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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中人》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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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为了便于工作,文、古夫妇二人留江枫住在家中,江枫得以陪伴女儿,他盘桓悠游,畅享天伦。比之跟文斌在一块儿,跟江枫作伴,月月这孩子竟更放得开。好几个文斌与她玩了一半的游戏,到了江枫这儿,也玩得畅快。

月月特爱跟江枫聊天,讲的虽多为童稚的日常琐碎,却满含天然的依赖之情。这份感情让江枫动容,也一扫他六年囚禁生活的颓废,使他打起了精神,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每当夕阳告别天下,这份感动,也会隐入黑暗。仿佛他与女儿的亲情,总被流走的光阴抢走。每次江枫悻悻地将时间比作怪物坦姆,心底便对之怅然无奈。

古月萍也是如此,见他父女俩白天的时光中相处融洽,言行之中充满了对彼此的感激与信赖,既逸趣横生,又叫人看着感到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但到了晚上临睡,就会莫名其妙地错觉:这父女二人被无形的力量无端地剥离开了,隐隐地远离她自己的身边。她有时做的噩梦之中,江枫和女儿千篇一律地从此再也回不到她的身边来了,她被吓醒一二次之后,面对有江枫同住的一屋子黑夜,竟自习惯性地失眠了。

这日子半截儿因初恋做伴儿而幸福,半橛儿却如上述地痛苦。幸福时道光阴短暂,痛苦时又嫌时间静止。好不容易警局的活儿结束,江枫的经历有了官方的见证,隔了一日,他便动念要回家去探望父母。

无如警方已安排了新闻发布会,邀请了江枫出席作证,届时通过媒体,向社会大众全面公开警方近来所获一切隐情。他也已答应配合,古月萍是警方和江枫之间的中间人,自须提醒他,劝他发布会之后再去看爹妈,让他再等两天。

江枫却愁眉苦脸地说:“坦姆指不定随时会来抓我,时不我待,我得赶紧去看看爸妈。我已经失踪了六年,若这趟错过,我怕再被坦姆抓住,就休想再有运气逃出来啦;我怕就再没有重见父母之日啦,那时孤独地囚禁在异空间那种像勒紧我脖子的、布袋子一样的鬼地方,我岂不抱憾终身?我去探望了二老,就直接去警局,发布会定于后天下午一点半,是不是?我到时候一准儿去,你放心,我言而有信,说到做到!”

古月萍心下细细地咀嚼他的话,口中莫名地发苦,只觉做人有千般的无奈、万般的无能为力。料想生人无论怎样也无法打败生相凶悍恐怖的坦姆,怪物光凭体格就令人望尘莫及。坦姆若来抓江枫,铁定无人能敌。整个人生都苦短,更何况跟坦姆抢时间,当然须想做啥就快去做。

再说她本就不太热心发布会的事儿,因尔便也赞同了他的计划,江枫欣然向文斌和月月道了别。

虽然在一块儿生活仅仅只十几天时间,但是月月已感到和生父江枫难舍难分了。无如江枫却硬得起心肠,只向女儿强调了一番孝道之理,然后咬紧牙关,便匆匆地出门了。文斌则不落忍见月月惘然若失的样子,其留恋父爱之色,直叫他的心也颤抖不已——这份孺慕之情,原本惟独属于自己呀,眼下却已旁移。

他已知月月非是亲骨肉,虽然江枫猛然间出现,将这个事实哐地砸在他文斌头上,几乎叫人崩溃,但他是个理智的人,这事儿本就是命运的捉弄,怪不上人。

尽管有了这新的烦恼,但五年以来,相濡以沫,没有血缘也有恩情在,月月却真地给他留下了人间温暖。这是他在为月月做饭、做菜、洗衣服、洗澡、生病了就医、一块儿游戏时,所衷心体会到的。这是一种在竭力为人、与人共享幸福之中,寻求欢乐的精神。只要具备之,又体会到了该精神所产生的愉悦,对人生就决计不会感到失望。他从养女这儿获得了真理,就愈加替养女感到揪心之苦。

月月终将由小孩子长大成人,也不可避免地要体尝人生中的诸多苦楚,这一刻,她与生父的分离,就是个开始。这个开端也宣告了,过去与文斌亲密的养女,跟他永远地分别了,现在的月月已经是新的女儿了。文斌心底惨然之情,又能与谁言说?惟有干咽下肚罢了。

丈夫顾着女儿,妻子则顾着情郎,心下也是翻来覆去地思量。望着江枫的背影大步溜星地推门而出,古月萍内心暗暗地替江枫的落寞情绪抱不平,责怪坦姆为啥不肯放过他。她看得出,异世界的生活已将他的一颗心折磨得锐气尽失。古月萍多么渴望再见到少年时的江枫那意气风发之中略带不羁的风采呐!

由己及人,她心中忽有良多感喟:人世无常,人生来便自弱小。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从头到底须硬着头皮,磕磕绊绊地在这个世上艰难讨生活。坎坷与无奈,不正也像一只又一只命运的袋子,束缚着我们原始的天性嘛!

江枫自嘲己为“袋中人”,我们每一个人难于避免的衰老、疾病和死亡,不就愈加显得像三只天蚕丝织的布袋子,既柔韧而坚不可破,又紧紧地扼杀了每一个人追求青春、健康和活着的权力吗?

她心底幽怨,但转念:“江枫一出现,短短不到半个月,就揭开了好多件疑案真相,帮了我们很多忙了,他可有多么的了不起哦!这也多亏了坦姆告诉他案情那么清楚,看来坦姆虽不会说话,但显而易见,它一心想让江枫理解它、认同它。坦姆也有苦衷,坦姆的灵主,那个被碎尸的女青年,也是个苦人儿……唉,全是人做的孽呀。”她替江枫长志气,越志气越有自豪感,自豪感又转为感激,令她对坦姆心生出无限的怜意和一丝谢意。

她忍不住又去把这些天口供笔录、录音的copy件全搬出来,洋洋洒洒一大抽屉。她重复看一件案子,心中便涌出几分佩服坦姆之意,也涌出几分喜滋滋的甜意,她认为这些全是情郎江枫在人间的善业。

她拿这些籍录当作情书一样,随意翻阅,记录的字里行间和音频,透出无数江枫的语气口吻;那些江枫仅凭记忆就画得十分精确的现场图和一幅幅人物肖像,在她眼中就像当年儿提之时,小江枫画了送给她的卡通形象,栩栩如生。人生美好的部分,一去不复返,却似已全包罗在那些回忆之中了,盘踞在她脑海的正中央,逐渐支配着她。

所有的悬案,警方无法抓到真凶又没有有力证据,悬宕许多年不破,等到了时效过了期,任凶手逍遥法外,怎不令人揪心难过。这等如是由时间作案,又空由时间销案。时间岂能像古、江童年那样浪漫,又焉有似一桩又一桩无头公案那样地残酷之理?

人在命运和生死的面前,只有妥协一途,别无他法。我们常人都被装在兼有善与恶两面的时间这个大大的袋子之中,然后在这大袋子内,又有衰老、疾病、死亡等诸多人生的各个阶段、诸般意外、苦难,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袋子来装我们,跟江枫关在异空间所感受到的心境,如出一辙。一忽儿责怪坦姆,一忽儿又赞佩它,情感与时间感同身受,人们都是降生到这个世上吃苦来的,人类也全都是袋中人。

萦念及此,古月萍收住了犹如脱缰野马一般的思绪,不敢再往下思考了,都有些头痛了。她自嘲咋一下子变得思想如此深奥,自怨自艾地跟个哲学家似的。她无奈地笑了,念及过去跟江枫相处的日子,她可从不会深想,两人真真切切地,都率真而坦诚地享受青春。

“判若两人”古月萍心中忽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觉得江枫是个熟悉的陌生人,跟以前相处的感觉大不相同了。现在面对他,她心底不再空明,老停不住地胡思乱想,好像是被他的言行给感染得神思不属。她万分遗憾地再也找不回当年与江枫共度时,无拘无束的轻松感了。

文斌把古月萍从深潭一般深邃的思绪之中唤回了真实世界,招呼她和女儿去吃饭。古月萍长叹一口气,心想:“这异样的感觉,大概来自于江枫面对文斌很尴尬、面对月月很难舍所致吧。他面对我时,也变得很拘谨、放不开了,两人当中总隔着什么东西。”

人情也似被封锢于一种无形的袋子之中,生活中因无形的“袋子”,人们的一生都充满了无奈和不甘。

古月萍因失去了江枫的踪迹,耿耿于怀,整个婚姻生活,悒郁至今。反过来,她这个女主人感痛深受的坏情绪,压在一家人的心上,难免妨碍一屋同居的丈夫和遗腹子月月的幸福生活。如此一来,原由月萍一个人承受的不甘和委屈,渐渐地就传染给了一家人,一人的不快变成了三人一齐的无奈,将扰扰终生,也未可知。

说到底,这也谈不上谁对谁错,这就是无奈的命运安排出来的人生,愣是会给每一个人心头添上这样或那样的不痛快、意外、逆境或失落、愧疚、悔恨……那些倒楣的境遇,尤为闹心的是,不拘怎样讲,你也怪不到谁的头上,只能牵强而任性地去强自责怪在命运与上天的头上。然而你又没法子向命运、上天、神灵讨回公道,只好空费自己宝贵的性命去熬着忍受!

此时此刻,古月萍和文斌吃下、嚼着、咽下的似乎不是饭菜,而是针对心中绵绵的不甘心所生无奈之苦而应付着、苟且着的煎熬和忍受。文斌热瞅着文月月,忽对妻子说:“时间总是把人的一生,划分为吃饭很香的时候和吃饭如同嚼蜡的时候。坦姆的名字跟时间的英文相谐,在我这个穷文人眼中看来,江枫他起的名字真贴切。坦姆也像时间一样,改变了你我和孩子的命运。我们却无能为力!”有气无力地说着说着,他笑了,眼中却一闪一闪地有泪。

月月也已猜到跟文斌半毛钱血缘关系也没有,这几天小脸绷得紧紧的。她幼小的心灵自是充满无助和恐惧,此时她听文斌说得心冷,小小的一个人儿,眼睛里却罩上了一层愁云,不由地语声发颤地问:“爸爸,你,你不再爱我了吗?”

这句话一出口,当即吓到了古月萍。月萍心中隐隐作痛,想安慰女儿,猛然间眼泪却夺眶而出,如两道瀑布,刷地流下来。她觉得文斌说的话没啥不对之处,正因文斌之苦衷越合理,月萍就越是委屈难过。她替一家三口和江枫,都心感无限地委屈,模糊的泪目一时不争气地看不清身边坐着的二人了。

文斌听到女儿的话,则是一脸的震惊之色,自悔不该在孩子面前暴露沮丧之情,弄得其幼小的心灵被阴影淹没了。他盯住女儿愣怔了一会儿,双目挂泪,才站起来走到月月身边,深情地一把抱住她,他大声说:“不会,爸爸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女儿呢!”

月月双目之中的泪水在眼眶内滚来滚去,撅着嘴说:“爸,你别瞒我了,我知道你也早已知道,我是江叔叔的女儿!正因为我跟他有血缘,江叔叔才可以抱我。”

文斌对她报以温暖地一笑,斩钉截铁地说:“血缘是天生的,你我无法改变,可你是爸爸和妈妈带大的乖宝儿,爸爸永远爱你!月月,你愿意继续让爸爸爱你吗?”说着,他也伸手去拉住了妻子的手。

不言而喻,古月萍此一刻感到文斌汗渍渍的手,从未有如此的温暖。女儿破涕为笑,扑入父亲的怀抱,文斌一抱女儿就哇地痛哭了。命运它捉弄了人,还悄没声儿地逼迫人陷入苦闷,真的好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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