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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长弓射苍龙》第六章 翻云覆雨 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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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申时末,风雪大了,天色渐暗,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城门外野店的掌柜眼见不会再有买卖,准备叉了门板歇息,这时,从风雪中显露出一支队伍的黑色身影,宗英带着义勇们回来了。

早上活蹦乱跳出去的义勇,如今有三十三人变成了冰冷的尸体。林平、王直先飞马回到了安子堡,把县城里的郎中和药材一扫而空,救治一十二个重伤者是当务之急。

安子堡县城小,只有一家桅厂,兼做杠房,卖些冥纸、寿衣,做好摆放在铺子里的棺材一共就两副三寸薄板,王直到处搜罗,把一个老太太预备的浮莲彩绘寿材也拿来凑数,又让桅厂用六块薄皮攒了一副。等他带着这些赶到野店,宗英已着人从死马上剥皮把尸首都包好了,整齐地放在了忠州军废弃的军营里,闻讯赶来的死者亲属在恸哭,王直听了心中很不是滋味,想走进野店帮着林平救治伤员,可里面的惨叫声让他站在门口,半天不敢迈开步子。

王直在门口踯躅,胡升和宗英见状,拉着他的胳膊,“外面冷。”一起把他拽进了屋子。桌子不够用,王直带来的棺材被拆开架在凳子上,临时安置伤卒,王直见了,没有吭声。桅厂掌柜的没有了往日“货无大小,缺者便贵”的奸猾,而是把售卖三枚银币的松木棺材降到了一枚银币又六十个铜板。

如果从战绩上看,安子堡义勇取得了一场大捷,因为宗英的灵活机智,用死伤六十余人换取了一百五十个马军被歼,反败为胜。但是,和上次守城面对五千人围攻战死不到十人相比,代价又大了太多。

林平也一直不吭声,安子堡的郎中那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很多敷裹还得林平亲自动手。他忙,另外,肚子里确实有火,要不是宗英的劝慰,他早就要对王直爆发了。这会儿,他想通了,没开始那么怨恨王直,但也没心思和他说话。他内心里发誓,无论如何,以后凡是他参与的战斗,一定是要他能自主决定的战斗,就是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决不让别人来决定自己的、忠州士卒的命运。

林平说到做到,曾有数次抗命不遵,无论朝廷派来多大的官,是兵部尚书也好,枢密院使也罢,统统按照自己的想法自行其是,造成了他一生仕途的坎坷不说,也让忠州军始终得不到朝廷的信任,战绩彪炳却屡屡被暗中制肘,不得扩编。因为人少、钱少,忠州军作战总是“先谋而后战,啬财用,爱惜人命”,“大抵用兵,皆本(林)平之法。”

忙到后半夜,终还是有四人伤重不治,在林平的眼前死去。林平默默地在木桶里洗去了手上的血迹,叹口气,直起了身子。此前,他已经把宗英、王甸还有眼睛红红的王直哄回去歇息了,毕竟经过一场激战,他们都已经疲惫不堪了。天亮后,贾六来接替林平,一面往炭盆里加了炭条,一面劝林平不要太劳累。

林平执意要送郎中回家,在此起彼伏的鸡鸣声中,两个人一起朝县城走,他们熬了通宵,腹中空空,身上冰冷,手脚麻木,于是林平邀请郎中到裕安酒馆去喝一杯酒暖暖身子。出乎意料,裕安酒馆竟然有人比他们还早。熟识的活计低声告诉林平,这些人已经喝了一夜了。

这伙人身着忠州服饰,口音怪异,鬼鬼祟祟,出手阔绰,一会儿顿足捶胸地痛哭,一会儿歇斯底里地狂笑,不停地敲击水盏。裕安酒馆的这套水盏“制以铜,凡十有二,旋加减水于其中,击以铁箸。”还是林平送的呢。年初时在这里招募弓手时人多起哄,敲烂了酒馆里许多碟碟盏盏,让林平很是过意不去。

雨茜曾经背着李俊偷偷到酒馆买枣子酒喝,刚好撞见林平在那里卖弄。林平先不好意思,红着脸说:“世俗之乐,非雅乐也。”雨茜知道这是《乐书》中的评断,对林平的广闻博览也暗吃了一惊。她告诉林平用不着妄自菲薄,曾有人专门作了首诗论述敲击水盏与人生的道理,“逸仙戛碗为龙吟,世上未曾闻此音。缘由典史林郎赏,遂从帝都传至今。初戛徐徐声渐显,似出龙泉万丈底。乍怪声来近而远,真生虚无非碗中。乱珠寥亮掩清笛,萦回凌风星斗稀。遥闻丛铃满烟雨,万籁无声天境空。玉晨冷磬破昏梦,秋宵一吟更清迥。能令听者易常性,忧人忘忧躁人静。坐来吟尽空江碧,却寻向者听无迹。人生万事将此同,暮贱朝荣动还寂。”

一夜间经历了太多的死亡,需要温暖的还有林平他们的心。所以,两个人缩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不言不语,林平歪靠在椅背上,想着心事。随着天光大亮,那伙人也渐渐安静下来,三三两两地开始离去。郎中年岁大,不胜酒力,缓了缓身子,就向林平拱拱手,无言地告辞了。林平挣扎出一个笑容,感谢掌柜亲自端上的酒食,默默地喝酒,这时,两个人的窃窃私语引起了林平的注意。

谢翎拉拢的死士交谈用的是固州一种土话,以为没有人听得懂,偏巧一滴油落到了油瓶里,当年和林平在帝都一起服侍盛泰的下役就整天用这种话向林平抱怨,听了一年,林平不想听都听懂了。

“功败垂成啊?”一个人嘶哑着叹息,另一个附和着赞同,“差点就能报仇雪恨了。”他们神秘的对话引起了林平的警惕,他背对着那两个人,耳朵却竖得高高的。不时有人离去,向两个人打招呼,使得他们的低语时断时续。但是,林平还是能拼凑出些大概,谢翎并不因为没得逞而克扣酬劳,相反因为死士们损失惨重,幸存的人分得更多。

两个人还大大地嘲弄了忠州军副将的奇蠢,映衬着谢翎无比的精明,没有费一个铜板就将人马从他手里骗出来了。“没想到安子堡的弓手那么厉害,可惜交到了蒋勤这个笨伯手中……”他们没有感慨义勇们因此而遭受的损失,而是惋惜义勇没能在刺杀上出到力气,如果“那个妖女”死了,他们会得到更多,而现在有家不能回,要远离固州以避风头,不知道亡命天涯到何时。“多亏谢大人慷慨,上路盘缠足足地。”说着,最后几个人也互相搂抱着离开了。

林平坐了半晌,依旧抑不住内心汹涌的激动,手抖得端不起面前的酒盏。这些混蛋!这些贪官污吏,就是如此对待我们吗?难道我们没有生命?我们就和那些物件牲畜一样?“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他气愤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伙计吓了一跳,掌柜的见到他脸色不善,急忙过来问是否得罪怠慢了典史大人。

林平心中拿定了主意,坦然一笑,“反正我是大将军的料,就提前把招牌给你写了。不然,以后没机会了。”“是啊。等你成了将军,恐怕也看不上我们喽。”掌柜的还和林平打趣,把林平引进内堂,“让典使大人能静心地给咱写。”几个伙计都是他自家的人,先来的早都过了班期,出了徒、分了股,干活自是不同,手脚麻利地擦好了一张桌子,铺上了雪白的宣纸,开始磨墨。

一缕阳光从云缝中照射下来,投落到小小的院落中,在明亮的阳光下,林平长吐了一口气,静气凝神,然后抓起笔,一笔一划慢慢地写了“裕安酒馆英雄会聚”八个大字。书毕,搁笔,端起旁边的海碗,一饮而尽。

林平只轻轻地握了一下老板的手,连个谢字都没有留下,就带着满腔的豪气离开了,在掌柜的眼中,林平身上的豪气简直要冲破酒馆残旧的墙壁,直上云霄。伙计小心翼翼地来问是否记账,掌柜的指着林平那幅墨宝,“笨,这样的字据都看不到么?”

自此,裕安酒馆“檐前立着望竿,上面高高挂着一个青白布酒望子,写着三个大字道:英雄会”后来忠州军纵横天下,几无敌手,最终不负此名。也只有裕安酒馆的酒旗敢用这三个字,忠州六杰最后全部做到将军,至少是五品守备,人说天下将军最多的是帝都,能打仗的将军最多的地方是安子堡。

离开酒馆一转就到了县衙后青砖黛瓦的巷子,即林平原来住的“安子堡预备仓”,他断眉倒竖,“咬碎钢牙,径入其中,把门人那里阻挡得住,直奔后堂,见副将正坐厅上,大喝‘偿命来!’副将未及开言,早被林平揪住头发,扯出,直到县(衙)马桩上缚住,攀下柳条,去副将两腿上着力鞭打,一连打折柳条十数枝。”中间,林平也曾冲进县衙去寻找谢翎和蒋勤,这两个人一早就去迎进帝都来的圣使,侥幸躲过了。

岁末,嘉佑帝病情奇迹般好转,眼看就要重新临朝视事,为了能在代政期间解决争端,二皇子派遣使者非产匆忙。使者品轶不高,来头不小,长方阔边的关防朱文居多,在不高的官衔前加上了长长的一串“钦差头等全权大臣”字眼。因此,圣使也端足了架势,根本不在安子堡逗留,直接奔了固州刺史所在的梅坞,召集了相关人等,容不得俞登、谢翎等再生事,三下五除二就照本宣科了事,大概是大梁开国以来最匆忙的一次宣旨。

圣使的到来终结了几个月以来的紧张对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秦紫盈答应郑琦婚约依旧有效,让溱州不是一无所得。为了谢恩,当晚,梅坞按照《月令》举行“大饮蒸”,让蜡祭到了**,所有人,甚至连谢翎都被邀请参加,郑家父子、俞登和手下两个都司、蒋勤、甄楮和代城主簿,一团和气,加上陪坐的门客,劝酒的女伎,传菜的使女,一起聚在了原本贾六刺死秦巍的大厅,杯盏交融,笑语不断,人声鼎沸,乐曲喧扬。

“人的尸首不在了,牛羊的尸首摆上了桌。”谢翎嘲讽地想。他内心没有办法像装出来的那样高兴,于是旁观着这个奇怪的聚会,心中觉得事情好像没有这么简单。

当着对阵的两军,秦紫盈怀抱着中箭昏迷的林峰,骑马逃回了本阵,郑琦决定不计较了,先把心中的醋意放一放,慢慢来吧,反正机会还多,有个秦紫盈,再加上重新变得亲密的三儿子,走着瞧吧。

郑炜和甄楮见面略有尴尬,上次郑炜被大师兄诱到了平夏被擒,这次甄楮在帝都合纵连横,又坏了溱州的好事,不过,双方各位其主了,怨也怨不得。再说,怎么也不能在今天失却了风度,于是两个人都是加倍的心平气和,唯恐失了礼数。

甄楮那边和俞登、圣使一起喝了一盏,这边又坐在了郑琦的旁边,“大伯在上,小侄这边有礼,敬您。”“哎哟,不敢当啊,你是一州之丞,我不过是拥有一座城池,怎么能承受得起呢?”

郑琦略微有点喝多了,大饮蒸是个宣扬孝道的仪式,一般在村社的学堂里举行,是官员向老农慰问敬酒的。郑琦是宴会里年龄最大的,加上大家都知道他对固州本来志在必得,这几天有点失意,都向他敬酒。“我上次跟您说的那个事情您办得怎样了?”乐曲声很吵,甄楮不得不提高嗓门。“来了,等会儿你就看得到了。”郑琦笑眯眯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过是提个醒罢了”甄楮心里说道。从他内心讲不是很赞成紫盈的计策,现在事情都告一段落,真的没有必要再行险。看见了年轻英俊的林峰,看见了紫盈在林峰昏迷时表现出的失魂落魄,他更不相信紫盈冠冕堂皇的那些说法了。

不过,他依靠紫盈的决不是紫盈的品德,而是紫盈的直觉,这种直觉也一再被证明了正确。甄楮自知其庶事精练、思维缜密,唯不善断,应变机智,非其所长。所以,他算来行动有利无弊,何不为之呢?

固州内以秦家为首,世族豪门根系庞杂,恩怨纠缠,混乱纷争无时不有;外则强邻四顾,居心叵测,乱伏遍地无处不在,少不得甄楮分化瓦解,蛊惑拨弄。执弟子礼的紫盈对甄楮颇多赏赐,放手让其广招宾客,宴饮歌舞。甄楮精通音律,在固州位高权重,俸禄丰厚,日常起居早不似从前一般粗陋,渐渐奢华,于是也蓄养伎乐以作排遣。

此次,甄楮甚至带了一个队舞班子到延城。固州的曲风乐器较之帝都的钟磬皇皇和江南的丝竹悠扬不同,有了濮州、峣州许多胡乐的渗入,以横笛、胡笳、角号、边鼓为主,伴以队舞,煞是热闹,促膝而坐都听不清楚对方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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