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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衍》3.身世凄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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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安慵懒地抚摸着怀中雪白的小狐狸,似叹息一声,柔和的语调带着无法言喻的蛊惑,她说,“洗耳恭听。”

季无音便再也忍不住,不可思议又略显荒唐的小半生急不可耐脱口而出。

“我出生在一个雪夜。父亲在院外弹琴。我降生那刻,父亲指未停,弦未断,四周忽而空荡荡没有任何声音。父亲说,那时,他很害怕。”

“不出意外,我的出生要了娘亲的命。稳婆拍了我好几下,我都未曾啼哭,许是觉得情况过于诡异,她将我递给父亲后便急匆匆离去。父亲将我抱至走廊,当雪花飘落至我眉心时,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父亲说,那时他落了泪。”

“娘亲闺名为‘音’,我降生之际琴没了音,爹爹也失去了他的‘音’,他便为我取名为‘无音’。”

沐安神情不变,望着季无音的眼甚至有些慈悲。

季无音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说来也是讽刺,尽管我出生于大雪之夜,但我却怕极了雪,那种亮晶晶白晃晃凉彻心骨的玩意儿,对别人来说是无限美景,对我来说,却无异于洪水猛兽。”

“起初,季府上下甚至我自己都觉得,我只是不待见雪而已。直至一年冬天,那个清晨,我在床上醒来,奶娘夜里未将窗户关严实,雪花从缝隙中飘进来。积在窗下桌台上细长一条白,我恐惧得发抖,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惊醒了整个季府。”

“自那后,每每秋末之际,我就开始心惊胆颤,终日担心雪花降落。那时父亲总说,等时机成熟便举家南迁棠辛,据说那里四季如春,从不下雪。南迁需要资本,父亲没日没夜努力,家里生意越做越大。父亲膝下无子,姐姐便将自己当作男子,本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也跟着父亲东奔西走。”

“父亲说我的眼像极了娘亲,自小极其宠爱我,姐姐也从没有半句不甘。许是因我这双眼,又或是怜我自小没了娘,季府上下从管家阿伯到打杂小厮都对我事事顺从。可我不知快乐为何物,脸上亦从未出现过笑容。一开始,父亲只当没让我顺心,便极尽所能讨我欢心。”

“我专注于偶尔得见的花木时,他便种了满满一院子,我厌了那些花木,他便一夕之间铲个干净。我说想养猫,他不知从何处买了几十只,还专门请人照顾,我嫌猫叫声闹心,他又悉数将猫送人。不管是爹爹姐姐,还是后来借住我家的葛磬哥哥,但凡我所有愿,他们必竭力达成。”

“直到……”季无音停顿片刻,面色已有些哀戚。

沐安轻轻“嗯?”了一声,只听季无音接着道,“直到有一年花灯节,我喜爱上看烟花。爹爹花了许多银子,买了整整一仓库回来,烟花要夜里放才美,我任性,白日里睡一整日,夜里便可以看一整夜。我并不在意,为了这一整夜的烟花绽放劳累整个季府。”

“我看了十夜都不觉得腻,但邻居腻了,有一夜,烟花绽放得正当华美,有许多人闯进来,吵吵闹闹骂骂咧咧。葛磬哥哥带着我和姐姐躲在房里,透过那门缝,我看到父亲和管家阿伯被打得满脸是血,混乱中,不知是谁踢翻了正在燃烧的烟火,下人房门前的干柴烧起来,那群人害怕得跑了。爹爹和家丁们急忙救火,大多数人听到动静,趁着房间火势小跑出来,伙房张阿婆许是年纪大了,走得慢了些。”

“我奋力挣脱葛磬哥哥的桎梏冲出门,火已被浇灭,我躲在爹爹身后,张阿婆被人抬着从我身旁经过。她全身焦黑,四肢蜷缩,脸上被烧得模糊不清,但我仍能看出她睁着眼,那双眼好似瞪着我一般。”

“那之后,我病了整整一月。爹爹请来凌浮最好的大夫,大夫把把脉,说了句‘二小姐身康体健’便离去了。爹爹不死心,偶然间寻来一位云游道人,那道人见了我,面色沉重,沉吟许久才道,‘这小姑娘自出生起便少了一魂,此魂不归体,命不过双十,若要寻回,需往西游!’”

“那年我正当十岁,爹爹也不管那道人所言真假,丢下生意丢下姐姐,第二日便带我启程。一路往西经过了许多地方,到漳澻叔家停下。”

说道此处,季无音脸上闪现柔和光芒,似是触动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当那少年礼貌朝我勾勾嘴角,我心跳得厉害。他嘴角上扬,左眉处细长的疤痕随着眉毛弯出好看的弧线,我不由自由学着他的模样动动嘴角眉梢,我庆幸,那时他已经偏过眼去,未曾看到我僵硬无比的脸。”

“他就是叔大哥。父亲许是察觉出我喜欢与他相处,便在叔家多住了阵子。叔大哥带我去了书阁,找了一本古书,坐在池塘边安静看着,我觉得心安。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粉嫩小女孩扑过来,叔大哥连忙放下书接住,那女孩奶声奶气挑着浓眉道,‘叔笙哥哥,小禄挽要听故事!’”

“叔大哥很宠溺她,便讲起故事来,没讲几句,小丫头便打断一下,叔大哥也不恼怒,断断续续讲着。那小丫头听得津津有味,我却没听懂,只记得什么天方国,什么滦公主,待听到无音琴我才上了心。这琴,名字与我相同。”

“我偏头,这才惊觉身后还有一名少年,那是小丫头的哥哥,叫颜禄招。他问我是谁,我有些局促,叔大哥笑着代我说了,又介绍了两人给我。父亲来唤我时,禄招对我说,‘你方才笑得很美。’”

“父亲顿住脚步,面色难掩激动,有些失仪,他问禄招,‘她……笑了?’禄招傻愣愣点头,定是没适应父亲如此大惊小怪。父亲眼眶湿润,抓着禄招的肩膀语无伦次,‘是什么模样……笑……无音……’”

“禄招一脸茫然,倒是禄挽那小丫头,好似尤其擅长理解破碎的语句,在叔大哥怀中抬起天真的脸笑呵呵道,‘是这样的,跟小禄挽一样,笑得像桃花。’”

“父亲定定望着禄挽的笑颜,好似那小丫头便是我一般。叔大哥点点禄挽鼻尖,‘无音笑得可比你矜持,你呀,傻呵呵的,她的笑美如幽兰。’我听罢,脸上一热,不自然转过身,拉着父亲便跑了。”

“第二日,父亲本要带我继续往西,叔伯伯一再挽留,父亲便没在推辞。小丫头在叔大哥身后朝我眯眯眼做鬼脸,我看着禄招和叔大哥也笑着,便不自觉勾了勾嘴角,这次,并不觉僵硬。”

“又过了五日,父亲带我继续往西进。到梁伍城外,天色已近黄昏。我吵闹着要休息,父亲虽心急进城,迟疑片刻,还是依了我。天色又暗了少许,光秃秃的林中传来狼叫声。父亲拉着我跑得飞快,在一处空地,群狼来袭将我们围住。父亲抱着我不敢动,那狼群便在旁虎视眈眈。”

“僵持片刻,天上飘起了雪,显然,对我来说,那些毫无伤害力的雪花比狼群更让我害怕。我不顾一切撕心裂肺地叫喊,许是我喊叫得太过凄厉,连那些狼群也后退几步。父亲把风帽罩在我头上,高大的身躯站在我身前。我看到父亲身上落满了雪,扯着嗓子大叫,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嗓子沙哑了,耳内轰鸣不断。我太过专注于恐惧那雪白,甚至不知狼群何时扑了过来。”

“父亲抱我在怀扑在地上,我眼前一黑,终于不再尖叫。尖牙利爪划破父亲宽厚的背,我感觉手心触摸着温湿黏稠的液体,冰冷的空气中充斥着腥甜味。一个温润女声说道,‘没事了,狼群离去了。’父亲抱我起身,我见风雪大作,才张嘴,那女子伸指在我眉心一点,我心中不知为何没了恐惧。我眨眨眼,那女子眼似桃花,秋水含波,青纱蒙着脸,看不到眼下的面貌。青衣加身,薄如绸缎,顺滑的青丝未曾染上半点霜雪……”

季无音说道此处,聚焦于沐安脸上,笑了笑说道,“很像你,沐姑娘。当时,她也如你现在一般,弯着眉眼勾着唇,我望着她茶色瞳仁中我呆愣的模样都忘记了寒冷。她离去时留下一瓶药和一句话,她说,‘无音,此次西行到此为止,你且在凌浮等待,时候到了便会有人带着无音琴前去找你。’”

季无音望着沐安神色如常的脸,右眼下那颗滴泪痣好似更红了。

季无音有些期待,未曾继续说下去,看沐安年龄与自己相当,明知不可能,还是轻声问道,“是你吗?”

沐安不答,只对故事有兴趣,“然后呢?”

季无音难免有些失望,但仍然继续说道,“那之后,父亲带我回到凌浮。还拿出尘封多年的琴,每每空闲便亲自教我弹奏。我不再抗拒冬天,笑容也多了,表面上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季无音抿了一口茶,面带恐惧说着,“我不愿与任何人说起我夜夜被噩梦纠缠,梦里总是冰凉一片,厚厚积雪之下有冤魂向我索命,枯瘦的手带着刺目的鲜血从冰层下猛然探出,追随着我踉跄的脚步,那些冤魂,要将我拖进去,我很无助,呐喊却无声。醒来之际,已泪湿枕边。”

“父亲自梁伍城回来,身体每况愈下,没过两年就缠绵病榻,原本健壮的身体也愈发消瘦。在姐姐和葛磬哥哥成亲那日,父亲才算好了些许,偶尔还能自己下床。随着我年龄见长,父亲的病更为严重,时时神智不清半梦半醒。”

“父亲常常模糊不清的念叨什么,直至有一日,我凑近他嘴边,才听清他在数日子,他说,‘还剩一年零三个月十二天……’,我不禁热泪盈眶,一年零三个月十二天后是我二十岁生辰。”

“年节刚过,姐姐诞下麟儿,父亲尤其高兴,那日他竟自己下床,吩咐厨房做了许多东西。第二日,父亲将我叫至书房,说他此生能见姐姐家庭美满,已是了却一大憾事,但还有一憾,便是我的命,他让我西行前去寻找那不知是否存在的无音琴。我不愿,并非我相信少年时那青衣女子所言,恰恰相反,过了这些年,我更加坚信那五百年前的一把古琴仅仅是一个传说。倘若天意如此,这剩下的一年多我更愿守在父亲膝下而非去追寻那个虚无缥缈的梦。父亲摇着头扑通朝我跪下,紧紧抓着我的手,恳切说道,‘我的儿……我的儿……为父求你……’”

“我含泪拜别父亲和姐姐,只身往西,到漳澻时,在叔伯伯家接到父亲的书信,不想那竟是绝笔。没过几日,凌浮又来书信,那是侥幸逃离的管家阿伯带给我的噩耗,许是家大业大遭人嫉恨,我离去不久,一把大火烧光了整个季府,我的爹爹,姐姐,姐夫,还有那刚出生的孩子,无一幸免。”

“我寄住在叔大哥家中大半年,整日情绪恹恹,若非禄挽妹妹陪着,叔大哥拦着,我可能早已随父亲姐姐而去了。”

季无音苦笑一下,手中的茶早已凉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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