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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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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杨原本有一头长发,虽然枯槁,但这头长发一直没有被剪去,这也使得她看起来更像是一具洋娃娃,更具备观赏价值。在杨老夫妇家住下后,担心被“养父母”找到,她直接绞了头发,然后把它们给烧了,用的还是杨爷爷的洋火。

当时她顶着一头假小子似得毛楞头去找爷爷时,对方眼镜框后边的眼睛瞪大了,像是看到了外星人。

高杨嗫嚅着说了自己的来意后,杨老头摸出来一盒火柴给她,最后还是给了高杨一句告诫:“你……当心你奶奶发飙。”

高杨不明所以,晚上领会到了奶奶的发飙究竟有多大威力。

那简直是隔着太平洋给美军基地发射了洲际导弹,可能效果比这个更卓著:“我滴个大宝贝,你咋把头发给剪了?”

高杨被乍然高分贝的嗓门吓了一跳,像是犯了错误似得站在墙角,低着头,手指头抠了抠脸,又是蚊子叮一般的声音:“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好什么?女孩子长发多漂亮,跟洋娃娃一样,拉出去,多好看,多长脸啊。”杨老太捶胸顿足,“这下好了,出去介绍,是个假小子。”说罢,长吁短叹了一会儿。

杨老头当时正在假装看报纸,过了一会儿,看她火力没那么足了,才慢慢探身,说了一句:“她喜欢剪,你就让她剪呗。你是自己长不了头发,才在她身上找满足感吧。”

杨老太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你懂什么,你这个头发短,见识也短的。”

杨老头本是无辜群众,此刻躺枪,十分冤枉,只好给高杨投过去同情的一瞥,眼神中颇有种自求多福的意味。高杨看他微微低头,灯泡的光从他头顶反射回来,锃光瓦亮的,忽然没有那么郁闷了,不小心笑了。

“笑什么?”杨老太本来在发愁,看到她那鸡毛掸子一样的头发,语气中多了份无奈,“你说就算是剪,也不能自己上手吧,剪的跟狗啃似的,照镜子了没?”

高杨摇摇头,又伸出她那乌鸡爪一样的手去摸了摸,她发质很硬,这种野草一样长度的短发使得发型整个呈现爆炸状,看上去真是……惨不忍睹。

杨老太起身出门,高杨慌了,以为她生气了,连忙跑过去抱住她的腿。

“你呀。”杨老太点着她的额头,老年人长时间拿粉笔,手劲大,手又粗糙,把高杨额头都点红了,“快松开。”

高杨摇摇头,把头贴在她肚皮上,小狗一样蹭了蹭她。

“你不松开,我怎么去烧水?”杨老太无奈的声音里多了一份宠溺,“我给你剪剪吧。”

这地方现在没有理发店,一年前曾经有一个来着,后来生意实在萧条,索性把门面给关了,搬到新区。店主一咬牙一跺脚,掏出多年积蓄,整了个洋气的装修,又招了两个学徒,搞来虚假的“某知名美容美发学院毕业证书”,又弄了个“优秀发型师”的名头,一下子把价钱提高了十倍,因为十年手艺,服务着实不错,来人趋之若鹜,可谓门庭若市。

所以这片区域的人,基本趁着周末去美容学院学生练手的地方免费剃个头,嫌远还得蹬半天自行车的人,索性自己在家里剪头发,久而久之,算是人人有了手艺。

高杨听了,放开束缚着杨老太的手,自己蹬蹬跑去烧水,只听到杨老太在后边的喊声:“你别烧着自己了!”

“哎!”高杨快活的回了一嗓子。

水不多时便烧开了,杨老太兑水试了试温度,把脸盆放在院子里倒置的一口水缸上。那缸低处破了个洞,要当废品扔了,杨老头一看,合计着放院子里还能搁洗脸盆。他们年纪大了,弯腰不容易,所以跟人说了一声,这口破缸也就留在了院子里,免了成为垃圾的命运。

高杨低着脖子,杨老太给她洗头,一边洗一边嘟囔:“小孩子不愿意长头发,等你到了我们这时候,就知道长头发多不容易了。我年轻时候一头秀发乌黑浓亮,现在真是只能想想了。你看你爷爷,他整个是地方支援中央,回头地方也要造-反脱离组织咯。”

“嘿!你这人,怎么洗着洗着又编排起我了?”杨老头在院子里打太极,听着不乐意了,手下意识的去抚弄头上几根硕果仅存的长发,往中间拢了拢,“还地方造-反,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出去偷偷染发,这我还没说你呢。”

“说什么,我头发是白得快,可我头发比你多。”杨老太梗着脖子,对他怒目而视,“染头发怎么了,我这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跟你过了一辈子,我还不能说你了是怎么。”

杨老头显然不愿意和自己老伴关于头发大战二百回合,深吸一口气,一甩袖子,气呼呼的回屋子里去了。

杨老太小声笑起来,“老妖怪还玻璃心了。”

高杨也笑了,不小心洗发水沫子进嘴巴,一阵发苦,连忙扭头“呸呸呸”,杨老太正给她抓头发呢,手包着的头没了,连忙道:“诶诶,别动啊。”

高杨急忙收住自己的动作,不动了。

杨老太给她搓了搓,然后换水洗了洗。她的手很温柔,力道一直掌握的很好,高杨后来知道,她和爷爷平时都是这么相互帮对方洗头发的。

过了一会儿,高杨觉得眼睛疼痛难忍,忍不住开口:“奶,我眼疼。”

杨老太当时正拿毛巾给她擦头发呢,连忙捧起她的头左看右看,高杨眼睛快睁不开了。

“我的天,犯错误了。”杨老太小声惊呼,“洗发水进眼里了,来赶紧洗洗,我真是不操心。”

“我忘说了。”高杨大包大揽,把责任推到自己头上。

“别说了别说了,快来洗洗,眼睛红的跟兔子一样。”杨老太小碎步跑去换水,没热水了,只能用凉水将就,她边行动边叮嘱高杨,“你别乱动,赶紧回屋坐着,外边这么冷,等会再感冒了就完了,还得输液。”

高杨缩了缩脖子,坐在屋子里的小板凳上,靠近炉火,杨老头正在摆置电视机,是彩色电视机,买来时间不久,此刻正在播放新闻。

他的表情须臾间变了好几次,最后老泪纵横,那么大一个人,哭的像个小孩子。

高杨顿时懵了,手足无措,最后赶忙小跑着去拿毛巾,递给了他。

“小平同志去世了……”

杨老太进门就看到一老一少一个哭的旁若无人,一个站的呆若木鸡,她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手上拿着剪刀和热毛巾,只好向高杨投以疑惑的眼神,高杨不解的摇头。

杨老太听到了电视机里的声响,扭头过去看,顷刻间便泪流满面,高杨头发滴水,用毛巾包住,从高老太手上拿过热毛巾,给她擦眼泪。

她的生命里充斥了告别,死亡只能称之为词语,讲不上什么体验,通常听到的说辞,也不过是“谁谁谁死了”,那是遥远的悲伤,没有切身体会。

但她还是哭了,不是为电视机中的讣告而哭,而是因为爷爷奶奶哭了,这让她也忍不住流泪的冲动。

过了一会儿,他们擦干净了眼泪,将方才没有完成的事情继续完成。

人间久别,不成悲伤。

杨老太的手很稳,她给高杨剪了个清爽的发型,看起来十分俊俏。这时候的高杨雌雄莫辩,即使是后来,她长相也带着攻击性,英气且锐利。

高杨平日里和杨老太睡一块,她们在东边的房间,中间隔着一个厅,西边住着杨老头。那天晚上的月亮很亮,有凄冷的寒气,高杨床里头,隔着窗户看月亮,忍不住将被子往上掖了掖。夜是十足的寂静,她听到了另一间屋子里,杨老头的起夜声。

过了没一会儿,院子里多了个人影,还有橘黄色的火星。

爷爷起来抽烟了,月亮挥洒下来的惨白光线让他的动作无所遁形,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又抬头,望着虚空中的一点,凝视。

老人睡眠浅,杨老太显然被刚才的动静惊醒,她没开灯,起身摸了件衣服披上,出门往杨老头那边去,小声和他说话。

“大半夜的,你撒什么疯,想生病吗?”她声音里有怒气,哪怕压得很低,高杨也听得出来。

“睡不着,起来走走。”杨老头闷闷道,“你快回去,这天寒地冻的,你腿受得了?”

杨老太扯了扯他的衣角,“都回去,一起回去。”

“我难受啊。”杨老头声音悠长,在寂静的院落回荡。

杨老太沉默了一下,仿佛也蔫了,怒气不再,“谁不是呢,回去吧,都是要死的,我们也迟早有这么一天,多活一年是一年。”

这一句话,将尚且沉迷在安逸中的高杨也惊醒了。死亡这个字眼第一次变得这么靠近,她心中这才升起一个迷蒙的念头:所有的人都是要死的,她不例外,她身边的人也不例外。

但爷爷奶奶会这么说,才让她感到一种浓重的悲伤,呼吸不过来。

大概只有放在心中的人离去,才会让人产生钝刀割肉的疼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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