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阳城也在下雪，但有燕云山脉的屏障，这里的雪比北方要温和的多。

今天是泱华传统的冬正日，是个享受美食，养生进补的日子，江阳城有整个北方最发达的饮食文化，在这天，整个城市都在大快朵颐，富贵人家钟鸣鼎食自不必说，家境稍殷实者呼朋引伴，在酒楼中围炉而坐，或烤或涮，纵是贫穷之人，也尽量打打牙祭，润一润尝尽了生活苦难的口舌。

无论是天空中飘落的雪花，边关进犯的北虏，都没有影响江阳人享受生活的热情。

按照传统，冬正日必吃羊肉，一时间江阳城的街道上都飘着一缕缕羊肉的香气，仿佛让雪花也多了几分暖意。

这日午后，在一间四合院内，男女几人围在一张八仙桌边，絮絮闲谈着。忽然，几个孩子指着天空，惊叫了起来，喊声惊动了桌边的大人，大家都走了出来，望着天空中孩子们手指的方向。

一个男子踏着一柄长剑在空中飞行，看不清面容，只见他身材高挺，穿着一袭玄色道袍，衣带在风中猎猎飘舞。

“飞人！有飞人！”“那是不是神仙？”孩子们惊呼着，大人也啧啧称奇。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一个老头儿抽着旱烟，嘟囔着，“现在的年轻人真没见识。这是太乙宗的道长！当年成兴三十-----三十五年吧，北虏犯边，成兴爷让李家发下了炎月令，整个江湖的大侠们都被召到江阳来了，当时太乙宗------嗬，好家伙，几百把飞剑乌泱泱的在我们头顶上过去-------”

太乙宗是昭华江湖四大门派之一，门内高手如云，三大独门神技“御剑凌霄”、“三昧真火”、“一气化三清”独步海内；它也是帝国影响力最大的玄教教派，号称“天下玄门正宗”，在西南各省势力庞大，仅登记在册的信众便有数十万人之多。

此时御剑之人名叫赵子瑜，此行是奉其师太乙宗掌教王丹阳的命令，代表太乙宗向朝廷进行一年一度的述职。

赵子瑜踏了踏飞剑“玄日”的剑尖，有意压低飞行的高度，除了想近距离地看看城市外，也有几分炫耀之意。

他年仅二十，便已是名动江湖的少侠，太乙宗掌教真人王丹阳的得意弟子，今年又被师尊委派来承担向朝廷述职的重任，已有栽培他为下任掌教之意，难免心花怒放，存心向江阳市民夸耀一番。

赵子瑜是西南富户子弟，其父是西南第一大城三川城中的票号老板，他自幼便显示出出色的魔法天赋，十一岁拜入太乙宗，被当时还不是掌教的王丹阳看中，收入门下。

他天资绝顶，又勤学苦练，在名师指导下，十六岁便达到凝灵境界，并习得了太乙宗三神技之一的御剑之法，一时间轰动全派，名震江湖。师父接任掌教之位后，他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隐隐然已被视为下一任掌教的有力竞争者了。

除此之外，他身材修长，相貌俊秀，良好的教育让他举止儒雅，风度翩翩，“烨然若神人”，也难怪那小孩把他当成神仙了。一言以蔽之，他简直像是从仙侠传奇中走出来的主角，或是出自名门大派的重要男配。

不过，现实毕竟不比传奇故事，在那些故事中，他这样的角色往往清高孤傲，目中无人，然而赵子瑜嘛——

前方便是皇城的城墙，越过皇城，便是朝廷各机构办公的所在了，赵子瑜不情愿地降落在地，收起仙剑，步行进城。

虽然他很想向当朝诸公也展示一下飞剑之技，但无奈此时的江湖已不再是传说中的那个仗剑天涯，粪土王侯的江湖了。

经历了成兴一朝的大力整顿，皇权的触手已经深入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即使是清高而强大的武林门派，也不得不服从朝廷的旨意，在庙堂的恩威并施面前服服帖帖，成为了这个国家的另一种“士绅”，他既然是代表宗门来向朝廷述职的，又怎么可能有资格直飞皇城呢？

城门处，一名身着锦衣的贵公子微笑着迎了上来，身后两名侍从身穿红白两色的劲装，腰悬弯刀。

赵子瑜知道这是炎月门的弟子，炎月门以李氏家族为核心，主修刀法和火技。

这李氏家族并非寻常武林人士，在本朝立国之时，李氏先祖率炎月门弟子随太祖皇帝东征西战，立下了赫赫功劳，因此被封为武安公，世袭罔替。

当今李家家主武安公李墨白，是朝堂上有数的位高权重之人，执掌兵部，帝国的军事改革和北方战事的庙算，后勤，都由他主持。

李氏子弟除行走江湖外，多有出仕朝廷，出将入相之人，炎月门则成为了朝廷在江湖上的代言人。

在成兴朝之后，炎月门更是凌驾于江湖各个门派之上，成为了朝廷钦定的武林盟主。李氏家主手中握有一面名为“炎月令”的令牌，经朝廷许可发布后，可以调遣所有武林门派，不从者皆为抗旨。

李家枝繁叶茂，血脉优越，强者如云，每一代都有多名驭灵境强者产生，炎月门强者数量在各大门派中仅次于太乙宗，但背靠朝廷支持，装备精良，弟子多受过军事训练，综合实力比太乙宗有过之无不及。正因为有这样强大的代言人，朝廷才得以维持对江湖的统治。

赵子瑜不敢怠慢，踏步上前，双手抱拳行礼，道：“在下太乙宗掌教王真人座下弟子赵子瑜见过师兄，请教师兄名号。”

那锦衣青年还礼，笑道：“先生错了，在下并非武林中人，而是武安公府世子，草字青麟。”

赵子瑜心头一震，原来，朝廷为提防李家做大，特意规定李家家主不可兼掌炎月门，成兴朝后，李家家主世袭“武林都御史”一职，负责监管包括炎月门在内的整个武林。

据师父说，昔年师祖爷派他来京述职时，都是炎月门弟子负责迎接，没想到今日竟由李府世子亲迎，实在出乎赵子瑜意料之外。

“原来是世子爷，失敬，失敬。”赵子瑜一面应着，一面暗暗思忖。

太乙宗强者如云，又有大量信众支持，综合实力在武林各门派中可居第一，因此朝廷格外重视也是应有之理，但正因为地位特殊，朝廷对宗门不无忌惮，如今这番超规格的礼遇，背后会藏着怎样的动机呢？想到这里，他有些心跳加速。

两名侍从在前引路，李青麟道：“先生远来辛苦了，不知先生入城以来，可曾闻到羊肉香味儿？”

“是啊！真是鲜香扑鼻，引人垂涎三尺。”赵子瑜应道，事实上，他是从天上飞过来的，羊肉香味再浓，也飘不到他的鼻子里。

“正好，家父已吩咐鹿鸣阁的厨子，今晚做一桌江阳特色的冬正全羊宴招待远道而来的各位侠士，他老人家亲自做东。”

“李公爷太客气了。这等美味，我们在三川可是吃不到的。”

“哎，其实依在下看，泱华大地的美食应该首推贵教所在的西南四省才是。”

“哪里哪里，只是一味喷香热辣，入不了高门法眼。如果世子爷喜欢，哪日世子爷大驾光临桑梓，在下做东，请世子爷尝遍西南美食！”

两人一起大笑起来。李青麟笑道：“那是自然，全三川城的菜馆酒楼，少说也有九成是贵教的产业呐！”

赵子瑜愕然：“公子爷说笑了------哪有那许多？”

李青麟又道：“贵教今年新购了田地二十三万六千余亩，可有此事？”

赵子瑜额头微微见汗：“------确有此事，是二十三万六千二百四十亩。”

事实上，这些地产并非都是太乙宗购置的，太乙宗固然是最富有的江湖门派，但为了维持武力优势，每年都要花费大量财力在打造法器，炼制丹药上，如此大量的土地买卖超出了宗门财力所能承受的范围。

这些田地多半是中小地主为逃避征税而挂靠在宗门名下的——曾经，帝国的贵族和士绅也享有在纳税上的优待，但成兴朝的税务改革剥夺了他们的这项权利，不过，武林门派却依然保有在纳税上的特权。

今上陛下宽和仁慈，继位十多年来未曾进行大的变革，因此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土地被挂靠在宗门名下，太乙宗也财源广进，自从主张入世的王真人掌教以来，宗门在财富经营上更是颇有手段，三川城的菜馆还真有不少就是太乙宗的产业------

“贵教积累田产，经营货殖，都是好的，纵然是江湖侠士，也不能没有钱财，难道像话本小说里那样‘劫富济己’么？不过，如今北虏犯边，国家正是用钱之际，大家也应该共克时艰才是。”李青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赵子瑜心头一跳，但很快镇静下来，他微微点头道：“世子爷说得有理，在下当回禀家师。”

“啊啊，赵兄太正经了，这不过是家父和在下偶然闲谈的话语罢了。”李青麟不经意间换用了“赵兄”这个亲昵的称呼，但他不经意间提及自己的父亲，却让赵子瑜更感紧张。

他没法不紧张。

自成兴朝以降，炎月李家一直是悬挂在全体江湖人头顶上的一把利剑。

当它不落下时，江湖仿佛还是那个江湖，但每当它落下时，都会用鲜血和人头告诉侠士们，你们自由逍遥，只奉侠道门规，不尊王法，以武犯禁的好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成兴十五年，朝廷以“擅蓄流民，聚众鼓噪，名为侠义，实乃会党”的罪名，将丐帮宣布为“乱匪”，李家便发布了炎月令召集各大江湖门派，强令他们和炎月门、军队一起围剿丐帮。

在失去财产和合法地位，成为叛党，每天面临追捕的威胁面前，所有的大派最终都奉令参战，沾上了同道的血后，旧江湖已经实质上瓦解了。

成兴二十七年，三山剑宗一位长老擅杀了他已堕落为采花淫贼的弟子，该弟子的老母亲告到官府，很快惊动了李家，十几日后便有数十名炎月弟子手持魔导铳和弯刀上门，带队的正是时年二十多岁的李墨白。

长老闻讯，不愿受辱，横剑自刎。

安身立命的江湖发生的剧变，让许多江湖人士感到无所适从，尤其是老前辈们，赵子瑜就见到过不少师伯师叔，师伯祖师叔祖们低声咒骂李家（但即使是这种时候他们也不太敢咒骂朝廷）。

但是，他的师父却一次也没有这样骂过。

他年岁尚轻，平素只是习武读书，吃喝玩乐，未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当面对李青麟那仿佛不经意的敲打和质问时，他心中惶恐，却并无厌恶之感，甚至有一丝羞愧扫过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