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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成象》第三章 疏钟已应晚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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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的风雨依旧没放过天柱峰上的一草一木,好在顾红林已经能在风雨中保持适当的清醒,这全归功于他诈了郑开明一道,拿走了几味药,虽说伤势犹在,可好歹内力是找回来一点。

只不过这一路走来,他却还是不敢放松。

顾红林咬住长剑,双手用力,窜上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

天柱峰虽陡峭,但草木并不衰败,算不得绝峰,事实上,此处的草木反倒郁郁葱葱,自山脚小径走上来,多有古树老藤、野草新芽,此时雨临风至,草木合雨而歌,可称天籁,不过顾红林不通诗书,只能拿来遮挡身形,实在暴殄天物。

顾红林自己可没这个觉悟,他探手摘了几个青色的果子囫囵吞下,登时脸色一变,强忍住张口大骂的心情,连忙撕了几片叶子扔进进嘴里,苦味和涩味混在一起,有些别样的滋味,这也算是他苦中作乐的本事了。

稍稍安抚罢口舌之欲,顾红林信手斩下几根细枝,随手挥了挥,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蹲在树上挨个削尖,只是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竟没个藏物的兜囊,不由得苦笑一声,反手夹在指缝间,拨开枝叶朝前方看去。

不远处,数百名披坚执锐,严阵以待的兵卒,一齐聚在山腰一块石碑前,瓢泼大雨之下,长矛如林立,稳稳地接住每一滴雨,丝毫不见摇晃偏移。

饶是生死大敌,顾红林也得佩服吴敬仲这王八蛋治军的本事。虽说吴敬仲本身只是个书生,但舒州府兵却被兵部誉为“当朝细柳营”,其令行禁止、治军严谨,在南方四十八州中无人能出其右,但也正因着治军的本事,吴敬仲几乎在舒州城统领了文武两行,朝廷设立的兵马司监察和折冲校尉几乎成了空衔,自古都说武官狂悖,可这文官使起力来,才是真的少有人能钳制。

顾红林低头看一眼指缝间四根细细的竹签,不由得苦笑起来。

天柱峰有早年缉律司一位大人物隐居于此,又因他所涉之事复杂万分,故而山腰立一座石碑,书有天子御笔,大意是山上人隐世,百官至此下马。但反过来讲,这又何尝不是对山上人的提醒?自古隐者不留名,偏偏这儿这块碑,却是一个奉旨隐居的荒唐事。

舒州折冲府治军严谨,但也严谨不到外人头上,顾红林挺直身子往阵前望去,隐约间瞧见阵前有人撑着一柄白伞,伞下有个白衣人,身形要高出旁人一截,像是骑着马,可那马未免太矮,纵使骑上去,也只比他身旁的校尉高半个身子。

“白伞白衣,给皇帝奔丧不成?”顾红林心里咒骂几声,眉头紧皱,不知该如何过去。

天下武学典籍浩瀚,能人异士无数,不乏有能以一敌百的豪杰,但顾红林不行,他此时拼尽力气最多也就撂倒四五个披甲士卒。何况军伍又不是土匪窝,谁会和他一个附逆之人讲道义,最好的结局不过乱刀砍死罢了。

他细细思虑,但其实只是不信命似的钻牛角尖罢了。此时折返山脚改换他道,也没什么分别了,最终要面对的,都是这数百人。

顾红林依着树干,轻飘飘地骂了一句远在黄泉的好友。

“宋大神棍,狗屁的算无遗策。”

最初的计划中,纵使吴敬仲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越过兵马司直接调动折冲府来捉拿他,也最多在天柱峰下设伏,而天柱峰是孤峰,但周遭地势复杂,顾红林要越过埋伏上山,最多只是九死一生,不像现在,简直就是飞蛾扑火。

素有智谋的宋沉柯,也是没料到许多事情。他最没想到的,就是吴敬仲不但敢越过兵马司,直接调动折冲府,而且还能如臂使指,一方太守大印简直成了调兵遣将的兵符。不止如此,吴敬仲还敢让披坚执锐的军伍上山来,就这么立在下马碑前。

当初天子登天柱峰时,尚驱散神卫军,仅留十人护卫。

时过境迁,江湖毕竟不是当初的江湖,朝廷也不是当初的朝廷。

这边人苦思冥想,是因前路难行,那边的兵卒静默无声,是因军令如山。但军伍前那白衣太监,却是看上去最悠闲的一个,他挪了挪身子,从鞍袋里取出一个绣着荷花的香囊,笑着对身旁的校尉道:“听说江南好风光,要数夏至,万千荷花一夜盛开,可惜我明日便走,这天杀的雨,唉,只怕见不到这般景象了。”

那校尉显然不如太监这般悠然,他眉头紧锁,直视着下马碑上的碑文,忽的听得身旁人搭话,心中骂几句阉人,却也还是沉声道:“来日方长,若有机会再来舒州城,也可赏荷。”

那太监又道:“我看校尉忧心,不才虽说愚钝,却也愿为你分忧。”

校尉只觉遍体恶寒,讪笑道:“不敢不敢。只是反贼久久不来,不免担忧。”

那太监听了,手抚胸口,却像是安下心来,笑着道:“原来是担心反贼,我还以为校尉是担心此次出兵名不正言不顺,惹来别人嚼口舌呢,倒真是我多心了。”

被点破心思的校尉握了握拳,面色不改,并不答话。那太监继续悠然道:“圣人设兵马司,司掌兵权,设太守,司掌政令,可这都是有前提的?什么前提?那是对庸才蠢人用的,若是大家都像吴大人这样,文武双全,那还要什么兵马司?太守大印也可以当做兵符用嘛。你说对不对,陈校尉?”

“公公说笑了,”陈校尉熟谙官场门路,干脆直接道:“在下只不过奉命行事,不敢妄加揣测上心。”

那太监“娇羞”地捂着嘴笑了笑,语气骤然变得阴冷:“咱家奉了圣人的旨意,千里迢迢来这舒州城监办祥瑞的事情,可一到城里,先是太守府失窃,然后是火烧囚牢,最后吴太守当着咱家的面调动府兵围剿一个江湖人,陈校尉,你这一句奉命行事,倒是轻的很啊。”

那姓陈的校尉微微低着头,低声不语。

那太监抬头看一眼恼人的雨,将手伸到伞外,细细感受着掌心的冰凉。

“陈校尉,”他的语气又变得平静温和:“你该明白,捉不到人,万事俱休。”

“末将晓得。”

那太监忽的五指微曲,唰的一声,他的掌已经抵在了校尉的脖子上。

“陈校尉,”他的语气又变得狰狞,几乎是咬着牙厉声道:“我该怎么和圣人交代?”

姓陈的校尉只觉脊背直冒冷汗,脖颈处的血液几乎僵住,却还是咬紧牙关:“公公,这是必经之道,顾红林没有别的选择。”

那太监只冷笑一声,变掌为指,轻轻点了点远处的下马碑,冷声道:“百官不过下马碑,我这个阉人更不行。缉律司遣人把守各处要道,如今全无音讯,陈校尉,你猜一猜,是为什么?”

他自言自语道:“是因为缉律司说到底,还是一群喂不熟的狼,遇着同类,自然摇着尾巴聚在一起,郑开明、林冷溪、胡先胥,还有那个老不死的杜无临。”他瞧一眼陈校尉,眼神又变得亲切:“只有天下兵马,才是圣人手里的剑。陈校尉,你说是不是?”

一道惊雷掠过山巅,照亮了下马碑上的“奉天承运”四字。

那太监摇摇头,收回手去,自有侍从递出锦帕,他擦干了手,捎带着一丝遗憾道:“姓顾的许久不出现,兴许是逃了吧?”

陈校尉摇摇头,压住心中起伏情绪,回道:“公公莫急,再等片刻。”

“好笑,我急什么,我回宫去免不了被责罚,急有什么用?”那太监微微叹一口气,心中亦不太平。宫中此次有三十二名内侍出宫,去往各地监办祥瑞,本是一桩天大的福运,既能饱自己的口袋,也能讨圣人欢心,岂料舒州这次捅出这么大篓子,思及中御府那柄铜锏,他越发焦躁不安起来。

中御府主事责罚宫中不成器的宦官,从来不需要考虑下手轻重。死了一个不成器的,总还有下一个。为今之计,只能先杀顾红林,再反手卖掉吴敬仲,朝堂之上,不少人的眼睛都盯着舒州城,用这块肥肉来换一个平安无事,总是不成问题的。

太监越想越觉可行,然而心中的惶恐却越发的大,这种感觉从他上山起就萦绕在他身旁,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盯着他,天上的风雨冰寒刺骨,他心中的不安亦无法散去。他揉了揉眉心,看向下马碑,手中的精致荷包被他揉成一团。

他浑然不知,身后数百兵卒十步开外,顾红林就在那儿,进退两难。他也不必知道这些,他知道顾红林是蝼蚁一般的江湖人,但如果蝼蚁聚在一起,却实实在在不可忽视。

顾红林想了很久——其实也不算很久。他想到了金陵城中的酒,普照寺里的斋饭,大无忧阁的玲珑玉雕,想到了折成两半的长剑,染血的信笺,想到了一路走来的灾民和流寇。

他最后想,自己终归是要失败的。

顾红林赤脚踩在泥泞中,风雨声太大,掩过了树干哗啦的摇晃声,见着兵卒没有听到,他干脆清了清喉咙,笑着喊了一声。

一声清澈钟声,和着风雨,从山巅传来。盖过了顾红林的喊叫声。

而所有兵卒几乎是一起抬头,那太监猛地抬头看向山顶,猛的一用力,手里的荷包化作齑粉飘散在风雨中。

顾红林一怔,拄着长剑,也抬起头来。

风雨惊雷一齐大作,那校尉最先回过神来,下意识抬手就要下令撤退,那太监却瞥他一眼,冷声道:“一道钟鸣,吓破了你的胆么?”

校尉举起的手悬在半空,不知该放下还是如何。

那太监走下“马”,走出伞下,神色阴晴不定,十指相扣。

顾红林的笑声忽的响了起来。

那校尉一惊,终于将手挥下。

从来令行禁止的数百精锐,不约而同愣了愣,有的下意识持着长枪,却不知该不该对准身后那个身披囚衣的贼寇,有的呆呆站在原地,还是抬头看着山顶。那太监一咬牙,拧步转身,踏起一圈泥泞,纵身越过众兵卒,那只纤细无力的手,自上而下,和漫天风雨一齐拍向顾红林的大好头颅。

又一道惊雷掠过,下马碑上沾上了白衣太监溅起的泥浆。

而顾红林站在原地,只看到一道白色的影子朝自己飞来,他瞪大了眼,仿佛看到了自己脑袋开花的场景。

他手肘使力想举起剑来,却惊觉自己连夜奔波体力已然不支,何况来者势如惊雷,瞬息之间杀机已至,笼罩他全身,他竟不得动弹,眼看将死,他心中涌出一丝不甘来,呲牙裂目,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长剑向上劈出。

这一剑本来只不过是无用,但顾红林却做了个连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于是那剑便从垂死挣扎,变作了恰到好处。

白衣太监神色一惊,但空中无处借力不得闪躲,眼看就要以伤换命,他心头诸多念头一闪而过,最终化作一声冷哼。

白衣太监手腕一转,屈指一弹长剑,借力后撤。此时的顾红林全无半点力气,只觉长剑上传来一股沛然力道,他虎口一裂,长剑脱手而出,直直朝他身后飞去。

白衣太监站在顾红林五步之外,神色不善地盯着他身后。

那柄长剑朝后飞去,被一只宽厚手掌接住。

一柄伞飞来,落在了顾红林头顶替他挡雨。伞面上绘着虎面人身的异兽,画工精致,栩栩如生。

顾红林揉了揉大腿处的酸疼,看一眼地上的石子,无奈道:“郑捕头,我跪这阉人做什么,你这一招实在是大大的不妙。”说罢,勉力盘腿而坐,面色一红,又吐出几口血来。

郑开明缓缓走出来,站在雨中,疲态尽显。

白衣太监冷笑一声:“想不到郑捕头的暗器也了得。”

郑开明叹一口气,低着头开始卷袖子:“若是真了得,方才就不是逼他下跪来躲你的一掌,而是射你眉心,请你上路了。”

白衣太监背过手去,神色冷冽:“郑开明,你真要和朝廷作对?”

郑开明卷好了左手的袖子,又开始卷右手的,他一直没抬头,只用有些疲惫的声音提醒他:“秦公公,内侍不涉朝政,朝廷这两个字,和你干系不大。”

“那我总说的出吧。”陈校尉大步上前,厉声喝道:“郑开明,你这是要造反不成?”说罢,他拔剑挥下,兵卒四散开来,成合围之势。

郑开明将两只袖子卷到手肘处,看着周围的士兵,垂手而立,笑着道:“造反?造吴敬仲的反?造杜无临的反?造你陈扩的反?”

他又看向那太监:“造中御府的反?”

陈校尉上前一步,声势凛然:“你伙同乱党,大逆不道,其罪当诛!”但郑开明只抬头瞥了他一眼,他的声音不由得便弱了几分,只冷冷道:“你若是及时悔悟,还可宽大处理。”

郑开明笑着望向他,摇摇头:“你做不了主。”随即望向那太监,笑着道:“秦宣时,你说呢?”

那太监眉头一挑,神色玩味:“你认得我?”

郑开明笑了笑:“此次出宫的三十二个内侍都姓秦,但使掌法,好穿白衣的,并不多。何况像你这般年轻的,只一个秦宣时罢了。”

白衣太监低头看一眼脚上的泥泞,有些不耐烦。

中御府有五姓,秦是其一,中御府又有三十七职,宣时又是其一。郑开明称他作秦宣时,其实是敬语。但这些繁琐无趣的细节此时他不想理会,秦宣时一挥衣袖,半是质问半是威胁道:“你敢拦我?郑开明,你该清楚,你拦不住我。”

郑开明笑了笑,没有半点生死存亡的焦躁,只像个疲惫至极的中年庄稼汉,慢慢地讲着道理:“宦官净身之后阴阳失衡,习武较之常人更难,若说寻常武夫习武是登山,宦官便是要沿着峭壁一步一步爬上来。长安城中御府收藏有秘籍无数,经前人呕心沥血才创出几门宫中内侍能学的,你是中御府三十五职之一,想必学了不少,我知道,宫中的太监们习武其实近乎拼命,你一身功夫来之不易……”

“够了,”秦宣时皱眉冷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郑开明低头看一眼双手,又缓缓放下,平静道:“你拦不住我。”

秦宣时嘴角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摊开手笑着道:“我有数百精兵,你有什么?”

郑开明沉默片刻:“你真想知道?”

“愿闻……哦,明白了,”秦宣时若有所思,继而恍然:“想等山上人?”

郑开明不语。

一道钟声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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