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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点江山君莫笑》一 乌夜啼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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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傲卿到来的时候已近黄昏,一抹残阳映红了半山的庭院,几株晚枫垂着半扇红叶,朦胧的霞光扫过青色的穹顶,晚风习习,光雾霭霭,沈傲卿放眼朝远山望去,忽然有了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

宁婉只穿了一件玄青色家常的袍子,脚下清泉淙淙。少时她习惯了素色的衣裳,后来被册封为皇太女,内府虽然也备了许多华贵绚丽的装束,她却只吩咐收着,平日并不常用。

沈傲卿见关冷烟和宁婉的贴身小侍流鸢都不在侧,便猜想宁婉是有话单独问她,于是肃了肃嗓子,躬身行礼,“殿下金安,末将来迟了。”

宁婉手指微微一动,回眸灿然笑着,“俊廷你可算是来了,再不来的话,这玉阳甘露就真热得化成烟了。”俊廷是沈傲卿的字,宁婉一向都是这样称呼她的。

两人相对而坐,亭中的石桌上正用温碳烘着泥盘,泥盘上一只白玉酒壶。宁婉亲自斟了一杯递过去,沈傲卿忙不迭躬身接了,鼻下深深嗅了嗅,便仰头一饮而尽。

“痛快!呵呵……”沈傲卿并不客气,自顾自斟了第二杯酒。这回,她喝得极慢,一口一口细细品味,任甘醇滋味在唇齿间萦绕回荡,还不时露出陶醉的憨笑。

能叫一贯不苟言笑的沈大将军如此开怀得意的,世间惟有两物,销金断玉的凤鸣剑,和闻名天下的玉阳甘露。

转眼,一壶酒便下了肚,沈傲卿意犹未尽,宁婉举着茶杯微微含笑,“下次吧,本宫叫人多带些回来,你也知道这酒太金贵,稍有不慎,路上就会失了原味。”

“呵呵,末将明白,末将就这点粗浅的喜好,倒叫殿下费心了,听说这玉阳甘露三年才产十坛,末将方才能喝到满满一壶,哪里还有不知足的?噢,对了,听关公子说殿下受伤了。”

“嗯,不妨事。”见沈傲卿从怀里取出伤药递过来,宁婉没怎么矫情,直接收入囊中。“本宫找你过来是想问问,本宫离开这一个多月,朝堂上可还安宁吗?”

“实话实说,情况不大好。”沈傲卿行伍多年,脾气自然是直来直去,“白羽珍与柳冷泉这两拨人争斗不休,大有操戈之势。殿下也知道,您上一辈没几个有用的宗亲,陛下呢,身子又时好时坏,诺大的一个云京就由着他们折腾去。禁卫二军倒还算安静,只是近来京边忽然多了许多流寇,又做下好几桩大案,京畿防卫司和京兆尹衙门也被弄得疲惫不堪的。前儿个末将得到了军报,不知谁的命令,骁骑军三日前已过了汜州,按脚程算,四日后抵达云京城外二百里的罗盘店。高鹏这个老女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真不知道她究竟想干什么,无令擅自调军视同谋逆,她难道不知道吗?”

“调军,有名义吗?”宁婉喝干了杯中的酽茶,拈起一枚蜜饯丢进口里。

“据说是协助京畿平寇……,多可笑呀!放着禁卫二军不论,单兵马司足有五千人,也费得她这带人日夜兼程往云京赶?”

“嗯,是有些奇怪。不过本宫觉得不妨事,骁骑军一向是陛下的亲支,高鹏的舅舅乃是先帝的贵侍君,你方才刚说本宫上一辈的宗亲都不顶用,这不,白白便宜了咱们一个。对了,听说高鹏有个女儿叫高岚轩,是你当年的同科?”

“是,我们一起入了殿试,算是同科,也算是同袍。”沈傲卿看着宁婉的眼神,了然的点点头,“今晚回去末将就立刻派人联络她。”

“好。”宁婉有伤在身,茶也不能多喝,又坐了一会儿,两人都起身,缓步拾级而上,半山间有一观雨楼,从楼上眺望远方,景色倒也舒展。

宁婉眉头微蹙,依旧在思索高鹏调遣骁骑军之事,不妨沈傲卿有意无意的问了一句,“殿下可曾看了内府送来的参选侍君的名单?”

“啊?”宁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沈傲卿说的是太女君择选之事,不由放声大笑,“俊廷,本宫记得你一向都不近男色,这件事从你口中问出来,大为蹊跷呀!”

“呵呵,殿下说的是呀,末将也是想了一路到底问不问,后来还是觉得,母命难违。所以殿下尽管笑话就好了。”

沈傲卿笑得憨直,也笑得从容,宁婉略略寻思,“母命难违?你娘荣国公?难不成参选的人里头有……?”

“是呀,是傲然。”

“傲然?”宁婉先是一惊,随后哑然失笑。“没想到你娘竟会舍得!傲然还不到十五吧?”沈傲然,荣国公沈丹黎最小的儿子,嫡君所出,沈傲卿的同父幺弟。在宁婉的印象里,那不过还是个不经世事的懵懂少年。

沈傲卿微微点着头,“的确刚过十四岁的生日,虚岁才十五。不知殿下对傲然他……”

“本宫若记得不错,本宫曾与你说过,傲然性子活泼,无拘无束,若是非要禁锢在深宫里,只会折了他的翅膀,断了他的灵性。本宫与你情同姐妹,把傲然一向当作弟弟对待,等有一天他找到了意中人,本宫这个做姐姐的自然要送一份厚礼去,你说是吗?”

话到此处,宁婉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沈傲卿面上笑着,心里轻轻舒了口气。这个答案,可能是令她母亲遗憾的,却是她心底希望的。

两日后,宁婉一行回到唐国国都云京,回太女府之前,与关冷烟一同先去了云间楼。

云间楼,云京商铺中最高的楼宇,位处云京城东最繁华的紫隆道。紫隆道上多是京中巨贾的店铺门面,南毗文华街,皆是三品以上大员的宅府,北邻贵荣街,乃是子爵以上贵戚的聚集地,可谓寸土寸金。云间楼楼高十层,足占了半条街宽,楼阁雄伟富丽,比皇城中一览众生小的望月阁也毫不逊色。而且举头望去,一眼根本望不到楼顶,只觉凭栏间云朵缭绕,虚幻缥缈。用老百姓的话说,望月阁只是举头望明月,云间楼却是云深不知处,此乃云泥之别。

宁婉拾级而上,伤口处似乎还隐隐作痛,关冷烟跟在后头,见她停下脚步,一手按在肩膀处,就急忙想去搀扶。而这时自上而下,翠翘清脆的声音传来,“哎,四殿下,您慢着点!……”

话音未落,宁婉和燕国的四皇女上官妍倩已经打上了照面。

“四姐!”宁婉的称呼很是亲热,温厚的笑容在人眼里说不出的自在。关冷烟不着痕迹的收回手,就势行了个礼。上官妍倩满面春风似的挽住了宁婉的胳膊,仿佛自家的姐妹一般,“三妹,可想死姐姐了,快来,翠翘都布置好了,我打楼上就听见他们议论说你到了,这不,忍不住下来接你。”

“呵呵,四姐你就是性子急。翠翘,你也是,怎么不拦着四殿下呢?”上官妍倩在燕国众皇女中排行第四,宁婉姐妹三人,她是最小的一个,于是,这对相识多年的姐妹在称呼上很自然的保留了对方的排行,自顾自衍化出“四姐、三妹”之类的称呼,她们身边的人听得习惯了,也见怪不怪。宁婉二人相扶上了顶楼,此时气候已冷,虽说高处不胜寒,但硕大的花厅中却暖薰蒸腾,如春色盎然。

宁婉的目光扫过花架上那一盆开得正艳的“冠世墨玉”,微微一笑,花色相映,眼角似乎更多了几许柔和,“四姐辛苦了,这样的季节还有这么好看的牡丹花,四姐一定费了不少功夫吧。”

“还好,三妹你不是最喜欢牡丹吗?正巧一年前我府上来了个花匠,看样子普普通通的,却没想有喜人的好手艺,特别是培育这牡丹花。所以我来之前,特意叫他备下一盆,你若看得上眼,等我回去,一定命人再多送些过来。”

唐国的云京和燕国的东都相隔何止千里,要不是有求于己,上官妍倩也犯不着这样大费周折的投其所好。宁婉眼角的余光扫过跪在一侧徐徐斟酒的翠翘,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情窦初开含苞待放的时节,翠翘的脸上略施了一层薄薄的脂粉,使得双颊红润盈人。轻巧的嘴唇好像在泉水中浸泡的樱桃,或羞涩的掩口,或妩媚的含笑,纵然不是宁婉喜欢的那一种,不代表不是上官妍倩魂牵梦绕的。

宁婉笑盈盈的拨弄着“冠世墨玉”的花枝,“四姐一番心意,小妹受之有愧,小妹前些日子得了一批上等的古玩玉器,四姐若不嫌弃,尽管挑些喜欢的带回去吧。”

“哎,古玩玉器见得多了,屋子里成天摆着,我也是懒得去看一眼,你若真心谢我,不如……”上官妍倩接过翠翘递来的酒爵,就势在翠翘的脸颊上摸了一把。“三妹,姐姐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宁婉不在的几日,上官妍倩其实早就对翠翘上下其手,不过翠翘毕竟是宁婉指派的人,上官妍倩一天不得到宁婉的同意,就不算名正言顺……

“三妹……”见宁婉迟迟不说话,只自顾自赏着花儿,上官妍倩心里有些打鼓,盘算着究竟该怎么说才能把翠翘要到手,又不伤害两人的颜面。

半盏茶的功夫之后,宁婉仰起脸,目光在白玉酒壶上一转,“酒冷了,翠翘去把酒温温。”

“是。”对于上官妍倩如此明目张胆的暗示,翠翘看不到宁婉的脸色,心里却早就又羞又怕。宁婉的口气与往日没有半分区别,翠翘平复着内心的惶恐,端了酒壶匆匆退下去。合上门的那一刻,翠翘用手拍了拍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口。此时,厅内传出一阵阵恣意的笑,翠翘附耳偷听,却听不真切,只得暗自咬紧了嘴唇。

或许是揣摩着宁婉究竟会不会把自个儿送人,翠翘只顾低着头走,刚转到楼梯口,迎面上来一人,翠翘躲避不及,砰的一声与来人撞在一处。手一抖,酒壶掉在地上,顿时碎成了两截。

翠翘吓得脸色有些发白,抬头看时,原本扑腾的心顿时更加慌乱。

沈傲卿按了按被撞疼的前胸,撞了人的小侍还呆呆的跪坐在地上,一脸错愕、惊慌甚至委屈的表情。沈傲卿轻嗽了一声,“你没事吧?”明明是自己被人撞到,但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更像那个欺负了人的。沈傲卿无奈,心里默念着好女不要跟男子计较,便亲手把翠翘搀扶起来。她向四周张望,确定没有发现别的小侍,又转回身对翠翘问道:“殿下可在?”

“哦,殿下她、她在。只是,燕国的四殿下也在,要烦劳沈将军去楼下的小厅稍候。奴才……给您带路吧。”翠翘弯腰拾起摔碎的酒壶,方才轻微的扯动令他的发带有些松散,他不禁趁沈傲卿下楼的功夫迅速重新扎好。九楼的小花厅也备了薰笼,暖洋洋的香气洋溢着,翠翘的神态是娇羞的,手指揉搓着腰间的花穗,只是多一眼也不敢抬头看,“沈将军请稍等,奴才给您去泡茶。”。

时辰稍稍等的久了些,但端来的茶是上好的乌龙,沈傲卿抿了一口,脸色渐渐舒缓下来。翠翘有些抱歉,“隔壁茶房里一时找不到乌龙茶了,所以奴才去找关楼主要了些,叫将军久候。”

“你怎么知道本将军喜欢喝乌龙茶?”沈傲卿不是没见过翠翘,只是她领军多年,一向不近男色,对于小侍更不会留心。“你也是伺候殿下的吧?你叫什么名字?”

这话问出,翠翘的脸上闪过一丝隐隐的失落,上次自己给她倒茶,她也问过,可是好像事隔不久,她却已经忘记。“奴才叫翠翘,翠色的翠,连翘的翘。”回答恭敬,无心的人自然听不出那心底交织的失望与渴望。

见沈傲卿喝完了一杯茶,翠翘很自然的便上前又去给她倒了一杯。沈傲卿端起了茶,眉头微微蹙着,似犹自沉浸在思绪中,并不知翠翘正偷偷打眼在瞧。

忽然,门外头人喊着,“翠翘!翠翘!”

“哎,来了!”或许是心虚的缘故,被那声音一惊,翠翘的脸腾的红了,他急促的向沈傲卿福了福身,“奴才告退了。”

门关上的时候有轻微的响动,沈傲卿怔了一下,然翠翘的离开她并不在意,茶是七分热的,她只觉得入口刚好。……

宁婉将手中的那张蜡纸焚了,看着火苗一蹿一蹿的跳动,脸上一丝表情也看不出来,沉默的就仿佛泥塑了,却透着冷冷的寒气。沈傲卿晓得这是宁婉怒极的表现,那封信她也看了,当时又惊又恼,几乎差一点就把蜡纸撕烂。还是宁婉轻轻拍了她的手,把蜡纸取回去,将上面的字誊抄了一份,后将原本付之一炬。

“卑鄙无耻的小人!”邱玫若低声咒骂着,愤愤不平的模样。沈傲卿和关冷烟同时冲她使个眼色,示意她噤声。邱玫若不满的把头侧过去。她是崇武十九年的探花,虽为一介儒生,却是最敢于直言不讳的一个。也是这般的耿直个性,便受了佞臣的排挤,当了一个给东宫皇太女鞍前马后跑腿的冼马。初见之时,邱玫若的脖子挺得硬硬的,似乎膝盖以下都弯不得,但一场棋拼杀下来,她心甘情愿甚至说甘之如饴的开始替宁婉卖命,至今已有春秋五度。

“静文也不在朝里,若是她在,想必能给殿下一些好的提议。”

“她在也没用,这回,平王和雍王摆明了联手来对付咱们殿下,这条计也真够毒的呀,要不是咱们也有人……”宁婉的眼光投过来,邱玫若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其实她也不知道究竟谁是眼线,每一次信鸽都是落在关冷烟处,那个笔迹也只有宁婉才识得。

“他们这次……欺人太甚。”宁婉长吁了一口气,似乎想把胸中的愤懑都排遣出去。然而纸上的流云行草各个看着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得人心神不宁。“静文不在,子桓,宫里的事就烦劳给你。”

桓是邱玫若的字。邱玫若使劲儿点点头,“殿下放心,臣一定鞠躬尽瘁……”后半句没说完,宁婉摆了摆手,微微一笑,“事情未到绝境,无需后话。三后日才是大朝会,我们一定还有转机。”

“不错,末将也以为平王和雍王与咱们相争已久,旧法子都用尽了,才想出这等龌龊的毒计,只是,这说法也太说不通!亏她们想得出来,难道陛下会信吗?”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况且本宫和父后曾在冷宫待了八年,外人看来,本宫这个皇太女不过是个摆设,早晚要给本宫的两位好姐姐挪出位置。”宁婉说出“好姐姐”三字,嘴角勾起一阵冷笑。“她们实在是迫不及待了。本宫一味忍让,她们却越发不识趣,只认为本宫软弱可欺。仗着各自的势力,立长立嫡争来争去也就罢了,如今,她们竟要准备翻天了。”

“殿下,属下有件事不大明白。”关冷烟疑惑得问着,“白相柳相势同水火,平王依仗白相,雍王依仗柳相,二人不也一直争斗不休吗?”

“即便如此,咱们殿下仍是她们的最大障碍。”邱玫若清清嗓子,“就算咱们殿下曾经不得陛下宠爱,但立为皇太女几年了,陛下丝毫没有要废黜的意思。咱们殿下的封户去年年底又多了一成半,雍王只多了半成,平王就连半成都不到。冷烟,这里头就要看看门道。”话到此处,邱玫若有些自信的笑了一下,“不是我枉自揣测,倘若说别人我就没把握,陛下那边对殿下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你想呀,平王和雍王原以为咱们殿下不得宠,说不定哪一天就寻个错处给陛下废了,那两个人于是各揽了一处势力,斗得你死我活。结果呢,咱们殿下先是深居简出,然后按兵不动,循规蹈矩,步步为营,越来越得到陛下的赏识。所以说,她们才坐不住了。”

“还有一点,母皇的身子怕是……”宁婉轻轻叹了口气,其余三人的脸上都显出惊措的神色。邱玫若随即了然一般的点头附和,“不错,这可能是她们认为能利用的最好时机了。”

“子桓,白羽珍和柳冷泉门下咱们能控制多少人?”

“不是很多,柳相门下过半,白相门下不足三成,况且成色都不太鲜亮。”邱玫若的形容好比挑选山货,但意思简单明了。

宁婉心里有了些计较,“俊廷,高岚轩是否联络了?”

沈傲卿颔首,“已经联络过了,她的回复很有意思,说会提前一日抵达当面详谈。”

“哦,她主动提出要来找你?”宁婉的脸色在听到这话之后慢慢缓和下来,“也好,到时候你领她来见本宫吧。”

“殿下……”沈傲卿觉得此举有些冒险,想反驳却见宁婉在沉吟中露出了平常的笑容,“子桓,白相家的那位公子也参与了选侍对吧?”

“是,白相的独子,白玉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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