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船甲板一层的绞绳转动着，一艘扁舟静静地放下船舷，落在水面上，又无声无息地朝着水上方台驶来，竟然……无桨也无橹。

难道会是法舟？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样的出场太奢华了。

高大楼船三层之上的顶台上面，两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手撑着黄梨木凭栏，朝下俯视着这一切，他们身后三丈外各有一个仆从相对而立，一个白衣捧着一把薄刃，一个黑衣捧着一柄短剑。

“姜兄竟也舍得？”相对年轻些的一个男子转头笑道，言语似有调笑之意，但是他神态风流自若，眸光清澈，却毫不显得轻浮。

“只是歌舞而已。”另外一个年长些的男子并不转头，他身形稳重，眼神沉静，面容上却是和煦的微笑。

“姬兄，有这闲心，不如再谈谈我们的合作方略。”他平静地看着楼船中神色如常的年轻人们，沿江许多次经历告诉他，这些表面很快就会被撕破……

姬姓男子闻言哑然，低头看了一下方台，摇了摇头，似是表示惋惜，又转头对姜姓男子说：“云山兄既有此诚意，小弟岂敢不从，就先看看样品。”

见得他换了亲近称呼，姜云山笑意就又浓了一分，他抬手拍了两下，一个黑色身影在他身后一丈处悄然出现，跪伏在地：“家主。”

“向燕夫人宣命，让她带样品上来。”姜云山抛下一个寸许长的黑色令牌：“如有不从，让她打晕了带上来。”

“遵命。”

黑色身影双手接过令牌，应声消失。

见姬姓男子疑惑地望来，姜云山微笑着解释一下：“并非在下怠慢，实在是来得太匆忙，不及调教完全，小东西今日出了点问题，还望子钰弟见谅。”

姬子钰了然地点点头，只要货质无差，这些都是小问题。

两人半年来遣手下往来多次，又借着这次不夜盛会，向对方展现了自己的实力，终于大致敲定了合作意向，又换了彼此称呼，一时间都是亲热了许多。

姜云山脸上的笑容越发和煦起来，他这边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此次联盟几乎必然达成，到时候……

姬子玉并不着急，这次商路若能打通那是最好，就算不能打通也不必太遗憾，无论如何，在这里他才是地头蛇，他又低头观看方台，目光中带上了浓厚兴趣，那小小法舟已经停靠在旁。

一曲淡淡的琴声响起在夜空中，如明月初生，清辉遍洒，清流泉涌，声音将情景渲染到了极致，可惜不够开阔，还有一种难以察觉的悲伤暗藏。

“好一曲江海生明月，好一张海月清辉琴！好一个宜和情志的……”

姬子钰击掌连赞三声，生生顿住了话语，似笑非笑地望了身侧之人一眼，却只见他毫无所动。

姬子钰大感没趣，撇撇嘴，又转过头去，这就是他为什么不喜欢这种“正经人”的原因。

琴声很淡，却不轻浮，反而有种凝聚，而且音色透亮，也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却有着惊人的穿透力，传遍了整个港湾，空气里美妙的震动遮蔽了众人的听觉。

平台边法舟的帘幕下，有个哽咽女声低低地说：“姜姐姐，终是小玉对不住你……”

回应她的只有远处的琴声，她收拾了情绪，又整理了一下衣衫，终于强作出欢笑来。

暗藏悲伤的清澈琴声中，帘幕揭开了缝隙，显露出一只玉手，极其润泽，近乎透明。

楼船上男女观众的目光早已集中在这小舟上，顿时惊叹起来，有惊叹美丽的，有惊叹奇异的，只有少数坐在正中央的沉默下来。

别人并不知道，他们却熟悉些许隐秘，姬家的血统中每隔几代都会出现特殊体质，在第二重练气期换肤时会出现如此的异象，但是这两种身份都不可能操此贱役。

姬子钰愠怒地侧头看来：“这就是你说的……”

姜云山仍是温和的笑容，眸光却深邃如渊：“子钰弟，看下去就知道了……”

姬子钰与这眸光对视了一会儿，回头继续看着下面。

此时方台上，四角串挂的灯笼却都一暗而熄灭。

月光下船圈内都是波光粼粼，台面似是突然隐没在了水中……难道是台下的船沉了？可是又没有入水声音，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犹疑之间，他们楼船上的灯笼也纷纷熄灭，顿时一切陷入了黑暗。

锵然一片，不少家族子弟拔剑而起。

夜空中琴声却是一转，音色饱满起来，旋律起了波澜，仿佛月下潮汐宁静的涌动，琴声有着美妙的感染力，让水湾里的气氛为之一凝。

北面一条长线在黑暗中映着红光，那是清河城城墙巡夜灯火，众人定下心思，才发觉自身反应过激了，讪讪收剑坐下，重新将目光投向下面水上。

月下的幽暗波光中，一袭白影于水面上忽现，又踏水而出，趋步飘向黑暗中央。

此时四周都是黑暗，只有水面上映着幽暗波光，但那白影却似乎也在月下亮着洁白莹光，白衣翩然之间，身姿在黑暗中显露无疑，光洁的玉足下却是踏在幽暗水面上，还在身后留下一串粼粼波纹。

洁白的人影在月下凌波微步，趋于船圈的水面中心，然后静静收起身姿曲线，微蜷于黑暗中，只留下一点莹莹白影。

这种颠覆了常识的美丽，让众人目瞪口呆，难道这佳人是可御器飞行的丹成期修士？

怎么可能，众人心里否决了这个念头，别说丹成期，就算炼脉期修士都不可能，实力天生附带着地位，如果当众卖艺，那和凡俗妓子何异。

没等他们想明白，夜空中的琴声又是一转，带上了一点孤寂，却越发动人，众人仿佛真的看到，有一叶扁舟行于月下沧海。

孤寂的黑暗中，那袭白影在微微坐起，又在月下作了个仰身，虽然穿着紧闭的白色舞衣，又似乎有着裹胸，脸上还有着白色面纱，在方便舞蹈的同时，也并不透露什么，但是身体的妙曼曲线，却是显露无疑。

而且露出的手腕、脚腕、额头，都在月下亮着洁白莹光，越发引起众人目光的上下探寻，想要看看里面的身体是否也如此奇异。

他们当然看不到里面，也不会看到面纱下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但是留心查看之下，却叫有心人发现了凌波微步的奥秘，许多窃窃私语在四面船上的黑暗中响起，不时有小声的娇叹声响起。

原来水上方台的表面材质是很独特的，在月下的黑暗中和水面一起映着同样的光泽，这显然是花费了一番心思的，光线暗的时候，看起来就和水面一样，却不是真的无声沉没掉了。

娇叹声中，不时还有着酸意的娇声：“我就说嘛，一个妓子怎么可能真的……”

便有许多男伴哄着、附和着的声音，内容都颇为肉麻，男人们彼此相视，会心一笑，女人嘛……

各船离船圈中央都有着二十五丈距离，他们此时已不在意，也不担心会被那凡俗舞女听到。

姬玉仰身而卧于黑暗之中，望着头上中天明月，听着远处传来的恶心话语，一时间羞愤欲死。

知有此辱，她不如早些投水自尽。

十年来的许多时光浮现，洞房之夜起，那人没有宿在她房里，她曾大发脾气，第二天跑回娘家，却又被“领”了回来。

原来就算是族长嫡女，在家族的利益面前也不算什么。

她曾怨念旁人，使了各种心计，又曾怨念自身，百般训练折磨，现在终于明白，她的夫君本就是无情之人。

可怜她还憋着一口气，强颜欢笑，要在这水台上展示风华，只求一眼回顾……

往日的许多作为，许多心情，连着她本身，都变得如此可笑，她一时间心丧若死。

明月皎皎，黑暗中细碎话语不断，姬玉却已经听而不闻了，她只是麻木地按照训练本能，跳着这一曲“月下玉人舞”，她甚至想着，最好能跳砸掉，只可惜她做不出来故意破坏舞蹈的动作。

此时佳人仍在月下凌波微步，谁也没有看出她的舞蹈已经失去了神髓，众人虽觉得不如刚才那开场的惊艳，却觉得这是他们参透了奥妙之后，眼界自然变高了。

凡俗的舞蹈，正该是这个样子，否则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