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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中人》第一百零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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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虬不温不火,不紧不慢,儒雅地道:“织田太太,您新丧丈夫,心情我很理解,身处是非地,关系敏感一些不为已甚,但我并没有说你就是凶手呀。我只希望您能将你和丈夫过去的事体,跟阿拉说道说道,我想也许有助于破案哩。我却才是够冒犯的,不恭之处,请您谅解则个。不出此下策,我怕您不肯启口,实在是抱歉之至,抱歉之至。”

女主人闻言,情绪已略略平复了些,面色稍霁,转首对娘姨吩咐:“张阿姨,你去把朱先生叫来。”娘姨一走,她定了定神,便将她与织田的来历,说了出来。原来这知天命年齿的织田,从小就生在中国东北龙江,属黑龙会众的家眷。其父其祖,皆系黑龙会里的狗腿子,跑腿的小角色,自是名不见经传。织田其人,并没入伙黑龙会,长大了读了七八年书,辍学经商,先是到伊春,包下一片森林,做起了木材生意。这厮干别的没个长性儿,瞒心昧己、投机倒把的营生,倒是来得。两三年就大大的赚了不少,买了地皮,置了家业,定居当地,娶妻生子,做起了面团团的地主扒皮。当地穷苦的中国人多如牛毛,他见利起意,放起了gāolìdài,金票像滚雪球般,日进斗金,盆满钵满。来钱容易,亏心事儿积压在心里就越重,他就做起了慈善,聊以积德行善,补偿亏欠的阴德。那时某趟施粥救济饥馁的赈济会上,他救了一对昏倒林子里快饿死的周氏父女,给他们薄粥汤水喝;给他们破衣裳穿,东西虽不昂,但雪中送炭,真高兴坏了那对苦命的父女。

织田还令人给父女俩沐浴更衣,留那当父亲的在家做长工,父女俩喜从天降,还当遇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了,千恩万谢,当他织田天神一般的敬仰。讵料好景不长,不道那织田嫌弃自己老婆生得瘦骨嶙峋,太过干瘪,而周家女儿打扮打扮得齐整了,虽非貌美,却也丰乳肥臀,别有一番风味。一夜乘差周老头出门办事儿之机,闯入姑娘家房里,qiángjiān了她。事后老汉回来得知了此事,气愤愤来找日本人讲理,争吵起来,就要拉日本人去见官。日本人生性凶残,恼羞成怒,拔出手qiāng就打死了老头。织田越发肆无忌惮,强逼少女就范,做他的妾室,少女窭然一身,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能有甚法子,自是胳膊拗不过大腿,只得顺从。

嗣后织田老婆病死,周女转了正室,不则几年,织田舍了林业不干,举家迁至上海,开了家南华纱厂,至今已有十载。来上海之后,其在福德里买下宅子,还背着周女,在四马路昼锦里买了幢外宅,包养下一个戏子,供之淫乐。而他经日累月地不着家,天长日久,周女安会不知?只是顾着名声体面,隐忍不发,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织田太太一席话罢,喝了半杯咖啡,又补道:“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男人家的心思,就是贪多不厌。常言道:‘住在花园洋房里向的太太虽然十指决不沾阳春水,可丈夫多半另有所爱。’他外头有多少狐狸精姘头,我也管不过来,可这回电话里的声音,我是听得出的,是个嗲声嗲气的biǎozǐ!”吴虬一头听她回忆,一头目光低俯,盯着她的一对脚尖,相互抵牾。周女甫停口,困龙先生就问:“然则那个biǎozǐ为何此刻在您的房间里睡觉呢?”这句话非但令杨、梁二人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并且令周女像屁股上装了弹簧,腾的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正在这时,自后堂跑来二人,一个就是那娘姨张阿姨,还有一个跟在她身后,约摸五十岁不到年纪的中年男子,面目俊秀,唇上有须,剪得簇簇齐整,颏下刮得流光。这男子穿着对襟团簇花袄子,外罩一件西式皮夹克,脖子上束了条碎花丝巾,下面穿条天青格子西裤,足上皮鞋锃亮,光可鉴人,橐橐有声。男子步至厅堂,直着嗓子朝周女道:“姐姐找我何事?”女主人面孔涨得潠血也似通红,那血几几乎要冲破天灵,喷出头顶来,一见男子赶到,她心一松,先自昏了过去,软塌塌倒在沙发上,男子大惊,三步并作两步,上来相扶,却已晚了。

男子摇动摔入沙发的女主人肩胛,呼唤:“周丽珠,周丽珠,你怎的啦?快醒醒呐!”摇不醒再大拇指狠掐其人中,一掐即效,周女嘤咛一声,转过气来,扑在男子怀里,嚎啕大哭个不休。男子问她端的,她只不肯说,哭得身子乱颤。边上张阿姨看不过,指着吴虬他们,厉声道:“朱先生,是这几位先生诬赖太太杀了老爷的,夫人才哭得伤心。”男子闻言大怒,挥手送客,站起身子,就要来撵。

杨天保自男子入来,就一直眼目不离其身,男子走上来推掇他,天保惊道:“你莫不是迎生?真是好久不见啦,你王大哥近来可好?”男子一听之下,不禁端详起天保,忽地想起了甚么,转怒为喜,抱住天保就道:“啊呀,是天保兄弟呐,一别十年,想死我啦!王大哥好,他时常记挂弟兄们,你在哪里高就呐?快,快,坐下来,快,快跟我说说!”这般一来,梁包探大跌眼镜,这姓朱的男子转变得也太离谱了,他就是再聪明一千倍,想破了头,也想不过来,这究竟是啥意思。

杨天保替众人引荐那男子:“诸位,这位系我旧识,欧战战场上赫赫有名的王牌飞行员。他与法国的洛兰-加洛斯;德国的殷麦曼、戈林;美国的陈纳德等诸多欧西空军精英齐名。其家道殷实,当年令名叱咤上海滩,乃沪上小k之典范,香车美女成群,摩托车、摩托艇乃他掌中玩物,驾驶熟练,玩得转得紧!老梁,你不是好摩托车这口么,你们今后可多亲近切磋哩!”梁包探闻言眼目放光,凑上来作速与朱斌侯握了握手,敬慕道:“啊呀,这不是求新机械厂厂东的公子么!在下知道,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呐。您可是咱们中国空军里头的第一号人物呐,五年前您还在浙军当浙江航空队的队长,后来就怎的杳无音讯了呢?啧啧啧啧,您真正是阿拉国人的骄傲哩!”三人你寒我暄,相见恨晚,一见如故。

吴虬也上来与之握手言欢,却打断众人话头道:“诸位,聊天何时都可以,咱们先搁一搁,朱先生我问你,你跟织田太太相熟么?”朱斌侯坦言道:“她是我拜把子的义妹,平素过从甚密,她丈夫死后,她害怕一人独居,因之留我在她家客房住下,往来也有个照应,并无别事。”吴虬道:“理会的,理会的,您莫误会。”遂将来破案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央道:“朱先生,您能入太太房间么?若我所料不差,杀死织田先生的主谋,就在太太的房间里面!”

三人听了大惊失色,梁包探问道:“吴先生,你怎的知道?适才你就说凶手在太太房里,莫要搞错了!致生误会,恐惹芥蒂。”吴虬道:“你见我何事说话托大过了?朱先生,情势紧迫,也顾不得礼数了,您看行不行?抓不抓得到凶犯,值此一举,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若容凶犯落跑,我等前功尽弃不说,织田先生也难得昭雪。”朱斌侯确有女主人的房门钥匙,沉吟片刻,却坚信天保为人,又冲着吴虬的名号,遂一咬牙,说声:“跟我来!”领着三人迳奔楼上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张阿姨也好奇地跟在后面,五人转眼来到卧室门前,朱斌侯从张阿姨身上取过钥匙,应手开门。众人一拥而入,但见弹簧床上,确睡得一人,长发柔丝,被子覆体,勾勒出一副曼妙的身材。那人正自倚着床头柜翻阅一本《玲珑》杂志。众人定睛一看,竟然还是个女流。天保甫入,就见女人印在杂志上的脸庞,竟是老相识了,不禁脱口而出:“咦,这不是毒蝎子么!”

女人给吵醒来,惊跳起来,露出半边luǒtǐ,**如山,看得一众男子脸红。毒蝎子一见不妙,忙又将被子掖起遮体,冷然说了一句俄国话。此时女主人周丽珠也一拖半步地跟了上来,不由分说,挤进房间,将身子挡在床前,惊惶失措地叫:“你们别胡来,不许动她!”如此一来,梁包探反而壮起了胆子,粗声粗气道:“走开,起开,起开,去去去,老子在办案,你莫妨碍公务,仔细老子把你也抓进去!”边威吓边去推掇织田夫人。

眼看梁包探就要抓住毒蝎子的手臂,天保却叫他小心,梁包探自不听他的,一把抓去,竟然手到擒来,这一番天保却傻眼呆在当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毒蝎子武艺超群,此刻竟然一丝儿使不出来,神色慌张,跟一弱质女子无异。天保犹愣怔之间,梁包探孔武有力,一把抱起毒蝎子,就要往外押,毒蝎子急得尖声大叫,声音穿房过屋,几个街区的人都听得到。

老梁哈哈大笑道:“小娘们儿,还是个外国货!杀人偿命,给我老实点儿,你就是叫破喉咙,也不管用的。哈哈哈哈。”他深信吴虬的推断,想必凶手就是这个俄罗斯女人,心头一畅,喜不自胜,溢于言表。

众人得手,女人已给拖至门口,天保暗道:“这毒蝎子是受伤了还是怎的,竟如此不济,机缘凑巧,倒是天定了的。”正在纳罕之际,忽地自玻璃窗外,撞入来一头黑怪物,将整堵石墙撞得粉碎。奇变陡生,众人来不及回神,但见一头巨大无朋的黑熊,露出长剑般的森森獠牙和满嘴锯齿般的牙齿,张口就将离窗口最近的朱斌侯给咬去了半截。其下半身齐腰而断,断口鲜血狂喷,白白的脊椎尾骨也看得分明,转眼臀腿以下半截身子即倒在血泊里,兀自抽搐不止。

织田夫人眼见好友当场惨死,唬得尖叫了一声,匹然倒地,面皮黄,眼无光,唇口紫,指甲青,未知五脏休咎,先见四肢不举。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那梁包探吓得屎尿齐流,双腿有如灌了铅,任你如何使力,就是挪不开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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