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日斜照，营外的森林忽轩起绿浪。

竹意睁大了眼睛，见石林生生撬起木房正中的地板。现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行的洞来。满脸邀功的回望自己。

“真有你的！”竹意惊奇的来至近前，放眼望去，见洞内空间甚是狭窄逼仄，漆黑被揉成一团，蜷曲着等待着什么。只左沿上挂着一张黄纸符箓，伸手捻过来，却不识得是何咒语。心想应与巫法脱不开关系，便手掐火诀将其烧了。方与石林一道，双双亮起真元，拾阶而下，向洞内下去。

适应了好一会，二人方能借着暗淡的真元看清此洞应是人工穿凿，隔两步便以木板撑住上壁。

阶梯急坡斜向下，行了约十丈方慢慢变缓，前面依旧是看不清尽头的深洞。黑暗中隐隐的有阴风略过耳畔，似有其他出入口通风。

“进！”石林摆个向前手势，便一马当先。竹意小心翼翼的跟着，一路过去，虽无甚机关相绊，但二人直行了一刻钟之久，却依然不见出路。

黑暗狭窄的空间已压抑的二人呼吸粗重。竹意抹了抹额头的细汗，唤石林等等，略不安道：“依时间看来，咱们怕是已经出了军营的范围。越向前走，八卦阵助力越小，那妖人费力设的八卦阵对炼巫又有何益？”

石林亦觉此事蹊跷，只是直觉中前方阴气更盛，遂一直向前行进。闻竹意言语，忽然反应过来，前方阴气只是较身后更盛，向前行进却未有增添。遂停住道：“莫不是中了那妖人事先布置的障眼法不成？”

“确有可能。”竹意亦稳住身心，唤石林一起先退出去。却转身未行一丈便来至那段斜坡前。

面前的洞内忽起了朦胧的白雾，竹意闭目散出神识。但见左右壁磊分明，除前后通畅外，却无其他道路可行。应非鬼打墙一类禁制道术。

“会是幻术？”竹意挑食指示意石林。幻术乃初级道术一支，以声，香，气，形等，取其一，蒙人五感，从而达到玄惑意识，控人行为。破解方法虽各派略有不同，但都少不得取受术者精血为饵。

石林双手互相捂着，拼命摇头。肉疼的盯着竹意毫不迟疑咬破食指，顺势点在眉心。嘴中念念有词，忽一声，“破！”衣袍荡开，黑暗中，声音并未如想象般向前传出，却只在身畔略作盘旋，便如脱笼之鸟，飞出洞外去了。

竹意自以为破了幻术，与石林一起再入洞内。行了好一会，身边白雾渐浓，却依然不见山洞尽处。

“这幻术没被破呀！”石林的真元已与白雾混成一色。

竹意捏着连心跳动的食指唤石林再退回去。未行一丈便又来至斜坡前。“咦？这可奇了。”竹意又试着独自向前行进，可无论自己向前行多远，只要超过一丈之距，返回时，总行不及一丈便回到原地。

石林扇开面前浓雾，问道：“是兵法里的**阵吗？”“不像。”竹意摇头自语道，“应该无人能在一丈方圆内设下**阵。”

“那会是什么？”

咫尺即天涯，丈圆如沧海。竹意小声嘀咕着，忽想起那堕魔的修士会沙门密宗的咒印。

“这是密宗的曼陀罗界！”‘以方寸之地开一界之巨’虽是夸大之词，但密宗密法之诡可见一斑。

“能解吗？”石林期待着。

竹意点头道：“‘解’倒简单。只是…”捻着适才咬破的食指，挡在身后。真诚的看着石林，“要有你助力。”

“说！”石林点首，他想尽快了了此事，好不耽误北行的时间。

“伸过手来。”竹意拉住石林迟疑着伸过来的左手，凑到嘴边就要下牙去咬。

石林唬的猛然将手抽回。耳闻锵然，见竹意差点将牙根咬断，捂着嘴喊疼。吓道：“你咬我做甚！”

竹意哎呦呦叫疼，手指石林，恨道：“我只会沙门火法解咒，要以血引火，所以才咬你手指嘛！”

“…”石林把手藏在身后，摆首如扇道，“你咬自己呀！”

“那你可小心了。”竹意缓过神来，将另一只手食指咬破。口念真言，“菩提心火，以血引之。”扬手向面前甩出几滴血液，一口真元径直喷出。“曼陀罗界，解！”

“我小心什么？”石林还没反应过来。一时间，烈焰飞腾，瞬间将充斥着整个山洞的白雾冲散。

过了良久，石林方将护体真元收回，咳嗽着挥手驱赶面前的白烟。忽发现这烟是适才自己挡不及时，被燎着的眉梢散发而出，忙用手去搓。竹意这才收起真元，双手食指各自捏着。毫发无损的幸灾乐祸。

“解个咒禁，至于弄这么大阵仗！”石林愤恨着，把脑袋凑过去，扒着眉毛问道：“我眉毛还在吗？”

竹意见他左边的眉毛被燎去大半，形似一只受伤的毛毛虫蜷曲着身子趴在眉骨上。不禁好笑又自责，“倒还好…”怕石林与他算账，忙以话岔开道，“不知为何，我的血液用来引的火法向来难控。所以才要用你的血。”见石林并不理会，还在抚摸自己眉毛。慌张的手指前方，“曼陀罗界已破，咱们进吧。”当先钻进洞中。

石林借着真元微弱的光线见前方一丈外果然突现幽深，似有人将两边洞壁凿开，光线进去，瞬间便被吞噬。

两步过去，竹意已点亮一处泥石灯台，石林借着缓慢淌过石洞，散发着幽明的灯光。见此洞方底圆顶，面积不广。中间一座类似祭祀用的三阶环梯法台，自底而上，一层插七十二地煞魂幡，穷天地阴阳五行之变。二层插三十六天罡彩幡，星罗天下，网罩诸天。再上插十八面，一色黑幡，首尾衔联，合十八地狱，鬼物流年，往复之相。台上正中立着一柄木旗，两面千奇复杂的诡画，刻着“生佛平等”铭文，泛出茵茵的血色。再看地上纵横交错无数道腕粗的石沟，散发出的血腥气味弥漫了整个石洞。

石林不知这些幡旗的意义。却也惊的不顾眉毛破相。小心翼翼的踮脚来至立在台前的竹意身边。手肘捅了捅竹意腰间，问他这是什么？竹意泛过神来，猜测道：“这里应该就是那妖人炼巫之地。只是为何能在乾宫之下施血祭巫法，就不知了。”又见祭台幡旗之多，地上祭文之复。确乎使人难知其施法之源，便不再猜测其能行巫法的原因，与石林商议道，“这洞里血气如此之重，想来丧命于此的生灵颇多。这些幡旗之上亦不知附了多少冤魂。咱们将它们拔去，去外面焚了。再施法超度亡魂吧！”

石林觉后脖颈凉飕飕的，似有一只冰凉的手悄无声息的摸上他的脖子。不自觉的紧挨着竹意，点头称是。一起将这些幡旗拔了，由自己抱着。竹意又去四周搜寻那些失踪孩童的尸身，却只找到几件小小的带血的麻衣。

石林无事，借着微弱的灯光满室梭巡。无意中，抬头一瞥，见石洞穹顶正中，有一物反射蝇头细光。石林不禁心生新奇，以封斋垫脚，踩剑上去。见其是一块巴掌大小，镜面光滑的玉石。抚之，如腊月初的冰块，质地冰凉。

“好东西呀！”石林欣喜的用手去撬。只听“咔嚓”一声，并未如想象般费力便将其撬了下来。双手抚着，就要去给竹意查看，问他可知其为何物。

却未注意那洞顶，数道细微的裂纹自取石之处散开，迅捷的分散在整个洞顶壁上。

“黑玉？”竹意拿着那块石头反复端详。心里纳闷，这里明显是妖人以生灵炼巫的法台，如何会有祭神之玉？皱着眉头问道：“这是哪来的？”

“那！”石林半转身，扬手指洞顶取石处。只听“噼啪！”一声，在石林指尖悬停的一霎，洞顶取石处裂开一缝，有水自缝中渗下。石林自以为自己无意中的真元隔空一戳之力如此巨大，对竹意得意的挑眉。

水滴石响，“啪嗒”一声。随着那石缝中渗下的水珠滴落，竹意忽心思洞明。

江水如镜，可照阴阳亦可隔绝阴阳。江上为阳世，江底之下可通阴冥。联想那日贩鱼的陆扬波曾提到这个军营开了条人工河与长江相连。这八卦乾宫位下为何能设血祭法台便迎刃而解了。

“快走！”竹意忽然将手中血衣塞入石林怀中。双掌真元发出，裹着石林，将其推向洞口。

便在此时，左侧洞顶“哐啷啷”巨响传过，整个石顶已跌落大半，江水瀑布般涌进洞中。巨力瞬息推过，竹意转身面刚！双手正觉水印，真元由双掌之上疯狂涌出，似一双巨大的玄青色巨掌，径直将江水托住。

真元内，江波流连。微光映下，反照着整个山洞似一泓潋滟的溪光。但江水的冲击及下坠之力太大，须臾间，竹意额角汗起，双手法印已难维持。

“快走啊！愣着做甚？”巨大压力下，竹意余光见石林出洞后又折了回来。不禁着急大喊。石林抱着幡旗，血衣，捧着那个黑玉。指着又浓起的烟雾，亦着急道：“曼陀罗界未破，我怕是出不去啊！”

竹意心底“咯噔”一声。这是非之地果然诡谲，适才自己明明已将曼陀罗界破了，不知此时为何咒禁又起。况且这边长江倒灌之力绝大，自己支持一时已有些脱力。若不尽快破了咒禁出去，再拖一会，恐怕二人今日要葬身此地了。

但石林不会解咒。竹意又不仅无力脱身，身子反而被江水压的直向下蹲。面前真元托住的江水已成破军之势，仿佛一只凶猛的困兽，似乎随时都能破开枷锁，将洞中的一切吞噬。

竹意苦苦支撑着，连呼吸都沉重到无以复加。脑海里一遍遍快速闪过此事前后经过，心知定是露了什么线索，又抓不住尾巴。眼见江涛觌面，马上就要冲破自己真元的封锁。忽然意识到石林取下那块黑玉后才引起这场灾祸。

“那不是祭神之物，那是定水珠！”竹意头也不回的大喊着，“快把黑玉抛过来！”

石林也不多问原因，单掌向前一托，便把黑玉向竹意方位抛了过来。

竹意神识觉脑后有物飞来，知是黑玉。也不迟疑，双手正觉水印裹着真元向前合盘推出。妄图阻一阻江涛的下坠之势。双脚借力蹬地，身向后跃。

江涛却似未受阻拦，瞬息间，怒吼着迅速冲破竹意真元的阻挡，摩肩接踵的在洞内翻涌冲腾！竹意已退至半途，觉黑玉临近，虽不知如何启用定水珠，但五行相克之道依在。双手正觉土印一合，即刻拍入黑玉之中。

须臾间，黑玉悬停，嗡声大作。江涛亦被震的缓了缓向洞内冲击的进度。竹意立在黑玉面前，耳闻“隆隆”响动，脚下土地忽剧烈震荡起来。洞内四壁亦应声凸起，似被绝大力道吸附般，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向黑玉增生壤来！

江涛冲过，二人以真元护体。虽能避免江水湿身的狼狈，但挡不住江涛巨大的推力及狭小空间内江涛反复冲击下令人窒息的压迫，身子重重的撞在洞口旁洞壁上。

四壁凸石结结实实的与定水珠相连，将倒灌而入的江涛与二人拦开。二人方如释重负，由壁上跌下。

“痛痛！”石林撑着腰直咧嘴叫痛。竹意深深呼吸，见江水已将山洞挤去大半空间，但洞内空气依旧畅快，想来这洞中还有其他出口，只是二人未曾发现罢了。

石灯灯影摇晃，狭小的空间内及膝的江水反照，使这半山洞看着倒比先前敞亮多了。

“咦？”石林仿佛刚刚看到山洞中起了座石壁，也不叫痛了。趟水过去，“这不是那块石头吗？”伸手又要去扣。

“别！”竹意慌的大叫。见石林并未下手，转身看着他笑。知是与他戏耍。讪讪一笑。

石林抚掌夸赞道：“没想到你五行道力这么强悍，竟能瞬间创造出这么大的石壁阻挡波浪。”声音被狭小的山洞压的很短却异常响亮。

竹意吁气庆幸道：“不是我道力高，是这块玉石不是祭神之物，而是一颗定水珠。专能破解水患。”他刚在与江涛对峙的一刹，忽然想到那堕魔的修士挖河与长江连通，捕鱼只是幌子。真正目的应是引活水流于此洞洞顶，使洞与军营八卦乾宫位阴阳两隔。取“阴阳连属，否泰君匪”卦象。太阳位下，以水分阴阳，必是太阴之位。但此位阴阳相冲剧烈，水易乱象，遂只好以定水珠稳住洞顶活水。

“定水珠？”石林惊奇道，“你会施用定水珠？”

竹意直截了当的摇头道：“不会呀。我只是遵五行相克之道，以土元真气拍入定水珠而已。”

“…”石林看看竹意又看看石壁，似有所悟道，“难怪这座石壁满是缝隙，还漏水。”

“啪…”石壁为了响应石林，对角蜿蜒裂开一条腕粗的石缝。二人面面相觑，忽的耳闻“噼啪”之音不绝。

壁上碎石滚滚，已有数道水柱自石壁各处激射而出。

“跑！”异口同声的，石林毫不迟疑伸手至竹意嘴边。竹意亦毫不吝惜，举手咬指，施火法破开曼陀罗界。顶着熊熊真火，先后跳出石洞。

身后水声轰然而至，直追到那间房屋的石洞入口，方平息怒涛，缓缓降下水位去了。二人跌坐在房中，大口的喘息，见江水在洞口滚了两滚便没了动静，一起爬过去向洞中观望，黑洞中已见不到江水的影子。

“好险。”互相望着大笑。不比前次双双昏迷的战斗，即使惩奸除恶，心中也无成就可言。此次患难，那种切肤的劫后余生的感觉使得二人热血沸腾，恨不得再跳回洞中豪情搏浪一回。

半倚着墙角，竹意左手隔着衣领握住剑形玉石，又说又笑着损道：“你真是笨蛋，连基本五行道法都不会。”

石林伸出兀自流血的食指，喊着好痛，唏嘘竹意的道法也不精深。眼角刻意一瞥，见竹意双手食指竟已愈合，更是奋起而抗议。

竹意斗嘴不过，喊他趁太阳未落前一起寻个空地将由洞中抱出的幼儿血衣埋了。石林这才想起北行之事，麻溜的爬起身来。

先后出了房门，山中起了南风，将原本固执的阳光吹的倾斜，低低的伏在房檐之下。

二人眯眼躲闪阳光，却不知为何，听到山谷中有水声轰隆。翻身上房，竟见江水自山围四处冒出，落叶撒花般使山谷内形成了一面圆形的水潭。此时，落日斜阳，南山波浪的弧线恰好将水潭笼了一半。使得眼下这个明与暗的圆形水潭似一面波动的太极，流光反照，阴阳合和。

竹意不由得感慨那位修士堕落魔途当真可惜。就他眼下这手巧夺天工的布阵行法能力确使自己望尘莫叹，大开眼界。

“走吧！”石林喊他上路。竹意以干衣将封斋剑擦干，二人方绕道上了北山半坡。寻了块依石背风的山肩，掘洞将血衣埋了。石林望着手中余下的百二十七面幡旗，其中最大的木旗面上，血字“生佛平等”四字在阳光下分外惹目。忽然想到那个每日诵经总萦绕于脑海中，却不敢请教师父的问题。“既然生佛平等，为何人还要费尽千辛万苦的，想要修炼成佛呢？”

闻他言语，竹意想到圣典《德道经》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四戒师伯解其为天地以刍狗喻人，非不仁也，乃视众生平等也。爷爷周长青却慨于家门遗疾难除，常讥笑四戒师伯老愈天真，此句应解：天地冷漠，视人如刍狗。因此，人应竭力修炼，以期羽化升仙，与天地同寿。竹意不知听谁教诲，或者此句另有他解也未可知。看着石林突现真挚的眼神。只回了个为难的表情，说：“我哪知道！”

石林翻个白眼，又去掘洞，要将这些幡旗一并埋了。

竹意制止道：“这些幡旗上邪气太重，不烧掉的话，怕被其他妖人利用。”

自己的左手被石林抓住，默默送到了嘴边。

七彩的幡旗燃出斑斓明火，二人直待火光熄灭，见幡旗被烧的残渣无几，方整了整所带包裹，又向北上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