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未收到法庭裁决书的嫌疑人，都会以被告的身份暂时关押在这阴森森的地方。

东郊的看守所。

冬日的话这里真是既寒冷又沉寂。

其余几个房间里的家伙，或多或少还怀抱着一丝回家的希望，例如想着出高价请一位金牌律师，肯定还会有生机。但是千万不要认为待在看守所至少比住进监狱好。

自己先前的监狱里起码保证了三餐加温饱，最寂寞的时候，还有一群犯罪历史可以当深夜话题的狱友作伴。

“嘿老哥，你是怎么进来了？”

“我用双节棍打了老奶奶。”

“老人你也下得去手？”

“老东西碰瓷讹了我半年工资，我拿双节棍想要讨说法，想着最起码给我把自行车修了。”

“哦，那你是真的牛批。”

其实我们对他的事根本漠不关心，顶多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这哥们还真聊起来了。不过派斯达认为最有趣的事，就是一觉醒来，发现身边又躺了一位刚获刑的犯人。

仔细掂量罪犯老哥的脸，才发现原来这个哥们是几年前与自己火拼数年的组织二五仔，结果现在倒成了共享一个马桶一张床的狱友。命运这还真是讽刺。

不过派斯达不久前出狱了。还没来得及跟同道多年的兄弟吹牛的他，前脚还说要学会玩玩智能手机，没想到后脚又进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而且这里什么都没有。这里除了块头比飞蛾还大的蟑螂外，就只剩下掉皮的墙与破烂的铁床。

“哟，大明星。”

来自另一头的一个招呼，让派斯达从折凳上醒过神。

“我个屁的大明星，你才是大明星，你全家都是大明星。”

“你不是叫派斯达（star）吗？”

嗓音独特的骂声还在房间回响。

正好此时，钢化玻璃的另一方，出现了一位神色凛冽的女人。

“你又是谁？”

“是你的指定律师。”

派斯达这时有点难想象，刚刚的和自己飚烂话的家伙，竟然出自眼前这位西装革履的小姐。最重要的是，坐在隔离窗另一边的女性，脸庞竟是如此的稚嫩。

嗯……这张脸自己应该是在哪里看过。派斯达心想。

若不是被对方空洞的眸子注视着，派斯达可能还会对这个第一眼看起来有点漂亮的小姑娘聊几句荤段子。

但是唯独面对这个女人，他忽然说不出烂话。

“怎么还是个染了头律师，虽然感觉你很眼熟，不过貌似想不起来了。”派斯达回避了乔安娜的眼光，“之前那个扎高马尾的小姐呢？我还是喜欢年轻的丫头。”

“白莉娅律师请假了，这次由我来做你的辩护人委托人。”

乔安娜娴熟地从角落托过板凳，恭恭敬敬地坐了上去。

“你要当我的律师？我不认得你，我怕你不行，你还不够格。”

“不认得我还行。”乔安娜轻轻举起了小话筒，“劝你不要装蒜了，派斯达先生。”

“我哪里有装？”

“三年前你应该有见过我。”

“三年前？呸，三年前老子还在蹲牢房。”派斯达无奈地摊了摊手。

“可监牢不会阻碍囚犯与外界的通讯。”一边说着，乔安娜从怀里抽出了一叠公文，“因为你的有些小弟是我送进去的，所以有段时间你一直在调查我的信息，想要好生报复我以尽你作为大哥的面子。”

“瞎说什么呢，我猜小姐你是认错人了。”

“一般人第一次见我，会多多少少会怀疑一下我的律师身份。可你没有，派斯达先生，你没有质疑我，而是简单地说了句我不够格。”她把手放在了隔离窗上。玻璃的温度让乔安娜感到异常冰冷，“建议你以后不要再玩威胁短信这种低劣把戏，想胜诉的话……就老老实实面对我。”

被说到痛处的派斯达看似气急败坏。头上刚一爆出两道青筋，结果立马又消了下去。

派斯达终究还是忍住了。心想面对这个女魔头可不能生气，一生气能发泄的地方也只有这钢化玻璃。打几下这里的设施，等等又得劳烦家里人过来赔个千八百。

“我曾经是发过威胁短信搞一些新人律师，但那也是为了活下去。但我这次没有，绝对没有。这次我认栽，我已经厌倦了这种世俗斗争。”

乔安娜嫌弃地吐了吐舌头，“恶棍还一脸清心寡欲的样子。”

“关你屁事。”

“……这么说短信不是你发的？”

“当然不可能是我发的，我也不可能下什么命令。别说律师了，现在我谁也信不过。”

“唉行吧，那我们换个话题。”她叹了口气，随手摸出了一支黑色钢笔，“我就问问案件的事吧。”

“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你不想胜诉吗？”

“是，但不想让你这家伙帮。”

“听你的口气，看来你是真的认识我。”

“唔……”

“干嘛一开始不承认？”

“废话，别说你染头了，烧成灰我也认得你。”派斯达突然一掌拍向案板，怒发冲冠似得指着乔安娜，“‘海妖’小姐，你打死了我多少个手下，你应该不知道吧？”

“我不知道，就跟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片面包。”

“你这种家伙就算干起律师，也是想把我们往死里搞对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普兰特那小子是一伙儿的！” 他猛地一甩手，用力跺了跺两下地板。

“不，你错了，大错特错。”乔安娜坚决地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我做律师就是彻底地打算与义务民警决裂。”

“……啥玩意儿？”

“我不做超级英雄了。”

“为什么？哎哟海妖小姐你这十几年可白练了，只要没那一身渗人筋肉不然早就找到男朋友了。”

乔安娜的眼角跳了三下，随即摆出一张厌恶脸，“你是真的在嫌自己找不到吵架对象？”

“我更喜欢打架。”

“切……”

她心说要不是正事在前老娘真的可以把你打个没完。

“我直说吧，我认为……逮捕你的那个英雄才是凶手。”

前一秒还恍惚不定地派斯达突然间正起神，五官狰狞地挤在一起。

“怎么，被我说中了？”乔安娜问。

“操！”

“别骂了，有什么想说的就讲。”

“哎哟，这么直接！”隐隐约约中，派斯达的语气里透露出一股快要哭出来的腔调，“可有人提这茬了。”

“对于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不管是多么细节的事，都可以告诉我。要是等到明早开庭，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2.】

“庭审还不能到此结束。”乔安娜的气势相对伊琳娜显得咄咄逼人。

直到这一刻，我才对身旁的辩护律师的看法有了改观。

望着她毫不服输的模样，以及拼尽全力为了让审理继续下去而做出的努力……我不禁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一丝好感。

“而且，辩方能够基于当下的证据，给出更加合理的案件过程。”

“你到底想说什么？”伊琳娜问，“你的意思是检方所还原的案件原貌，难道是不合理的？”

她并没有被我们的攻击所压倒。相反，伊琳娜也在尽自己作为检察官身份的最大努力。

“不，只是辩方认为案件当下还存在另一种可能性。”

大家都在为了胜诉而拼搏。如果乔安娜能胜诉，那她就是莉娅与我的恩人。

现在回想起来，乔安娜所说的能够掌握我们的未来，这话貌似并不假。所以，从一开始我对审理的不抱期待，以及顺其自然等心情，变得……

想要赢。

我想要获胜。取得庭审的胜利，然后凯旋。

“怎么可能还有其它可能，现场只有被告与凶手两人。”伊琳娜说。

“这我知道，上一位律师也提过这件事。”乔安娜用拇指指了指我，“不如说没人不知道现场只有两人。”

“那辩方还有什么高见？”

“既然是无罪辩护，那当然要玩大的。”她的双手伏在了辩护桌的两角，“辩方想要证明无罪，就是要证明被告没有杀人。但受害人确确实实是死在了后巷，还死在了被告脚边，这一点上肯定是没法狡辩。”

竟然用狡辩这个词……你真想过用狡辩当战术？

乔安娜接着说：“辩方想要证明，案发现场有第三者存在。”

“反对。关于这一点，检方早就有足够的驳词进行论证。”伊琳娜直言不讳地说，“在赫斯塔氏死前，案发现场的酒吧后巷燃起了大火。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大火区域其实是密室，如果还有第三者在现场……大火被扑灭前肯定会有人发现。”

“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这样。”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如果现场一个人都没有，那被告是怎么被逮捕的？”

这么问起来，连我也不禁回想起了派斯达被抓时那天的新闻报道。

大火弥漫在后巷刚开始弥漫，消防队就收到了来自行人的通知。当救援车在还在前来路上的时候，派斯达似乎就做起了逃走打算。

说是迟那是快，监控里显示后巷窜出一条黑影。

黑影与火墙内矗立的派斯达撕斗了起来。当消防队与警车赶到了现场，扑灭了大火时，便看到一位路过的超级英雄压制住了手持凶器的派斯达。

所以说，有英雄对咱们的影响还是好的，总之是帮了大家一个天大的忙。要是派斯达溜走了，指不定哪片区域又不得安宁。

嗯……等等，好像有些不对。

假设派斯达真逃走了……那不就就没我今天啥事了？

我操了都！

长期以来我还一直羡煞从事英雄活动的蒙面警察，结果现在莉娅却因为他们倒了一个天大的霉！

“被告被前来参加火灾救援的义务警察给抓了现行。”伊琳娜叙述道。

“义务警察？”

“就是多年来自发组织维护治安的蒙面义警，城市的住民们称之为超级英雄。”

“这我知道，我是想问：这位义务警察是否隶属于官方执法机构？”

“当然不是，英雄活动不受政府管控，大家都是在做正义与积极的事。只要不违法乱纪，我们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目前来说，还没有一位英雄有扰乱治安的情况发生。”

“这不就结了。”乔安娜一耸肩，“也就是说，这位‘英雄’将被告逮捕这件事，是出自一种自发性的行动。”

“是。不求回报地维护正义，无论多么艰难都在为城市打造一个光明的形象。控方认为本身是一件正能量的事。”

“伊琳娜检察官每次都给这些蒙面人堂而皇之地冠以英雄之名……您似乎很倾向于那方啊。”

伊琳娜板着个脸，仿佛很想对乔安娜丢出一句“是的”这样的话。

但她还是简单地结束了话题：“此事与案件无关，辩方究竟是想要讨论什么？”

“也不知你是有意还是无意得出当下的结论。总而言之，控方检察官貌似早早就忽视掉了‘一个人’。但这人本身，也确实构不成被人怀疑的条件。”

“好了。”伊琳娜略显着急，“审判长，辩方多次向我方询问与案件无关的事，并刻意将审理带向不适宜的方向，请法庭立即制止。”

法官也有些沉不住气地点了点头，看来也是满肚子地话想说。

“批准。请辩方直接说出想法，务必不要拖延时间。”

“好好，明白了。”

乔安娜礼貌地鞠躬，时过半响后，她才朝我伸手。我顺手递过去一袋文件夹，只见她缓缓地将其举了起来。

“辩方正式向法庭提出请求。”

“请讲。”

“除了被告外，辩方还有一位存在谋杀赫斯塔氏嫌疑的人。”乔安娜打开了文件夹，高举手中的写着《人物资料》的档案，“不出意外的话，此人才是本案真正的凶手。”

……啊——？

全场观众都叫了出来。

“怎么就开始指名真凶了？”这本来是我想问的话，但身后似乎有观众已经说了。

台后顿时一片哗然，一群本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着进行审理录像的媒体与也纷纷竖起耳朵。

除了派斯达外，还有一位涉嫌实施谋杀的人。这样的话放在法庭，可真算得上是如雷贯耳的惊天大爆料。

见着这个情景，法官淡定地左右看看众审判员。此外，我身后旁听席上的听众，也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伊琳娜不解：“你想要当庭指控第三者？你疯了，这可是在诬告。”

人乔安娜还啥都没说呢，你就说人家是在撒谎。果然伊琳娜是铁了心要把派斯达当凶手，动不动就拿这种吓人的话劝阻我们。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这座法庭上不相信派斯达是真凶的家伙，估计一个都没有。站在这个角度来想，那但凡与检方站在对立面的人，都是在做与真相相悖的事。

既然如此，我们说啥都会变成诬告与陷害。

“诬告是故意虚构，或歪曲事实去告发，属于故意。以为是事实而去告发,其实是告发人的认知错误，顶多算错告，属于过失。”乔安娜自顾自地解释起来。虽然我认为在这里解释法律常识有点班门弄斧。

“辩方律师，你是在知道后果的情况下做出了指控选择。一旦指控失败，那就是在故意虚构罪行，迫害被告发人人身权利，严重点可能会被对方反告诽谤，算上拖延庭审，到时候你还会被追究刑事责任。”伊琳娜重重地提醒。

“你怎么突然担心起我来了？”

我倒感觉检察官的话有中违和感？

“你作为律师来说还算合格，我不想让这场庭审成为辩方的最后工作。而且，检方也是在尽一位执法者的职责，没有再节外生枝的打算。”

不，伊琳娜的真心话肯定不是这样内容。我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但她想要阻止我们进行指控的心情是真的。

等一等……她为什么要妨碍辩方进行指控，就算指控失败，对她也一点坏处都没有。还是说……她真的是单纯出于善意的角度替我们考虑？

……怎么可能嘛。

“我知道啦，大不了撤销律师证嘛，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

身旁的乔安娜摆着那副对何事都毫不在乎的脸，但呼吸气息却微微紊乱。

我偷偷看了看她。

她是在紧张。这一状况只有我能感知到。

接着，我又默默望了乔安娜的侧首两秒，心里一下冒出很多想说的话。

赌上律师职业资格的庭审吗……这就是她豁出一切的觉悟。

原来如此……

和往日与莉娅在一起时的感觉完全不同，今天的法庭给了我全新的感受。以及我对乔安娜这个女人的认知，犹如在抽丝剥茧一样。

好了，我算是彻底明白了。

乔安娜开始展现出了她的意志。不得不承认，她一直以来的努力已经感染到了我。既然都这样，那我也要陪她一同走下去。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愿意与乔安娜律师一同承担责任。”

在场所有人的眼神，都转向了一个不曾注视过的方向。

嗯……这次说话的人是我。这应该是我的头一次发言？

“请众陪审员不必担心，这绝不是虚张声势！”

半个胳膊外的乔安娜，也侧过脸淡漠地望着我。她嘴唇半张，表情呆滞地愣了几秒。

还是老样子，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怒哀乐。

“辩方有足够的理由指控这位嫌疑人，若是最终以辩方败诉收场，那么我也会立即结束律师实习考核，终身不得踏入法院。”

仿佛憋了许久的气息，我首次发言的声音也相当大。

乔安娜怀抱双手，与我深吸了一口气。

“被告派斯达辩护委托人乔安娜，以及其法务助手，正式控诉知名城市英雄普兰特氏——为本案真正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