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大年三十，e市迎来了一场大雪，似是要将一切污杂掩去，以此来迎接新的一年。一眼望去，整座城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许是因多年不曾参与过年节的布置，今天的楚汐显得格外兴奋，早早便睁了眼，久久无法再次入睡，只好趴在窗边欣赏了会雪景。下楼后，在楼关处，发现赵老正在铺纸写字，顾娴在一旁研磨，两人虽不言语，但时不时的相视而笑，暖意满满。这对和睦，生活中处处透露出小恩爱的夫妇，是她对情感的最终向往，无需轰轰烈烈，平淡静好，即可。站立了许久，楚汐终是不忍打扰了这氛围，只好又默默上了楼，路过岚尘房门口时，只觉灵光一闪。

悄悄推门而入，看着某人熟睡的脸庞，楚汐狡黠一笑，将魔爪伸入被窝。被凉意惊醒的赵岚尘有些恼，但看着低头认错，嘴角却高高翘起的人儿，终是不忍发火，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认命般的乖乖下了床，洗漱去了。

饭后，岚尘加入赵老。此时的女子，秀发高高盘起，手握毛笔，眼神从容而专注。将研磨的任务交付于楚汐，顾娴在一旁煮茗观看，时而为他们浇注茶水。她眼中的男子，虽华发滋生，额头微皱，容颜不复年轻时那般俊朗，但，依旧让她迷了眼。年少时，他曾许她“华发共衰荣”，想来，他是言而有信的。一生，有他，足矣。

一家共处时，总觉得时间飞快。午间，岚尘和楚汐终于开始了年节的布置，站在高脚椅上的岚尘，听着楚汐的号令“往左一点，对，在往左一点，往上点，对……”渐渐地，岚尘觉得视线开始有些模糊不清，明明是值得开心的事情，可为何，眼睛竟酸涩得很。

忆起南边小宅，每到年节，老人也会铺纸泼墨挥春，自己则在一旁研磨，浅笑。儿时的自己，对于每逢年节都需如此这件事颇感疑惑，那时，老人解答说：“春联，起源于桃符，在明代时开始盛行，据清人陈尚古的《簪云楼杂说》中记载，有一年朱元璋准备过年时，下令每家门上都要贴一副春联，以示庆贺，原来春联题写在桃木板上，后来改写在纸上，桃木的颜色是红的，红色有吉祥，避邪的意思，因此春联大都用红纸书写……”那个浑身带着书香气息的温婉妇人，是她长大后也想成为的人。每每待妇人书写完毕，自己便和楚汐开始了黏贴工作，踩在椅子上的她也是同现在这般，听着楚汐的号令四处移动，不同的是，那时，老人总会站在一旁，不断叮嘱着“岚岚，小心点。”一句话，却成为了她经年后忆起的暖。

岚尘想着，在另一个世界的她们，是否也会在某一瞬间不期然想起她和楚汐，然后心温暖成灾。她们是否在某一个角落相遇，是否在这举家欢聚的日子里团圆，又是否像现在的自己这般幸福……不经意间，想了许多许多，待反应过来，只觉得脚下一空，耳边传来的是楚汐的惊呼。

正在屋内安坐的两人，皆被楚汐吓到，小跑出门，看着急速下坠的岚尘，顾娴脸色不禁有些发白，恍惚间似乎有人影从自己眼前掠过。

心想着，这下估计得在床上躺上一两天的岚尘，只觉得有双臂膀接住了自己，而后是淡淡的薄荷味。

看着怀中的人儿，陆致远额头有汗渗出。待岚尘睁眼，四目相对，心惊。

“怎么这么不走心。”俊眉皱起，语气中略带责备。天知道，刚下车的他，看到踩空了的她，险些被她吓坏了，这孩子，怎这般让人不省心呢。

“阿岚，有伤到哪吗？”顾娴赶忙上前查看。岚尘起了身，为了让二老放心，转了几圈“没有，一点都没伤到。”看了看有些红了眼眶的楚汐，岚尘笑道：“我这不是没事嘛，别担心了。”

挽着赵岚尘的手臂，楚汐语气中带着哭腔：“阿岚，就算为了我，下次请走点心好吗？”

牵着楚汐的手往屋内走，岚尘点头说好。语气中是满满的讨好，岚尘知道，身旁的女子将自己看得很重要，一旦涉及到自己，不论多小的事，都会被她无限放大，正因为知道，所以讨好认错。

慢慢缓下情绪的赵家二老这才顾及到一旁的陆致远，虽不言语，但是眼中满满的谢意，陆致远是看得到的。

屋内，安抚好亲人的岚尘向站在窗边的人递去了杯水。看着有些讨好似得笑，陆致远的脸色终于稍有缓和。

“刚才的事，谢谢你。”

“不谢。”语气显得有些生硬。

岚尘万年不变的笑容有了一丝尴尬，直觉或者是专业知识告诉她，眼前这人在生气，只是，为何气？不想胡乱猜想，岚尘转身离开。

捡起飘落在地的对联，走向高脚椅，岚尘继续着刚才未完成的事，不料想，刚站上椅子，便被拦腰抱下，赵岚尘惊呼。

“还想再摔一次吗？”难掩的怒气，陆致远险些气极，看着她走出玄关，不放心便跟了出来，果不其然。现在，陆致远觉得有些后怕，如果今天他没有出现，那……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不等岚尘开口，陆致远便迈步离开，再不走的话，他不知道会做出，说出什么让她不喜的话，好不容易经营的关系，他不想毁于一旦，第一次觉得如此无措。

看着远去的身影，有些孤傲带着一丝狠绝，赵岚尘久久无法平静，心中虽想法万千，但有一块地方，她始终不敢涉及。无奈地看着手中的对联，赵岚尘选择放弃，将之交付于家佣。

晚间，一家人其乐融融，二老分别给楚汐和岚尘发了红包，只求个年节喜气。饭后，岚尘漱口洗脸，点燃香火，跪于蒲团上，带着虔诚，只愿另一个世界中的她们在这理应团圆的日子可以相聚一堂，不至自己一人孤单了去。

待出了内屋，客厅处访者满座，多是赵家至亲，赵岚尘礼貌一一问候。然后便静坐一旁，观春晚，听言语，长时间下来便让人看似有些出神，但当众人聊及旧事趣事，她亦会微笑示人，不会让人觉得有所尴尬。坐陪了一会，岚尘终是寻了个借口，起身离开。

玄关处，楚汐将自己包裹得很好，正准备出门，看到岚尘，语气是难掩的兴奋：“本想到时再打电话给你，没想到这么快就脱离魔掌了，我以为你还得跟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聊很久呢！”岚尘不禁失笑，七大姑八大姨，的确挺可怕的。话题多是围绕学业，校园生活，以及，男女情感。

“既然好了，那就走吧。”

“等等，去哪？”

楚汐有点无奈：“晚饭前不是才跟你说了嘛，韩亦辰约我们去放烟花啊，真怀疑你有没有带脑子。”许是长久的习惯，赵岚尘也不作争辩，挽着楚汐的手臂，笑容温润“阿汐，外面太冷了，我就不去了，你们好好玩哈。”直觉下，她不想去，总觉得某人也在，她不想见他，至少是现在。三番劝说下，直至岚尘说有点累想好好休息，楚汐才作罢，自己一个人出门去了。

上了楼，听着楼下的笑声连连，连带着岚尘也笑了，总觉得现在的生活，让她很满足很满足。拿出手机，拨打着赵家别墅的座机，听着电话那头的人说：“先生不在国内”岚尘情绪依旧，只道：“代我和大家问声好。”便结束了通话，然后编辑问候短信，点击发送。

远在他国的赵杰华守着床上的女人，目光温和，手机提示声响起，点开，心境如常。敲门声响起“请进。”赵杰华只觉肩上一重，耳边少女的声音仿佛天籁之音“预祝爸爸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安康，万事如意。”却让他笑开了花。

几分钟过去，手机如往年般安静。赵岚尘起身走至窗边，窗外月色皎洁明亮，屋外传来的冷意让她不自觉抱紧双臂。还抱有期待吗，岚尘想，没有了。或许幼时对所谓的父亲还是有着期待的，从入住赵家起，她便在想着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是不是很和蔼，又或者很严厉，他的怀抱会不会很暖和。可是，渐渐地，这种对父亲的幻想在几年的无尽等待中慢慢消磨，哪怕还有几分，也在毫无回应的新年问候中，消失殆尽。今年，原以为他会在国内，看来，是她想得太多了。不过即便如此，每年的问候，岚尘依旧不少，无关亲情，只是一种礼貌而已。

被放置于台灯下的有些老旧的笔记本散发着红光，楚汐曾无数次建议岚尘换上日光灯，却都被她否决，虽知道这是为自己的眼睛着想，但，对此，她总有莫名的执着。那昏黄的灯光，带着些红，光看着，便觉得能让清冷的文字生出暖意。

翻开笔记本，影像嵌入脑中。女子笑容温和，但目光却让人感觉遥不可及。这就是她的母亲，看似与人疏离淡漠，却也会为所爱之人低头折腰。这不禁让她想起了民国时期的张爱玲，面对所爱之人，高傲的她亦是卑微的，她曾题词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但是，当明白两人的爱情终是再也无法挽回时，她亦能狠心诀别，在温州与胡兰成分别时，她说：“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至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后来，她终是狠决地断了两人之间的联系，这场倾城之恋，迎来了谢幕。

两人虽有相似之处，但至少，张爱玲得到过胡兰成的爱，虽然低到了尘埃里，但却开出了花。或许，赵杰华曾在某时也为她母亲心动过，可谁知道呢。

许是因节日温暖的氛围，此次翻看，心是平静的，不似往日那般让人觉得压抑。虽是素未谋面的人，但终究是赋予了她生命的人，让她得以尝遍世间的喜怒哀乐。她的伤，她亦不愿看到。

渐渐，楼下开始变得安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况且，守岁也是我国历来的传统，看来，大家是都回家了，这般想着，岚尘便下了楼。虽然来者都是赵家至亲，但是，岚尘和她们并不熟悉，也不想太过接近，而且，有些聊天话题，是她不想涉及的，譬如，赵杰华的现任妇人，或者是同父异母的姐姐。所以，交流起来便也有些无力，还是礼貌避开为妙。

楼下，顾娴正在收拾茶具，岚尘将之接手过来，轻声道：“奶奶，我来吧。”顾娴笑着说：“好。”而后安坐在赵老身旁，笑看春晚节目。应是日常动作，那般熟稔，看着妻子坐在自己身旁，赵老不曾言语，只是将妻子的手握紧，然后放进自己大衣口袋中。此番画面，竟让厅中的女子笑开了花。

夜间23：00过后，外面鞭炮声不断。正默默地看着春晚的赵老，突然间开口道：“阿娴，我肚子有些饿了。”语气中竟然带着些许委屈。被点名的某人虽表现得有些无奈，却还是默默起身走至厨房。为所爱之人洗手作羹汤，生活不就是如此吗？

不知为何，目睹了一切的赵岚尘此时有些想笑，她总觉得赵老的表情有点惹人怜爱。或许，这才是所谓的倾城之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却是多少相爱之人的想而不得。或许，有人会说，爱早已在生活琐事中消耗殆净，先前的诺言只是对生活的理想化而已，若是遵守了，那便是生活的对你的厚待而已，若是没有做到，也只怪生活的骨感化。其实，一切在于心，只要有心，爱亦能在日常琐事中肆意滋生。

不多时，顾娴便从厨房端出了饺子。正当赵老问及楚汐时，门口处，一阵冷风吹进，岚尘不禁抖了抖。包裹着大衣的楚汐站在玄关处，将身上沾落的雪花抚掉“呼，还是家里暖和。”

待楚汐再走近些，屋内的三人突然大笑，独留楚汐一人呆站着，不知所以然。顾娴微舒了口气后问道：“阿汐，你从哪弄的这一花猫脸。”

“啊？”楚汐接过岚尘递来的镜子，映照在镜面上的女子，微红的脸庞上，几处黑印，就像从煤堆里爬出来的孩子似的，几个小时前，她还和某个小子在雪堆里放烟花和小弹炮，虽然穿得极多，加之四处奔跑，让身体不至于那么冷，可是脸蛋还是冻得快僵掉了，原以为脱掉手套来帮他暖脸的韩亦辰终于懂事了，知道要好好孝敬孝敬她了，没想到竟是这样的。这梁子就算是结下了，下次逮到他，定让他哭着给姑奶奶求饶，这样想着，楚汐便淡定了许多，笑呵呵地去将脸洗净了。

只是，这笑在其他人看来总觉得有些瘆人。

远在他处的韩亦辰也十分应景地打了打喷嚏，想着某人抓狂的脸，便欲罢不能。这小丫头片子，胆敢跟他斗，看来是还不知道自己年方几何呢。

零点钟声响起，伴随着漫空烟火。手机屏幕灯光闪闪，接起，手机那头略显低沉的嗓音令岚尘心惊，沉默几秒，岚尘道：“新年好，也帮我给陆爷爷带句好。”

守岁后，一家人皆有些疲惫，敌不过睡意，便都回房休息了。楚汐抱着被子挤进岚尘房内，满脸奸笑，岚尘无奈，也不加阻拦，大不了就是今晚不用睡了。果不其然，关了灯后，楚汐依旧没有入眠的打算，和岚尘并肩躺着，嘴巴一张一合，时不时还得岚尘回应一下，表示自己在听才作罢。

只是闭着眼，没有丝毫睡意，听着耳边的话，岚尘笑了，不因内容，只因身边人，感谢时光厚待，身旁的女子并没有改变太多。

不知何时，话题开始围绕陆致远展开，渐渐地，岚尘明了，这丫头，怕是“不怀好意”。只能任随着她讲，岚尘并不回答，只是闭着眼。楚汐问：“岚尘，你果真一点动心都没有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对于陆致远来说，你是不一样的。”“今早你没有看到他那气急败坏的表情吗？想来，他也是担心坏了，额头竟是布满汗丝。”“今天放烟火时，陆致远也在，只是后来他又走了。”“……”

最后的最后，许是累了，楚汐说：“岚尘，给自己一个机会，不好吗？”话毕，便再也没有了言语。

入睡前，岚尘耳边回响“阿岚，新年快乐。”嗓音低沉，常年平静无波的心湖，终是因此，泛起了涟漪。

陆宅，看着屏幕上的少女，一袭淡色连衣裙，秀发披露在肩，手中环书，面向阳光，嘴角笑容温润，陆致远久久回不了神。

年少时，便觉得一见钟情这种事情很可笑。可是，在赵家初见她时，心里的某一角终是被触动了。炎炎夏日，让人的心也无法平静，花园小道上，久久站立，只因目光所及处，藤蔓凉亭下，女子抱书微憩，许是因日光，脸庞有些红，似是喝酒微醺的孩子那般，在她身上，陆致远看到了何为岁月静好。紧接着，出国前夕，与韩亦辰一同前往赵家，在大树下，又一次见到了她，带着许些惊喜，本想打个招呼，至少先要让她知道有个他，却因她从头到尾的忽视，而止了步，此后，便是想念经年。但，如今，陆致远不愿再次望而却步，想来，是该强势点才好。

这个年，对岚尘来说是暖的，但也时不时也让她忆起了云城小镇，思及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是否安好。终是走不出某人的回忆，面对陆致远，她只能选择逃避，不想继续深想，怕慌了心。但，有些事，潜移默化，正在改变。--------------------随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