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人多洞悉世事，吃的盐比高杨吃过的米都多，听了这一句，基本就明白事情的缘由经过了。

这事变得棘手起来，杨老太看上去那么慈眉善目一人，皱起了眉头。

显然这种事情，她见到的不是一回两回。

高杨看她的表情，顿时惶恐了起来，顾不上什么男儿女儿膝下有黄金，直接给他们跪了下来，砰砰砰磕了三个头，是真害怕，怕自己被送出去：“别……求求你们，别赶我走。我……我害怕。”她声音断断续续，把之前的事情抖搂了一半，说到半夜被摸的时候，就像一场噩梦，每回忆一次，就多脱一层皮。

那时候她不太懂，这种触碰究竟什么意思，但老杨夫妇听闻之后，皱起了眉头。

老杨这样总是不咸不淡的一人，都忍不住发愁起来。

说到后头，高杨已经是泣不成声，一哽一哽的，吃的又多，肚子撑得慌，差点把吃下去的吐出来，连忙捂嘴，稍稍仰头，顺势擦了擦眼泪，安静下来。

“老杨，咋办？”杨老太发愁，同情起高杨了，这么漂亮一小女孩，遭遇那种事情，能逃出来都是命大，要是回去，肯定这辈子都毁了。她有一双儿女，自然知道养大他们多不容易。健康长大成人，是要有很多福气和运气。好在他们都争气，不仅成绩优异，还争取到了公费出国的机会，两人都在美国，事业有成，也各自组建起了家庭。

倒不是故意留老人在国内，曾经提到要接他们过去，只是老人觉得在国内生活习惯了，这就是故乡，去其他地方，就像大树迁移，须得连根拔起，忍受根须断裂的痛楚。如果再稍稍年轻，再生能力强一些，可能做得到，只是如今年纪渐长，也就变得对故土越来越眷恋，也就愈发不舍，只好忍受一年甚至两年才见一面的思念。

况且当年的矛盾一直隐忍在平静的表面下，因为距离远见面时间不多而显得无足轻重，如果同处一个屋檐下，总会再次爆发出来。

老杨瞥了她一眼，多年的相濡以沫，怎能不明白老伴心中的想法，淡淡道：“你说咋办，你心里都想到了，还用我多嘴？”

“你这人！”杨老太头发都立起来了，“我这问你答案呢，征求意见，你懂吗？”

老杨掏出一包沙河，抽出一根就要放嘴边，杨老太知道他这是发愁了，可正是因为他这个举动，她明白了他的意见。

让她留下来。

杨老太摸了摸高杨的头发，枯黄粗糙不顺手，足以看出这小孩生活的颠沛流离，她微微叹了口气，“你姓高，没名字，就跟我们的姓当名字，叫高杨吧。”

老杨一口气没憋住，鼻孔冒烟，咳嗽了两声，被杨老太怒目而视：“你又作什么妖？”

“没，没什么，我保证没笑。”老杨嘴角都扬到眼角了，脸上的皱纹更是如菊花绽放，“高杨，羔羊？”他咀嚼了两遍这个名字，觉得自己当初给孩子起名字这个举动是明智的，“她身上狼性足着呢，要是羔羊，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

高杨终于有名字，这个名字陪伴了她一辈子。

“边儿去。”杨老太笑他，不小心碰到了高杨的额头，“哎哟我的天，怎么这么烫？”

高杨已经没了知觉，软绵绵的看着她，头脑昏胀，没听清她说什么，站起来想收拾碗筷显得有用一点，下一秒就直接滑落地面。

嘭——

大地仿佛颤抖，溅起为数不多的灰尘，在冰冷的阳光下，苟延残喘。

高杨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入眼是陌生的环境，她吓了一跳，立刻起身，带起了手上的输液管和点滴瓶，和吊架来回碰撞，激起哗啦哗啦的碰撞声。

手上回血的疼痛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惊恐的看周围，怕自己的哪里被切掉一块——这是她妈时常威胁她的话，比如你偷跑出去，说不定眼睛被挖了手脚被致残，然后这辈子只能当个小叫花子，永远跪在地上爬不起来。她会三番五次的把这些话讲给高杨听，让高杨当个小羊羔，不要给她惹麻烦，否则一旦自己不要她，那她面临的也只有这些下场。

这些东西从小听到大，便成了精神痼疾，毒瘤一样留在脑海中，手术除不去，精神也安抚不了，自我暗示都是徒劳，时时刻刻都处于惶恐当中。高杨从小就没信任过任何人，甚至凭借涉世不深的阅历建立起了自己的处事法则，那就是对所有人都防备，神经千锤百炼，不要有任何眷恋，随时准备逃跑。

可高杨终究只是普通人，普通人的意思是，对温暖始终有渴望，就像飞蛾总会扑向火焰。

“你这是干啥？”杨老太的声音响起来，本来在一旁打瞌睡，听到动静，浅眠的她立刻醒过来，看到高杨的动作，又是心疼又是气的慌。

高杨看着她不高的身躯，怔忪了半晌，才想起来自己不是在那个冰冷没有温度的家庭，更没有狼心狗肺易子而食的母亲，她又掉了眼泪，就像刹不住的闸，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水分，好像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

杨老太没脾气了，只得叫外边诊所的医生过来扎针，因为高杨血管细，扎了好几针都没对，她都有些不忍心了，女医生也擦了擦额头亲出的汗，向杨老太解释道：“她血管太细啦，看着营养不良啊，这是你孙女吗，之前没怎么见过啊？”

“是啊是啊。”杨老太应道，怕伤了高杨自尊心，以后在这地方被鄙夷，便给她扯了一个听起来相当合理的身份，“我做姑娘那会儿一个老朋友，当时嫁的老远，前段时间去世啦。她命不好，早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这是她孙女，被她一个人拉扯大的。我和老杨踅摸了一段时间，觉得反正我俩也老了没事，就索性让她过来了。”

“那您的真好心啊。”医生随口称赞。

“哪里算得上好心呐，能帮一把是一把，一辈子的交情呢。我们也是老来寂寞，省的老头子天天在家刨木头。”杨老太扯起皮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真诚的高杨都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这样一段经历，她都忍不住自我怀疑起来，杨老太朝她挤了一下眼睛，高杨了然，会心一笑。

点滴输的不算快，高杨依旧手脚冰凉，杨老太细心，给她掖被子，又抓住她的手，老树枯皮一样的手轻轻附在她手背上，一阵温暖。

点滴打完，高杨被蒙上一条小毯子，跟着杨老太回家。

屋子里有昏黄的灯光，老头子烧着炉火等他们回来，听到声音抬头：“回来了？”

“回来了！”杨老太气若洪钟。

繁星冷月尽如霜，人间自有真情在。

那之后，高杨在杨家住下，称呼也改成了爷爷奶奶。

那可称得上她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了。

老杨夫妇以前是高中教师，这时候已经退休了，本来在市中心住，临着当时的重点高中，为了支付孩子们的出国生活费，把那边的房子卖掉了，搬来了这里，每天骑自行车上下学，美名其曰锻炼身体。

后来高中校长换届体-制改革，两人双双下岗，没有和孩子们说，选择了去私人补习班，因为教的比较好，很多人都看重。等到两个孩子都出息了后，也减轻了负担，孩子们回国后发现父母住在这里，闹了没脸，想撺掇他们回市区中心，他们也愿意出钱买房。

然而这地方已经熟悉，邻里和睦，比较温馨，菜市场也在旁边，生活方便，也就索性住下了。至于孩子们的心意，也高兴的心领了，不让他们破费，让他们攒着，毕竟他们的路还长，人生还有无数可能。

他们本想等孩子回来，成家立业，没想到“投靠美帝，认贼作父，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这话不是高杨编的，是爷爷亲口评价。当时奶奶在厨房，听见以后，拎着锅铲就要出来打他，爷爷不敌，落荒而逃。大抵这些话也只有孩子不在的时候会说一说，权当发牢骚，他们若是回来，二老只会欢欢喜喜，将家乡菜做上一桌，然后一家人亲亲热热，不说这些惹人伤心的话来。

杨爷爷和斜对面那所小学的校长熟识，将高杨送去上学，那天高杨眼圈又红了，但没有掉下来泪。

欢喜的日子，为什么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