,椅子搬来了。”

那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椅子,也是一桩枯死的木墩。

顾红林并非不识好歹的犟驴,何况跪着说,和说完再跪,区别也不大,他嗯了一声,勉力撑着石桌边缘站起身来,坐在树墩上,在他身前是扑面而来的万千气象,饶是他见识广博,却也不能无视这般钟灵毓秀的江南,不由得也是心中感慨:如此河山,若不能亲眼去看遍,实在有愧此生。

“穆前辈,晚辈此次贸然来访……”

“且住,且先看。”

穆修己打断了顾红林的话,指着山崖外的景色,平静道:“雨后无云,看的最为清晰。”

说罢,穆修己悄然屈指轻叩,声响并不大,却一声一声响在顾红林心头,这声音忽如山间溪涧,忽如飞鸟惊林,顾红林起先不觉如何,但不知不觉间却被吸引,神色却变得极为认真,侧耳聆听之后,目光不自觉移向天柱峰外的种种物象,那些山川稻田,草木禽鸟,忽然之间变得细致无比,顾红林只觉身轻如风,飘散在天地间。

风无形,顾红林亦无形,他化作禽鸟、野兽、禾稻、泥土,又仿佛全然置身事外,恍恍惚惚间,他却又变作一柄长剑,一泓鲜血,一抹残阳。

穆修己的手忽的顿了顿,旋即微微一叹,翻转手腕轻轻一点。

顾红林脑海中响起一声清澈钟鸣,将他的幻觉打破。他摇了摇头,神色尤有迷惘。

穆修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满脸疑惑的郑开明,微笑着摇摇头,带着一些感慨道:“顾少侠心中的执念,实在有些重了。”说罢,他坐直身子,没由来有一股威严神色,只是细看,却还是那个日薄西山的老人。

“有什么话,请说吧。”

顾红林神色一凝,缓缓道:“穆前辈,钦天监的人彻底疯了,过往做些神鬼祭祀的事情也就算了,这次不知怎么回事,居然要向天下数百州索要什么祥瑞。天下已然大乱了。”

穆修己点点头,神色波澜不惊,转而望向郑开明,郑开明适时道:“回指挥使,三月前,钦天监监正上书,称如今是万载不遇的盛世,太平气象几近成实,各地如无大碍,应当纷纷有祥瑞出世。于是皇上颁下诏令,要各地进贡所谓祥瑞。这一点,顾红林所言是真。”

穆修己归隐十年,早已不是什么指挥使,郑开明坚持如此称呼,他倒也不在乎,只静静地思索片刻,问顾红林:“你是玄州人士,玄州情况如何?”

这一问突兀,顾红林愣了愣,带着一丝愤慨,老实答道:“玄州太守要进贡什么‘活珍’,玄州城中闹得鸡犬不宁,人人自危,我和几个好友接连上书无门,只好来您老这儿碰运气。您有所不知,所谓活珍,实则是取不同人的四肢五官,拼凑成什么狗屁倒灶的‘天人’,然后再照着他的模子塑像,单就为了一幅面容,玄州城死了不下数百人!”

穆修己神色稍动,此等事情着实有些骇人听闻,他好奇问道:“玄州距长安城不过三百里,玄州太守敢如此行事?他的依仗是什么?”

顾红林一拍桌子,愤慨道:“玄州太守李照熙,是皇帝的亲戚,为人道貌岸然,他原先称活珍是要贡一个活人进宫去,这个活人需得体态无暇,同时还许诺一旦进宫,便是国之祥瑞,从此只在皇帝之下,万人之上。但后来才发现,所谓的体态无暇,其实是那混账的把戏,他骗来无辜百姓,将其生生肢解,再凑成一幅躯壳,此等手段,若非亲眼所见,真叫人不敢相信!”

此等大事,常人只怕听都听不进去,但穆修己神色平静,好似只是听那柴米油盐的琐碎。

“缉律司不查吗?”问话的是站在一旁的穆修己弟子,那个始终带着些冷漠的赤衣少年。

顾红林神色更怒,却不小心扯动了伤口,不由得又是一阵龇牙咧嘴,才恨恨道:“缉律司自十年前,就全然变了个样子。穆指挥使统领时,江湖上的兄弟们都拿缉律司的捕快当好朋友、好兄弟,缉律司的招牌,放在哪里都是响当当的。”

讲到这儿,顾红林却有些犹豫要不要说了,无论传言如何,十年前那场大变,穆修己总归是脱不了干系的。顾红林相信这位侠义无双的前辈,却也因此,不想引起他的伤心事。

穆修己看出他心思,微微一笑,眼神如古井无波,平静道:“陈年往事,小友但说无妨。”

顾红林想了想,忽的抬手给了自己脸上一拳,又忽的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磕的尘土飞扬,才站起来说道:“姓顾的对不住穆指挥使。”旋即借着方才的话道:“十年前,长安城里,十大派去往的精锐死亡殆尽,天底下的江湖人一时之间都吵翻了天,都说皇帝的做法实数混账,这也就罢了,之后的几年,缉律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批手段极其狠辣的捕快,全不顾道义,逢着一丁点的小罪,也要牵连至死,江湖上的大家伙都气急了,但本来统领江湖的十大派都灭了好些个,江湖上再没人能挑大梁。再加上穆前辈归隐,缉律司里有志重修和睦的那些好捕快也渐渐没了影子,到了现在,缉律司已经不是当初的缉律司了。”

说罢,纵使痛恨朝廷至极的顾红林,也有些失望道:“当初天底下多少习武的人,都想着去缉律司大展身手,可到了如今,大家心里想的,都是怎么铲除缉律司了。”

“原来如此,”穆修己点点头,平静道:“无怪乎昨夜接竟有折冲府上山,缉律司既然变了味,想必御史台也不会有监察的手段了。沆瀣一气,蛇鼠一窝,原来如此。”

他口中说着原来如此,全没半点惊诧或痛心,仿佛变质的不是他辛苦创立的缉律司,而是一碗稀到不能再稀的粥。

郑开明默然不语,心中百般滋味萦绕。

他不知道穆修己是故作姿态或是真是全然放下,但他也无力去呵斥或询问些什么,穆修己已然太老了。

顾红林又道:“不止玄州,天底下好些州府几乎是主动要求进贡祥瑞,远的不说,就说舒州城,要进贡什么金鼎,足足数百斤重,这哪里是祥瑞,这是要百姓的命啊!”

穆修己打了个哈切,笑着问道:“吴敬仲敢拿这个糊弄皇上?既然是太平成象,应当是自然生成之物才对吧。”

郑开明解释道:“圣上醉心丹鼎,几近痴狂,吴敬仲从龙虎山那儿讨来几样物件,和这金鼎一齐献上去,称这是仙人赠天帝的鼎炉,有龙虎山兜底,再打通朝廷言官的关节,此举其实并无大碍。”

穆修己点点头,漠不关心地嗯了一声,又道:“舒州是江南大州,虽不是金陵那般豪门遍地,可大族贵族也不少,既然吴敬仲敢当着他们的面这么做,想必朝廷已经烂到骨子里了,其他州府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红林冷哼一声,气愤道:“什么朝廷,简直是狼窝,我从玄州跋涉千里,几乎没几个州是不搞祥瑞的,宋州太守倒是不搞这个,可没多久,太守府就起火,烧死了他年仅十岁的女儿。这世道,简直是逼人做贼。”

穆修己笑着点点头,颇为感慨道:“庙堂之风一旦偏斜,就很难再改正回来了,过往的朝代从乱国到灭国都要几十年,到了本朝,只不过十年间,吏治混乱,百姓流离,如大厦将倾。顾少侠,难道没有起义军吗?”

顾红林摇摇头,“这倒没有,虽说也有人讲些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说辞,但充其量占山为王,落草为寇,没有起义的队伍。”

“哦?”穆修己有些好奇了,“自乱世以来,民风越发坚韧难欺,如此国情,竟无人反?难道朝中尚有栋梁支撑?六部之中,吏部乃天子门生,兵部从来都是皇室利刃,工部难当大用,户部从来都是自顾不暇,唯礼部、刑部可充门面。这两部尚书,还算可用?”

顾红林越听越是惊讶,万分佩服道:“穆前辈果真厉害,当朝礼部尚书大人韩益,为国为民,不与钦天监的道士同流合污,和皇帝据理力争,好些州已经因此暂停祥瑞一事了。”

郑开明补充道:“刑部尚有先皇所著律法,钦天监不敢妄言。”

穆修己叹一口气,道:“这些人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顾少侠,你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可惜,我只是个糟老头子了,帮不了你什么。我劝你早日去长安城,和礼部、刑部的官员商议才是,和我说,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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