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霄亲手焚毁了三哥的玄色衣衫，两把圆月弯刀连夜送进了霍府的锻造房，融成火红的铁水。

他忙而不乱地料理了一切后事，天快亮了，这才想起夜里的疑问。

颠倒舌后口哨，轻声催动，乍一听仿佛夜里的蛐蛐鸣叫。

不一会，一个黑影翻过墙壁，来到他的面前。

霍云霄示意十三免礼平身，十三站起身，下意识地往黑暗里站。

“三哥回后院去干什么，怎么耽搁了这么久？”霍云霄问道。霍府的影卫由他直接管辖，十三也不例外。

十三并不清楚，他一爬上将军寝殿的屋脊，就被霍云起发现了，不过转瞬的功夫就被霍云起驱逐了出去。

他打着手势，实话实说，还说侯爷已经问过他为何接触了夫人，并且命令他以后保护夫人的安危即可，不论夫人说出什么话，都不要回应。

十三没有弄清事情的原委，解释的清楚程度也就有限。不过霍云霄认为，三哥自有三哥的道理，他从不质疑三哥的任何决定。

“那就按照三哥说的办。”他嘱咐道。

十三双手握拳领命，见霍云霄再无吩咐，他一纵身，跃进了树影，消失不见。

十三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他翻屋越墙，像只轻盈的蝙蝠，转眼就飞回了将军寝殿的屋脊之上。

霍夫人已经回屋，只留下高高矮矮的石碓。他之前偷偷看着霍夫人兔子一般跳上跳下，察觉出一丝趣味。

当初霍云起教他轻功的时候，其实也是这般做法，不同的是，他那时是挖坑。

从齐腰深，到胸口，然后是没顶，再往后是两人深，更深。

老侯爷一直对自己很好，可惜自己天生不敢拿刀枪，上不了战场，练了一身赤手空拳的本事，杀人不济，看家护院足够。

小侯爷霍云起年长他几岁，待他不薄，只要他想学的本事，霍云起经常指点他一二。小侯爷的本领都是名家指点，密不外传的，但是会教给他。

小侯爷不是他的师傅，但是教给他本领，有好吃的也会跟他分着吃，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十三，不要怕。”

他不是天生的哑巴，只是不会说话。

霍云霄派出便装的影卫接应伤者，他们只需要与街角巷间以鸟鸣哨呼应，便可迅速的找到彼此。

不出三天，燕生和几个负伤的影卫陆陆续续回到霍府，他们已经易容乔装，完全不是当初在大理寺的摸样，掩盖住身上的伤痕，光明正大地进了霍府，霍府有医有药，也不必去求旁人。

京都八大城门，重兵把守，来往行人盘查十分严格，连出殡的棺材都要开棺翻找一番。城内客栈和平头百姓被挨家挨户的搜查，药铺医馆更是被仔细的盘问，近几日何人拿药，何人外伤求医，更是事无巨细。

有些受了外伤的平头百姓，哪怕是切菜时弄伤了手指都被押进打牢，一些打闹受伤的乡野少年更是被重点盘问，甚至受了严刑拷打。

人们从黄纸告示中得知，大理寺被贼人夜袭，说是脱逃一名杀人要犯，并且丢失了大量案卷，现在皇榜悬赏通缉数人。

被悬赏的人没有画影图形，只有大概身量，说是武功高强，心性残忍，多负外伤。

老百姓被殃及池鱼，私下里议论纷纷，连做工耕种都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受了伤，解释不清，进衙门就出不来了。

老百姓私下里感叹，以前是文人不敢拿笔，现在是百姓不敢种田，也不知这世道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头。

人人都看得出，大梁一片繁华之下，是处处敏感到无法触碰的神经。

霍云霄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死在大理寺的影卫尸身无法取回，他便厚葬了那几人的衣冠冢。

霍府的影卫都是孤儿，无亲无故，人没了，也没有家人需要照顾。

肃肃静静地坐在书案旁，霍云霄提笔沾墨，打算写几个字，旁边是霍云起的手书，他临摹了几个字，始终觉得气势不够。

霍云起的字，不算工整，草书居多，霍远征活着的时候，就说过“三小子的字乍一看龙飞凤舞，张牙舞爪，潦草混乱，其实细看每个字都挺俊，有筋有骨，自有气韵。”

霍云霄的字端正工整，与三哥截然不同，他倒是总得教习的先生夸奖，可他自己还是暗地里羡慕三哥的字肆意洒脱。

“士不可不弘毅”他在泛黄的宣纸上写道。

刚刚要落下最后一捺，就听院子外有人说话。

“小五哥哥在吗？”

霍云霄笔顿，抬头，觉得这声音耳熟，可一时想不起是谁。

房里的鸿声早些时候被他派出去做事，院落里便只有他一人。

毛笔搁置在笔架上，他寻声走到外面。

月亮门处，一个粉衣少女扶着墙笑吟吟地往里张望。霍云霄似乎一时想不起，他抬手指着她：“你……你是那个……”

顾菲儿扶墙低头，满脸娇羞：“小五哥哥，我是菲儿啊，顾姨娘的侄女啊。”

霍云霄连声称是，自己这记性也是太差，实在是抱歉，他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他是个单身汉，身边没有女眷和丫鬟，一时也找不到人搀扶顾菲儿。

顾菲儿见他神情全不自然，倒是眉间有了喜色，她故意哎呦了一声，似乎体力不支。

“小五哥哥，你快扶我一把呀，”她伸出纤纤玉手，“我走了这么远的路，脚又要开始痛了。”

霍云霄见人家姑娘都大大方方，他才终于慌手慌脚的捏住顾菲儿的衣袖，牵马似的往院子里引。

顾菲儿一瘸一拐往屋里走，霍云霄扶到半路，忽然改变方向，拉着她往院子里引。

“菲儿姑娘请到这边坐下歇一歇，”霍云霄不由分说，就把人拉到了石桌子石椅子处，“我去找人给你倒杯茶。”

“唉，不用，太麻烦小五哥哥了。”顾菲儿赶忙说。

霍云霄一边摆手一边往外走：“不麻烦不麻烦，”他嘴里谦让，可是脚却像在逃跑，到了月亮门口，他喊了一声来人。

恰好汀兰去后厨取点心，隔着一条小路听到他的呼唤。

“五公子可是有什么吩咐？”汀兰小碎步赶过来。

“怎么是你？”霍云霄见到是她，有些意外，又说道，“叫福来他们泡一壶上好的茶水来，我院里有客人。”

“夫人下午想吃点茶点，我正好去后厨拿，不如我一同给五公子带一些吧。”汀兰回复道。

“也可以……”霍云霄迟疑着说，“既然嫂嫂想吃点心，不若请嫂嫂来我这里，我正好有些诗词文字上的东西想与嫂嫂讨论一二。”

“来五公子这里？”汀兰有些迟疑，“……这样可方便？”

叔嫂之间，若是没有旁人，还是稍稍避讳些才好。

“不妨事，”霍云霄马上说，“顾菲儿姑娘来我这里做客，如果嫂嫂来，我们谈诗论赋，吃些茶点，就更好了。”

汀兰有些迟疑：“这样啊……那我要回去问问夫人……”

霍云霄一扬手：“快去快去……”

霍云霄回到自己的院落，赤手空拳地面对端坐的顾菲儿，他一会儿挠头一会搓腿，似乎有些坐立不安。

“小五哥哥，你怎么啦？”顾菲儿上下打量他，眼中含笑，“你好像很紧张的样子啊。”

霍云霄像被□□戳中了后背，一下坐直了。

他确实紧张，因为从小到大，他在霍府长大，最擅长的就是和几个哥哥舞刀弄棒，他没有姐妹，霍家家规严格，更不许和丫鬟下人打闹，所以他对女子，尤其是年轻女子很是陌生拘谨。

可是也不能承认自己紧张，他已经十六岁，指挥得了霍家所有的武卫，还能怕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不成？

“哪有，”他故作平静，两手攥了松，松了又攥，“菲儿姑娘说笑了，哦对了，姑娘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小五哥哥真有趣，”顾菲儿一笑，微微低头，目光从上往下的盯着对方，“我在贵府小住，老夫人跟菲儿说不要太见外，自己走走玩玩，我便来了小五哥哥这里。”

“难道说……”她忽然神情委屈起来，“小五哥哥不想见到菲儿，菲儿庶自上门，让小五哥哥心烦了。”

说着她作势要站起。

霍云霄岂能如此无礼，赶紧伸手搀扶：“菲儿姑娘哪里的话，我并没有不欢迎你的意思。”

顾菲儿倔强地扶着石桌欲走，忽然脚腕一扭，她体力不支，如同虚弱的小鸟一般，倒了下去。

好巧不巧，手忙脚乱的霍云起刚好在她倒下的方向，躲都躲不开，顺理成章地被扑了个满怀。

霍云霄神色一滞，要不是顾菲儿哎呦地叫了一声，他差点条件反射地扬手把她掀出去。

顾菲儿再仰起头，眼圈微红，樱桃小嘴欲噘非噘，一派楚楚可怜。霍云起两只手如同钳子，一把钳住她，不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可直接把她推出去好像也不对。

“小五哥哥，”顾菲儿细声细气的开了口，“我今天其实脚很痛，可犹是这般，菲儿也记着，那日小五哥哥一路将菲儿送回客房，小五哥哥这般对菲儿，菲儿心里感激不尽，今天刚刚能下地，便想着亲自来向小五哥哥道谢……”

霍云霄对付四个性格迥异的哥哥很有经验，对付京都的纨绔子弟们很有经验，对付沉默寡言的影卫有经验，甚至对待霍府那几只狼犬都很有经验，他对一切事物都有经验，唯独缺乏应对小姑娘，尤其是梨花带雨的小姑娘的经验。

顾菲儿欲说还羞，明明委屈又不肯指责他，一个劲地把错处往自己身上的揽，一时之间把霍云霄搞得方寸大乱，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一边哄着小姑娘，一边抽自己几个耳光，而多出的腿赶紧带着自己逃跑，脱离这是非之地。

苏晓婉隔着汀兰的传话，似乎感觉到了霍云霄的慌张，心里一细想，那顾菲儿前天还疼的要死要活，今儿突然主动蹬了他的门，大男孩霍云霄估计是太局促了。

顾菲儿对霍云霄有点那方面的意思，苏晓婉觉得挺好，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郎才女貌，看起来还挺般配。

苏晓婉想锦上添花，促成一桩美事，便匆匆换上一身雪晴色的襦裙，披上缎子面的披风，随着汀兰来到霍家小五爷的居院。

“小五哥哥你掐得我的腰好痛哦。”

苏晓婉甫一进院子，迎面就听到这句齁甜的责怪。即便同是是女子，她都酥了半边身子。

挺过一身鸡皮疙瘩，她笑吟吟的转进月亮门：“云霄，在哪说话呢？”

“嫂嫂！”霍云霄如蒙大赦，不由分说地顾菲儿推到石凳上，他虎口脱险似的跑到苏晓婉面前，“嫂嫂快往里请。”

苏晓婉看着霍云起，明明深秋，他却一头大汗，刚想问他怎么了，扭头就对上了顾菲儿的目光。

那目光闪过冷和厌，不过转瞬即逝地被花朵般的笑容覆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