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汉并不知道，分别后没多久，灾厄的种子就被盾钉种下地。

37年来，一直是他说什么，盾钉就做什么。

盾钉好似他的臂膀，不，臂膀尚且会因恐惧、犹豫而动摇，但盾钉就是盾钉，一个愚钝但做事极为认真的人，下令要执行的任务一定不折不扣去执行。

因此，巨汉放心的把遗言交代下去，认为盾钉会不折不扣贯彻自己的遗志：带着大家，活下去，直到大家都活不下去了，把种子埋下去，完成对灾厄的复仇。

然而，没有。

他在巨汉离开后，就把种子种下了。没有一丝犹豫。

生命弥留之际，盾钉在石屋里，他也想起了一些往事。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一位贤者。贤者对子女的教育颇为苛刻，乃至于，除了小儿子以外的家人都为国捐躯了。

贤者叮嘱着自己最聪慧的小儿子说：“笨一点，活下去。”

于是他开始装笨，这一装，就是四五十年。

亡国后，他成为了奴隶，因为皮相、体型还不错，被送进角斗场。

那时候角斗场暗地里做两门生意，一门是赌斗，另一门是卖肉。赌斗很好说，角斗场的胜负和金钱挂了钩，卖肉则是给特殊癖好的贵族小姐、夫人们特别服务。

盾钉太笨，赌斗不适合他，即便再怎么训练也只懂得用盾牌去顶别人，输多赢少，没杀过人，没被人恨过，即便角斗场出现了叛乱也没人找他麻烦。

盾钉太笨，卖肉也不适合他，即便皮相不错，也讨不了女人喜欢，进了闺房还要人教着他怎么来，大多时候只能拿来骑，抽起来也是半点手感都没有，生性阴毒的女人在他面前也没了脾性。

鸡肋一个。

不过，正因为他笨，皮相不错，盾牌用得还行，转手他就被角斗场送出去做护卫。说是护卫，其实是给贵族府里给女仆配种——身高、体强、力壮、愚笨，后裔想必是良好的扈从。

兜兜转转，他又被当成礼物送给了皇帝的义子。

回头去看，那些聪明的人，死了；那些普普通通的人，生不如死。

愚笨的人，活着，还挺不错。

乃至于跟在王子身边久了，出生入死次数多了，功成名就。

毕竟，人们不会对愚笨的人寄予太高的期望，也不会对这样的人置气，更不会去迁怒，甚至连明摆着要送死的事都不想让他去做。

因为，他太笨了。

这样的人只需要一点点小聪明就能活下去，更何况他不止一点点聪明，所以他活得不错。

愚笨能让他活着，因此，盾钉没想要改变，除了日复一日锻炼身体，大多时候他在发呆，发呆时候在思考。

思考父辈遗留下来智慧。

譬如贤者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人不为何而活，但为何而活也不为何；为何而活者为何去死，不为何而活者不为何死。这句话过于拗口，盾钉想了很久把道理想明白以后，缩减成：人为何而活，就愿意为何去死。

而他，为活而活。

很多道理他想明白了，但不代表这些道理他能用。毕竟乱世里杀人不讲道理，从天南杀到地北，血腥味不会因为把道理想明白了闻起来就变香了。

他是为活而活的人，既然杀人能让他活下去，他就不会心慈手软。但他不觉得杀人是一件值得快乐的事情，只是活下来的方式。

直到灾厄来了，直到快活不下去了。

盾钉想的道理渐渐开始有用了。

活路越来越窄，活人越来越少，这不禁让他想起父亲生前面临国破家亡的时候，无非也是这样的状况。

他在想，既然自己活不下去了，就要别人帮自己活下去。

他想了很多，想了很久，直到不久前，他随王子殿下在万千镜界寻求出路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

一个很讨人厌的人，脸上带着诡异的面具，面具上刻着一个“v”，浑身上下透露一股阴谋的味道。

盾钉还记得当时遇见他的情形。

那是在一个名为“扭曲”的镜界里，那人名为小鬼，是个贩子，传说只要满足他的条件，就可以实现愿望——以最丑恶的方式实现愿望。

“两位，是被红土驱赶过来的小可怜！”

“你知道红土是什么？”

“那是灾厄，什么毁灭了世界文明，什么就是灾厄。嘘……千万不要把这个答案告诉别人！”小鬼把自己的手斩断，扔过来说道，“封口费，我的一只手，哈哈哈哈，不要说出去！”

“灾厄怎么解决？”

“噗，解决？哈哈哈哈，灾厄是不朽的，能解决灾厄的，只有更高级的灾厄……唔唔唔……”小鬼把手伸进嘴里，然后抓出来一把种子说道，“想不想要，这些种子能在红土里生长，长得特别快，几个小时红土全被吃掉了！它结出来的果实能吃，红红的，特别甜。”

小鬼一边回味一边咀嚼着，说道：“没毒，很好吃，还管饱。把这个埋到红土里，长出食物！哈哈哈哈！”

“要。”

“要啊，那拿命来换！拿一条命，做一件事。”

“行，用我的命。”

“哈哈哈哈，好，拿你的命！不过，为什么不用仆人的命呢？”

“他太笨了。”

“笨好啊！笨太好了！笨就不用送死！”

……

那是一次难忘的遭遇，通过那一次遭遇，盾钉知道了，生路没有了，即便从小鬼那里拿到了种子，无非是死路一条。

偏偏，他从小鬼的话里想明白了一些事。

“什么毁灭了世界文明，什么就是灾厄”，这是很重要的一句话，因为这个世界的文明曾经被毁灭过一次，但有人活下来了，并繁衍生息，直到此次灾厄降临。

即是说，上一个文明在毁灭之前想到了办法，让生命延续了下来。

这个办法是什么？

在灭世灾厄面前，盾钉的道理总算开始发挥作用。

道理很简单：在灾厄灭绝生命之前让文明灭绝，并且将灾厄带离世界，生命就能延续。

原本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但，小鬼的出现让这件事出现了转机。

·只要把灾厄的种子种下去，文明很快灭绝；

·灭绝文明的不是灾厄的种子，而是把种子带来这个世界的人，是王子；

·王子为了完成小鬼的任务，离开了世界。

因此，在王子离开世界后，把种子栽种下去，毁灭文明，就能让生命延续！

这是多么完美的逻辑。

盾钉一下子想明白了所有关窍，他知道有人在背后有意、故意、刻意编排了这一条路，如同一个棋手，精心布了这个局，为此世留下一线生机。

这个人也许是小鬼，也许是小鬼背后的某个人。

“只要赶在殿下死之前，让文明毁于一旦，殿下就成为了灾厄，铸就不朽，而此世的生命能继续繁衍，这就是你编排的唯一一条“死”路吗？”

生路没有，死路一条。

即便是死路，也足以让盾钉为之付诸行动，于是他把种子刻进箭中，开弓，无悔。

当箭刺入土壤，种子遇见大地，开始孕育。

紧接着，不久，巨大的树干拔地而起，携大量红色的沙尘翻滚；土地开始爬满了黑色的藤蔓，红色悄悄然变淡。

某一瞬间，盾钉感觉胸心剧痛，一根冰冷的木锥好似捕食者一般刺向他的心房。

他没有防御，任由着它。

恍惚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被吸收了，顺着藤蔓流到了那颗蓦然出现的树，汇聚在枝桠上，一朵花开了，然后，结果。

他抬头望天，那里留着他最后的布局。

他似乎能看见，轻若无物的种子漫天漂浮着，只待未来某一刻，跌落。

用他的生命，并埋葬了名之为夏的文明，凝聚成了一颗棋子，在棋盘上下了一颗棋。

他不知道幕后那人为何要这样去布局，设下一条死路，但，他窥见了死路上一线生机，并下了一手。

隔空对决，或者，隔空配合。

愚者的一生，只为在需要他的时候，露一手。

“终究还是成了殿下最讨厌的聪明人。”

他心想着，然后，他心死了。

夕阳的余光消失，夜幕，降临。

晚安，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