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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陈恩静》第七曲 夜深忽梦少年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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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曲 夜深忽梦少年事2

可床上的女子却没那么好的反应能力,看了他好久,无神的眼眨过好几遍,才敢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人:“阿东?

真的是你吗?

我不是在做梦吧?”

可哪里是做梦?

眼前正是她所熟悉的阮东廷的脸,阮东廷的声音,眼耳口鼻都是熟悉的样子。

她胸中无数翻滚的情绪一同涌上来,挣扎着就要起身,却被他制止:“别起来。”

可那只手刚伸出,就被秋霜紧紧地抱住,就在他伸手想制止她起身的那一秒,秋霜便死死抱住了那只手,生怕下一秒,就要消失。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来了!”

滚烫泪水簌簌滚落,几乎要灼伤他手背,“阿东,你恨我、你恨我对吗?”

阮东廷沉默了。

“说你恨我啊!”

这女子却这么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教不知情人怀疑,她究竟是想被恨,还是不想被恨。

可阮东廷不是不知情人,他读出了那言下之意。

果然,又听到她凄哀的声音:“所以,已经连恨都不肯给我了,是吗?”

黑漆漆空洞洞的眼直勾勾对上了他的,对上那双暗邃深沉的,悠远辽阔的眼。

阮东廷还是沉默了。

原本死死握着他的那双手已经丧失了力气,被地吸引力作用着,软软滑了下去。

“是啊,怎么会是恨呢?”

秋霜的声音那么自嘲:“再怎么说,恨也是需要感情的吧?

要是换到五年前、六年前、七年前……”

“好了,别说了。”

可秋霜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那时候,你和我,哪里要谈爱或恨呢?

哪里还需要欺骗呢?”

她轻轻笑了一下,突然间,目光飘忽了起来:“那时我们多么相爱啊,不管我再任性再无理取闹,你都会包容我。

可是后来呢?”

“别再说那些事了,秋霜,上次我已经说得很清楚……”

可她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自顾沉浸在陈旧的回忆里:“还记得吗,决定要娶陈恩静的那一晚,我问过你:‘你怎么可能一直陪我,陪到我死了再去处理终身大事呢?

’就是因为这句话,你才想到要娶旁边那个唱戏的吧?

因为她又穷、又没地位,可娶了这么穷又这么没地位的女人,你才能不受阻碍地照顾我啊!要是娶了其他名门千金,就算你我已经清白、你我之间只剩下照顾和被照顾的关系,可试问,又有哪个千金能容忍?

所以那时我好庆幸,庆幸她出现了。

反正我的时间也不长了,那女子又待你那么好,等我死后,你到底是要爱上她还是一辈子都有名无实地和她过下去,那都是你们的事了——可是阿东,我没有死,我竟然没有死!”

“在你渐渐将心移到她那边的时候,我……竟没有死。”

一颗眼泪滴下来,像是失重,“好尴尬,对不对?”

他沉默了,一时之间,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反驳她的这一句“尴尬”。

好尴尬,对不对——哪里会不对呢?

她的眼,没有焦点地在这房间里游移:“其实你真的以为我不想告诉你吗?

怎么可能?

我多想看看你得知这消息时高兴的样子。”

她声音轻轻的,就和失重的泪一样,“可我不敢,我不敢告诉你。

因为我知道,高兴之后,尾随而来的一定就是最尴尬的场面——到时候,我和你该怎么办?

明明你一早就说过了,你要照顾我,你要的只是‘照顾我’,”她笑了一下,伴着继续滚落的泪,笑了一下,“可是,如果我已经不需要你的‘照顾’了呢?

如果我已经不是病人了、如果我的身份只剩下‘旧情人’了,阿东,你和我之间,在你的心已经彻底转向了陈恩静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连爸爸都看得出来、就连爸爸都懂得和我说,如果让你知道我病好了,我们之间就完了,我好怕、我好怕……”她激动得一度说不下去,可后来,还是断断续续地说完了:“我好怕你会左右为难,可我更怕你一点都不为难——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阿东,你一定知道的吧?

在你对陈恩静越来越好、在你对她的感情浓得连瞎子都看得出来时,你对我、对我们的关系,会不会连为难一下都不再愿意呢?”

说到这,她飘忽的目光终于还是移到了他瞳孔里,与他眼底深刻的痛楚相接。

那是实实在在的痛楚,为了过去,为了旧日爱人在混沌情感中痛苦的挣扎,可她知,唯独不为了爱情。

秋霜的眼泪又下来:“所以我宁愿就这么拖着,一直拖着。”

“你这又是何苦?”

男子沉重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

“苦吗?”

她却笑了笑,“不苦。”

阮东廷沉着声:“既然病好了,你就该有新生活。”

“新生活?”

秋霜摇着头,“阿东,我最怕的、最不想听的,就是你这句‘新生活’。”

新生活意味着什么?

不就是意味着离开他、离开这段“照顾和被照顾”的关系、彻底地断了与他最后的一缕关系?

那叫新生活?

那是什么生活!

“我根本就做不到的,”她声音里满是自嘲,“那三十万支票,你也知道,是我栽赃给陈恩静的。

因为我好怕,我看你对她一天比一天好,我好怕!可这种怕,在发生那条钻石项链的事情之后,就彻底幻灭成绝望了。

我和你说过一百遍了,那项链不是我塞到她包里的,可你不信我,这样严重的事你竟然不信我!”

她的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想到那日男子绝然离去的背景,她的心在微凉的晨光里,碎成了一万片一亿片:“阿东,你怎么可以不信我?

怎么可以!”

她突然急急地喘起来,大概是气火攻心伤及心肾,突然间,秋霜痛苦地捂住胸口。

“怎么了?

你怎么了秋霜?”

“我告诉你阿东……”

“别说了!”

“阿东……”

“好了别说了!”

他捂住她的唇,她却如八爪鱼般迅速缠住了他的脖子。

那是十几个春秋午夜梦回里最熟悉的怀抱啊,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紧紧地抱着他。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或许,神才有答案吧。

病房外的影,渐渐远离。

陈恩静走出了医院。

三分钟前,当她从秘书处得知何秋霜的房号、匆匆打了的赶过来时,在病房一米开外的地方,被张嫂拦下了。

老管家吞吞吐吐:“那个……太太您、您……”一句“太太您还是别进去了”怎么也说不出口,却挑起了恩静的疑心。

张嫂越是迟疑,越是让她觉得一米之外的那一处有什么正在发生,而果然,越过张嫂走过去,就在房门外,恰好看到了那对男女拥抱的身影。

她梨花带泪,而他呢?

看不到脸,可恩静却清楚地看到了缠在他脖子上的那一双手,那么紧,那么紧。

她走出了医院。

外头日光大好,明晃晃地耀得人眼花。

人潮急速地往同一个方向涌去,这城市如此之迅驰,似不知日光太猛烈,人偶尔也需停下来,歇一歇。

恩静伸出右手去挡那太明亮的日光,却突然,左手虚虚拿着的包被个巨大的力道一拉,抽离了她掌心。

恩静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也被那一个力道往左扯了下,可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旁边有人惊呼:“天哪!抢劫!”

那刚拉扯过她的黑影迅速往人群中奔去,随即,是另一个高大的身躯,迅速追上去:“站住!”

整条大街人影幢幢,被日头清洗得洁净而明亮。

好半晌,陈恩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是,她被抢劫了,就在一分钟之前!而有仗义者已经替她去追了那个抢劫犯!

追到街的尽头再转弯,人潮终于退散时,她竟看到三四个黄发混混正围着一名西装革履的高大男子,很显然,就是刚追出来要帮她抢回包的好人了。

那好人一看到她就低咒了声不妙,干脆放弃那只包,跑过来拉起她:“跑!”

可抢到了东西的人竟不肯放过她。

一看到恩静,彼此递了个眼神便举刀冲过来。

还好拉着她的人跑得够快,可跑到巷子口,她还是被一个黄毛抓住了手,那尖锐的刀在日光下耀过明晃晃的光,然后,划开她手臂。

鲜红液体涌出来,带着温热的腥气。

“shit!”

好人低咒一声,却连一秒钟都不敢停,加足了马力拉着她更快速地跑。

恩静只觉得日头晃得人眼花,终于,终于在大片人潮再度涌入视线时,她听到拉着自己的男子高吼一声:“阿sir!阿sir!”

人潮纷至沓来,她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有男子的声音在浮动,是刻意压低了的那一种。

“我不知道,可就觉得不是单纯的抢劫案……”

“为什么?

因为这位小姐赶过来时,我怕对方人太多会伤到她,本来已经决定不追那只包了……”

“对,他们不罢休……”

“不,不!绝对是冲着这位小姐来的,我敢肯定,他们故意把我们引到小巷里动手……”

“每人都带刀,不是普通的抢劫犯,要不是我先追出去,这小姐肯定已经没命了……”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人声细碎如同铅笔落在卡纸上的声音,沙沙沙。

也不知过了多久,恩静才听到公事公办的男音:“谢谢你,刘律师,有需要我们会再请你到局里协助调查。”

“没问题。”

然后,世界恢复回平静。

想必一定是有人在找她,所以手机才会不停不停地响。

送她来医院的人在晚餐时分就走了,她似乎是知道,又似乎不知道,只是昏昏沉沉着睁不开眼。

直到感觉已经睡了一世纪,天光乍明时,手机铃又尖锐地响起,这一回,恩静的的眼皮才沉甸甸地掀开。

“你醒啦?

睡好久了呢!”

护士连忙跑出去叫医生。

手机停了一下,又响,怎么也不肯罢休。

恩静被划破的那只手此时被包得像粽子,她用另一只手去翻大衣——手机就放在大衣口袋里,所以包被抢走了,手机却还在。

一接起,就听到妈咪焦急的声音:“终于接电话了!恩静、恩静你在哪?”

整整十几个小时,从无彻夜不归纪录的恩静竟然一整晚都没有回房间!秀玉直觉就是出事了,结果这头声音明明还是很虚弱的女子却说:“昨天太晚了,就直接在marvy这边睡下了。”

“胡说!”

婆婆却怒喝,“marvy就在我房里!”

果然,她并不是说谎的料,全然不打草稿。

恩静叹了口气,低下了声音:“昨天包包被人抢了,在追那抢劫犯时,不小心划破了手……”

“什么?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打给东仔?

他都快急死了,整晚都在打你的电话!”

恩静的瞳眸黯了黯,电话挂断后,果然见到未接来电里,阮东廷的号码旁写着个“16”——他给她打了十六通电话。

恩静刚要搁下手机,可下一通电话又进来了——是,第十七通!

她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下了静音,将手机重新扔回大衣口袋里。

医生说她并无大碍,想回去或想再留院观察都可以。

他说的时候,隔壁病房突然传来了耳熟的叫嚣声:“我说呢,怎么连老婆住院了都不知道,原来是这还有个住院的啊!”

是marvy。

恩静眉一皱,走出病房时,竟真的看到了好友站在隔壁病房里,而一旁冷着脸任她冷嘲热讽的男子——不就是阮先生么?

原来何秋霜也转到普通病房了。

而原来,她所入住的病房,就在自己隔壁。

“本小姐在和你说话呢!装什么面瘫啊?

自己老婆住院了都不知道……”

阮东廷当即拉下脸,拿起手机理也不理marvy,便拔下一连串号码。

门口同时响起手机铃——

“恩静?”

他顺着铃声转过头,就看到恩静正站在门口,一张苍白的面孔,一只缠了厚厚一层白纱布的手。

他走过去:“你的手怎么了?”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这人根本就是霸道惯了的,哪会理她的拒绝?

恩静往后退一步,他就往前进一步,进到最后,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终于说:“昨天遇到了抢劫,不小心弄伤的。”

他蹙眉,即使已经听妈咪在电话里讲过,可亲耳听到她说时,那对眉还是忍不住紧皱了起来:“哪来的抢劫犯?

报警了没?”

可念头一转,又问:“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没事了,随时可以出院。”

他这才稍稍宽心:“你的病房呢?”

“就在隔壁。”

阮东廷薄怒地瞪她:“所以从昨晚到刚刚,我就是在你隔壁打了二十几通电话,对吗?”

恩静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些混乱的心事,只好说:“我……在睡觉,没注意听到……”

“注意听到妈咪的注意听到marvy的,独独没注意听到我的?”

她垂下头。

阮东廷拉起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走进隔壁房间。

后面marvy要跟上来,他倒好,当着人家的面直接关了门又落了锁,也不管marvy在外头直翻白眼,便将恩静拉到病床上:“说吧,到底在闹什么?”

他看上去情绪也不太好,估计是有什么烦事缠身。

恩静垂下头,不出声。

“说啊!”

“说……什么?”

“有什么你就说什么!说你为什么会遇上抢劫?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那你为什么,又突然原谅了她呢?”

低低的询问冷不防插入他的问话中。

阮东廷怔了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里的“她”是指谁。

果然:“明明那天你那么生气,她装病骗了你那么久、害你白担心了那么久,可你怎么就突然原谅了她呢?”

声音轻轻的,就像一丝丝责备或反对都没有,只是单纯的疑问。

阮东廷深吸了口气,片刻后,才说:“恩静,她有她的苦衷。”

苦衷?

就算她有她的苦衷,那他呢?

也再一次敞开胸怀,接纳了她的苦衷,是吗?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昨天在重病病房的门外,她看到那双瘦到了病态的手不顾一切地攀着他的脖子,那样紧,那样紧。

苦衷?

人生在世谁没有苦衷?

不过是有人选择沉默,有人选择诉说,而更有些人,诉说得过分生动罢了。

“记得有一回我问你爱是什么,阮先生,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慢慢地,她将目光移开了,不再对着那对会教她深陷的无底黑眸:“你说,‘爱就是想看她笑,想让她快乐,无论她犯再大的错,你都会原谅。

’”她轻笑了一下,那么自嘲地,“所以后来,无论她犯再大的错,再怎么无中生有再怎么谎报病情,你都会原谅,对吗?

因为爱就是‘无论她犯再大的错你都会原谅’啊。”

“恩静,不是你想的这样!”

阮东廷脸上却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坦荡得让人难以怀疑他的话:“我之所以会原谅她,第一,是因为她的苦衷我能理解;第二,”他顿了一下,口气越发深沉了起来:“是因为我和她之间,归根结底,是我对不起她。”

他对不起她?

恩静有片刻的怔忡,似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可她却不知该怎么询问,也来不及询问,便被突来的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

“估计是你的好朋友等不及了。”

阮东廷以为是marvy,哪知走过去拉开门,看到的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娃娃脸。

那娃娃脸也错愕地看着他,不过很显然,对娃娃脸来说阮东廷并不陌生:“你是、是……阮东廷?”

阮生蹙眉。

当然以他的知名度,有人认出他也并不是什么怪事。

真正让他意外的是娃娃脸接下来的话:“既然你是阮东廷,那我昨天救到的……难道就是‘阮太太’?”

原来,就是昨天那身形高大的好人。

“敝姓刘,当律师的,”好人极懂得察言观色,见自己救到的正是“阮氏”的董事长夫人,立即笑眯眯地朝董事长晒出了自己的名片,“答谢费鲜花礼品什么的就别送了,日后有需要用到律师的地方,请阮先生尽管找我就好。”

阮东廷嘴角一抽,又听他说:“本来今天过来是想提醒阮太太一些事的,不过既然阮先生在,”他笑眯眯地,不失时机地和未来的大客户拉近关系:“阮总,借一步说话?”

两人不知“借一步”借到了哪,许久也不再见阮生回来。

倒是大半钟头后,marvy在楼下喝完咖啡上来,对她说:“别等了,刚刚cave一杯咖啡没喝完就被你家阮先生叫走,估计那两人一时半刻是不会回来了。”

“连楷夫?”

“我车拿去保养,他载我过来的。”

恩静微微一笑,看来这花花大少对marvy,也确实是挺上心的。

不过marvy已没心思去揣测她这表情下的意思:“我今天过来是有事找你。”

她伸手进包包里拿出了一份资料,递到恩静面前:“还记得我们在何秋霜房里找到的手机吗?

你小姑的那一只?”

“怎么?”

她接过资料。

“昨天同连楷夫晚餐时遇到他的一个朋友,说是在营业厅工作的,我就磨着他去找那朋友弄了一张初云的电话单。”

那单子,此时就在恩静手里,密密麻麻的一排号看下来,恩静的眼最终定到了最后一个号码上,目光陡然转冷:“何秋霜?”

“对,最后一个电话正是打给何秋霜的,你看那通话时间,就在她出事当晚,九点四十六分!”

而那天李阿姨说,初云离开她家时,大概九点多。

“marvy,我要再去找李阿姨一次,你去帮我办出院。”

“可是你……”

“我没事。”

阮东廷的嘱咐突然如耳旁风般,一吹即过,她的口吻和目光一样坚定。

十五分钟后,两人已坐到了的士上。

打电话回“阮氏”,清洁部的管理员说,李阿姨今天上的是晚班,这会儿还在家里。

故taxi一路驶到领管理员给出的地址上。

那是观塘一处老旧的住宅区,李阿姨一见到恩静便热情地招呼儿子去倒茶——将李阿姨安排至港后,初云见她念儿心切,干脆好人做到底,将她儿子也一并接了过来。

可两人哪还有心思喝茶,一入座,恩静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李阿姨你再仔细想一想那晚的事好吗?

到底初云是什么时候来你家,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还有,你那天偷偷塞给何秋霜的药我们已经知道了,那药怎么会在你这?”

“啊?”

李阿姨看上去有点儿惊慌:“药、药的事你们知道了?

可我没说漏嘴啊……”

“不是你说漏嘴,你现在只需告诉我,那药怎么会在你这里?”

李阿姨看上去有些为难,就像是怕说错话,随时会陷何秋霜于不义。

“没关系的李阿姨,你只需要把事实说出来,余下的我们会自行判断。”

“哎,好吧,”她叹了口气,“其实药是那晚初云小姐落下来的,她说,等会儿要拿着这东西去找何小姐,可临走时却忘了把药收进包里……”

恩静与marvy对视一眼:莫非那晚初云已经查明了这药的成分,发现何秋霜一直在吃的不是维生素c,而是抗排斥药物?

难怪那晚她会突然把何秋霜给招出来——难怪!

“那你能再仔细想想,那晚初云是什么时候离开你家的吗?”

这点李阿姨确实是想不起来了,只说大概是九点多。

可她那倒好茶出来的儿子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你们说的是阮初云小姐吗?”

“是啊。”

男子将茶杯摆到桌上,想了想:“那天我是下完班回来时遇到阮小姐的,我在修车行的晚班一般要上到八点半,回来时差不多九点半。”

“你确定?”

“确定。”

九点半,九点四十六分——前后相差不过十六分钟!

一定是这样了,那晚发生的事几乎可以完完整整地摊开在眼前了!

九点半离开李阿姨家,九点四十六分打电话给何秋霜,将近十点钟时坠崖——没错,就是这样!

两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到医院里,不过这次,不是回恩静的病房了。

隔壁病房里,张嫂正在伺候何秋霜喝药,恩静推门而入,“啪”一声,将那份资料扔到她眼前。

“陈恩静!”

秋霜被她吓了一大跳。

恩静却不理她的大呼小叫,只冷静道:“初云过世那晚,九点半离开李阿姨家,九点四十六分打电话给你,十几分钟后坠崖过世。

何秋霜,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辩解?”

何秋霜瞪大眼。

可这厢恩静话音甫落,那厢marvy声音又起:“当晚阮初云透露阮家的第一个监控是你安的,而就在你搬入阮家后,酒窖和甜品室又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监控!而就在你得知阮家要重新装修后,所有的监控全部消失!何秋霜,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秋霜张了张口,一勺汤药生生僵在半空中,片刻后,才摔到张嫂端着的碗里:“你们俩又在发什么疯?

我说过一百遍了,那些事不是我做的!”

此时正有高大身躯从病房外走进,看到这满室混乱,便加快脚步进来:“怎么了?”

是阮东廷。

“这个女人!真是疯了不成?

我都和她说过一百遍了,初云的死和我无关,那些监控器我连碰也没碰过……”

“碰也没碰过?”

marvy冷笑,“你‘何成酒店’用的正是那款x—g!x—g和阮家发现的那些监控器有什么关系,何千金,不必我在这多说明吧?”

“那也不能证明就是我装的啊!全香港用x—g的那么多……”

“你错了,并不多。”

冷冷清清的声音,是恩静:“何小姐……”

“够了!”

阮东廷终于听明白了这几个女人又在搬弄什么事,“恩静,”他转身过来中,“现在就收手。”

“阮先生!”

“这件事我会查明白。”

“现在还不够明白吗?”

那电话单还在何秋霜床上,就在她刚刚甩过去的那地方,可这会恩静突然又一把抢过,逼至他眼前:“看到了吗?

这就是证据!初云最后一通电话就是打给她的,九点半离开李阿姨家九点四十六分打电话给何秋霜将近十点就坠崖了!还有监控,明明初云已经告诉过我们了,那监控器就是这女人装上去的,可你偏偏不信!现在呢?

家里也有监控,酒店也有监控,阮先生,谁能同时在阮家和酒店兴风作浪?

除了这女子之外还有谁?”

可他却只是蹙着眉,脸上丝毫也没有震惊之色:“你就那么确定在家和在酒店兴风作浪的,是同一个人?”

她一愣:“你说什么?”

可阮东廷已经不想再继续这话题:“好了,回你的病房,别在这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

她张了张口,却突然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怎么会是无理取闹呢?

明明她手头上有那么多证据,明明每一个证据都指向同一个人——是,同一个人——那一个,即使骗了他,也依旧会被原谅的人,那么,她手头上证据再多,又有什么用?

恍惚间那一纸证据竟成了荒唐言,她垂下头,失望地笑了:“说到底,你就是舍不得查她吧?”

还有什么好说呢?

她没有再住院,反正marvy已经办过了出院手续,反正医生已经说住不住院随她自己。

只是晚上回到酒店时,那比病床大了许多却空空荡荡的席梦思,却让她彻夜失眠了。

这一晚,阮东廷没有回房间休息。

他就呆在秋霜病房里,和被派过来照料的张嫂一左一右围着病床。

待秋霜睡过去后,张嫂悄声问他:“先生,太太那边……”

阮东廷垂下眼:“你说呢?”

张嫂不敢妄自揣度他的意思,直到阮东廷又开口:“你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张嫂,你说,我该怎么选择?”

那口气似迷惑亦似无助,张嫂这才大胆道:“其实我觉得,先生你心里还是爱着秋霜小姐的,只不过碍于老夫人,又碍于太太这些年对你的好。

可现在秋霜小姐的病都好了,先生,我觉得,你也该替自己考虑考虑了。”

“嗯。”

他垂头,在张嫂看不到的角度里,掀起了抹微乎其微的冷意。

等夜渐深,张嫂也熬不住困意、趴在病床边打盹时,高大的身躯才无声息地踱出了病房。

医院附近有24小时营业的咖啡厅。

在隐蔽的一角,已有人等在那儿。

待阮东廷坐下,刻意压低的邪魅男音便响起:“怎么样,揪到狐狸尾巴了吗?”

阮生冷冷一笑:“何止揪到狐狸尾?

还揪到了只能传达旨意的‘信鸽’。”

“信鸽?

要信鸽做什么?”

“对方又开始朝恩静下手了,”昏暗光线中,他眼里有冷洌的微光划过:“一次钻石项链案、一次抢劫案,cave,我不能坐以待毙地等着第三次。”

“所以?”

“所以,这阵子你和你家那位,就多帮我看着恩静吧。”

cave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攒起眉:“你该不会真打算遂了那只狐狸的意吧?

要万一恩静妹妹闹起来……”

“就是要她闹。”

“baron?”

“她要不闹,恐怕对方还不肯相信我的‘诚意’吧?”

阮东廷眯起眼,“诚意”二字被他咬得沉重而危险,可眼中狠意却如雷霆万钧,“cave,不管情况如何,你一定、务必,要确保她周全。”

这一天过后,阮东廷再也没有回过恩静的房间。

一天二十四小时,他要么在酒店的办公室里,要么在何秋霜的病房里。

于是没多久,好事的娱记们又钻到了空子,开始高调宣扬起“阮何复合”的消息。

“岂有此理!”

秀玉怒气冲冲地摔掉报纸。

这阵子的闹心事一件接一件搅得她头痛,谁知这会儿,又出了这档子混帐事:“不像话的东西,真是昏了脑了!恩静,你马上打电话让他到我房间来!”

可恩静却纹丝未动,直到妈咪又唤了她一声:“恩静?”

她才回过神来:“他……算了吧。”

“什么叫‘算了吧’?

那混帐东西……”

“妈咪,他陪何秋霜去厦门了,昨晚……marvy在机场遇到了他们。”

秀玉紧紧按住太阳穴——头又开始痛了,自从初云过世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一碰上不顺心的事就开始头痛胸痛。

所以恩静不敢向她描述那场景——就marvy昨天义愤填膺地向她转述的那场景:“那不要脸的女人竟全程挽着阮混蛋的手,旁边还有记者在拍呢!当真连脸面都不要了?”

她目光空洞地晾在了某一处。

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了,就像是两个毫无关系的人,每天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只是不再相遇。

直到入厝那一日。

按老规矩,搬入新居时宴请的宾客越多,人气越旺,则日后必是家旺业旺人事旺。

自初云过世后,秀玉已无尽力再去打理这一些,全权交给了恩静负责。

只是这厢她周到地邀请了应该邀请的人,那一厢,新居的男主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秀玉在宴席快开始时招来恩静:“那混帐东西是怎么回事?

连今天也不打算回家了吗?

去,快去催一催!”

可恩静给他打了无数通电话,那方却始终关机。

“关机怎么了?

去酒店找人哪!阿忠——”妈咪手一扬,招来阿忠:“载夫人到酒店,去把先生‘请’回来!”

“可是……”恩静还要说什么,却被秀玉直接打断:“可是什么?

这种日子,客人全到了,当主人的有失约的道理吗?

岂有此理!”

故恩静速速带着阿忠,驱车赶往了“阮氏”。

其实她也不确定阮先生就是在酒店里,只不过现在手机打不通,又没人知道他在哪,可寻之处,也就是这里了。

而果然,电梯行至顶层,恩静一踏入,便见阮东廷在办公室门口向秘书吩咐着什么。

他面色冷峻,已经好几天都没有见到的男子,看上去就像是被什么烦事缠满身,恩静走近了,就听到他说:“cave下午会过来,你将资料转交给他,注意,千万别让任何人碰到这东西……”说着说着,敏锐的余光一扫,看到了逐渐走近的女子:“恩静?

怎么过来了?”

秘书恭敬地朝她颔首,恩静亦轻轻点头,转过脸来时:“你手机打不通,妈咪让我来接你回家。”

“手机没电了。

回家?”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有这么一回事,“今天入厝?”

手腕一抬看了眼腕表,那上头附着的日期提醒了他今天是什么时日。

可阮东廷看上去却像是还有事,沉吟片刻,他走进办公室拿起了座机话筒,拔下一连串号码:“我要晚点才能过去,你先去吃饭吧……嗯,家里有事……好,回聊。”

电话挂下后,便看到门口的恩静正眼睛不眨地看着自己:“怎么了?”

她移开眼:“没什么。”

“走吧,回家吧。”

他走出来,顺手锁上了办公室。

明明依旧清冷俊逸,明明依稀是旧日的眉目,可隔了一多月再来看,恩静却只觉得两人之间已经相隔了千万里。

“你原本有约吗?”

他“嗯”了一声,电梯开了,要走进去时,却又听到办公室里的座机响了起来。

阮东廷拢眉,似乎低咒了句什么:“你等我一下。”

又转身回到办公室里,接起电话:“张嫂?”

听到这两个字恩静就知那来电的是谁了——今日入厝,这本该忙进忙出的老管家也没到家里来,就因那次被阮生派到何秋霜那里去照顾。

果然,他听了没多久就出声:“哪不舒服?

刚刚打电话时不是还好好的?”

絮絮说了几句后,再转身过来时,原本平静的眉目间添入了丝犹豫:“恩静,”他凝眉唤她,看着女子似乎已经了然的目光,他说:“你先回去吧,和妈咪说一声,我今天恐怕没办法回家了。”

恩静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隔着一米多的距离,也没有接话,也没有点头。

良久之后,才问:“她不是已经换好肾了吗?

怎么又不舒服了?”

明明该用讽刺用不屑用愤怒的口吻,可她问出这句话时,声音却那么轻。

不必多说明,阮东廷知道她已经料到了方才是谁的来电:“说是药物过敏……”

“你信了?”

他顿了一下。

可你看那表情,明明,他自己也是不相信的。

不相信,却依旧纵容着。

她摇着头,轻轻地笑了——不,不是笑,那唇角微微地勾起,可眼角却有了隐隐的泪意。

她问他,声音依旧是轻的:“告诉我,你陡然改变的态度、一个多月都不回家,就是因为她病好了、你又可以重新选择了吗?”

明明那天在琴房里他同她说要好好过下去,明明那天在做杨枝甘露时他吻她的动作那么温存,可自从知道何秋霜康复后,一切都变了。

他不再温存不再有耐性,他所有的温存耐性统统物归原主——是,物归原主!

“阮东廷,你怎么这样啊?”

她睁大眼,那么用力那么用力地看着他。

那口气,不确定得就像是怎么也想不通眼前这一切。

“是你自己说要好好过下去的,是你说对何秋霜只是‘照顾’的!”

她摇着头,就像是没有办法接受这一切:“你知道吗?

我真的相信了。

明明一开始就告诉自己不要贪心、一开始就告诉自己说你是别人的,可你总给我希望,一次又一次地给我希望!”

却最终,让她这样地失望。

她死死捂着唇,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他进一步,她就退一步,一边退一边摇着头:“你这样大的人,怎么就说话不算话呢?

明明知道我那么蠢,蠢得你说什么我都信……”

可他骗了她,在她将未来编织得那么美好时,将所有的幻象都抽离。

阮东廷的面色好难看,可却薄唇紧抿,一句话也没解释。

恩静失望地摇着头,还想说什么,可门口却传来了一声“哎呀”。

阮生眉一皱,黑瞳含怒地射向办公室门口:“做什么?”

那处不知何时已围了好几个清洁大婶,大概是在外头打扫时,听到了办公室里的声音,才围过来瞧个究竟。

恩静心灰意冷地走出了办公室。

大婶们纷纷赶在她出门前各就各位,只有那李阿姨看恩静红着眼,担忧地追上来问:“太太,您还好吧?”

恩静摆了摆手,已经累得不想再说任何敷衍的话。

就这样吧。

算了吧。

什么也别说了。

可这厢她不说,那厢却总有人要说。

几天后,终于被何秋霜放回来的张嫂从外头带回了几份报,原本恩静也没在意的,只是老管家一看到她,便心虚地将报纸藏到身后,反倒教人怀疑。

“你藏了什么?”

“没……”

“拿出来我看看。”

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那口吻里坚定的命令,却让张嫂不敢不从。

而果然,在那以贩卖名人隐私为最高宗旨的小报上,今日的头条不是阮东廷又是谁呢?

那图文并茂的首页上,大咧咧躺着那日她与何秋霜在病房里争执的照片,顾不上怀疑那时怎么会有记者,她目光一移,又看到了旁边另一张简直称得上是温情的照片。

是,温情:春光大好,日头大盛,入厝的黄道吉日里,那本应来参加一场入迁仪式的男子正陪着美艳的女子逛名店,周遭是大好的春光,唯美动人,动人得……仿佛那日两席等着他这主人归来的宾客全都不是人!

再配上旁边煽动情绪的文字:“正室外室烽火大燃,可显然,阮东廷已经做出了选择。

据悉,阮家入迁当日,阮生阮太便在办公室里起了严重的争执,婚姻危在旦夕……”

她握着报纸的手一颤,在二楼秀玉教育俊仔的声音渐至一楼时,不着痕迹地,将那报纸扔进了垃圾筒。

其实也是多此一举——他天天不回家,外头的花边新闻满天飞,妈咪又怎么会不知道?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她嫁入阮家的头两年,他一直一直地不回来,她一直一直地等在家里。

偶尔在午夜时分醒过来,摸到身旁冰凉的床位,夜半极朦胧却也极清醒的脑神经总是问着她:陈恩静,你这样,又算是什么呢?

是啊,又算是什么呢?

入厝的第十天,他还是没有回家,不过恩静知道,很快,有些事就要到来了。

那是在这年的隆冬马上就要过去时,因为一个本土品牌的新品发布会,久未归家的阮东廷终于还是回来了。

“‘阮氏’董事长阮东廷今夜亦将携夫人参加,这是继何秋霜风波后,二人第一次相携出现在公众面前……”小报消息的描绘永远比她的人生更出彩。

所以,有那么多人仍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怎能做出落魄的姿态?

阮东廷踏入房间时,在房门口站了许久。

不,不是因为太久没回来,而是乍踏入房,便看到房中美得教他窒息的女子。

这一晚,她放弃了原本已在名店订好的黑色小礼服,改穿一袭正红色的露肩长裙。

那长裙是用龙凤袍惯用的布料缝制而成的,典雅大方的款式,唯一的装饰是裙角用金丝勾勒出的紫罗兰,他最爱的紫罗兰,一朵一朵,自裙角斜斜地往上延伸至心口。

细微的花骨花,金色的丝线,却将一袭正红色长裙衬得越发惊艳,以至于男子走到房门口,恰逢她转过身来时,双目一对,他愣住,站在了原地。

是,那是好久没见的阮东廷。

十天前自己在他办公室里哭诉的场景清清楚楚地跃入恩静脑海——“阮东廷,你怎么这样?

你怎么这样啊?”

可波涛汹涌的情绪此时全被裹进了这袭红色长礼裙里。

她见到他,竟只是一笑:“还以为你会迟到。”

声音里一点儿哀怨也没有,真的,一点点都没有。

她只是含着笑拿着包,朝他走过来。

四寸高跟鞋被她驾驶得稳稳当当,稳稳当当地来到这男子面前:“我已经准备好了。”

如同出水芙蓉,娇艳而甜美,带着红色本身传达的喜意。

他微微笑了下:“很美。”

从头到脚的红,连鞋也是红。

她说:“是不是你也和外面的人一样以为,今晚的我会穿成一身黑呢?”

那样落寞的颜色,也不是没在他脑海里闪过的。

此时阮东廷却只是牵起她的手,不做正面回答:“可这颜色的确和你很相配。”

可不是?

稍后的会场上,那么多镁光灯全都对着她,不穿惨淡的白不穿落寞的黑,这喜好冷色调的女子头一回在公众场合穿大红,竟也能穿出时尚杂志里的味道。

可当然,惊艳了一番后,众人最感兴趣的还是八卦新闻。

所以发布会一结束,无数记者的镜头便和话筒一同挤到这对夫妇面前。

别人一问一答里全是对发布会的感想,可偏偏,缠在他们身边的记者问的却是:“有传言说阮生阮太的婚姻危在旦夕……”

不客气的问话让阮东廷瞬间黑脸,反正他脾气不好全世界都知道,那记者倒也不觉得自己特别得罪了他,反而再接再厉:“如果传言有假,阮先生是否准备做点什么,让谣言不击自破呢?”

“是啊是啊!”

另一个白目的记者也啧啧符合。

更过分的是下一个:“如果阮生阮太的婚姻没触礁,那今年怎么没听说阮先生在准备阮太的生日宴呢?”

可这最过分的问题,却也最令他当头一棒——生日?

蓦地,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女子。

只是举首抬眉间,众人却也都知道了——是的,阮先生已经完全忘了太太的生日!

农历十二月三十——见鬼了今天是几号?

农历十二月二十九!

可身旁女子却浅浅地漾开了笑,不着痕迹地挽紧了他陡然僵硬的手臂:“怎么会没有呢?

要不是阮先生精心准备了这一份好礼,凭我的审美品味,今日也不可能以一身红出场了。”

“难道说……这袭红裙就是阮生送给阮太的生日礼物?”

她微微笑,落落大方得看不出一丝撒谎的痕迹。

自然还是有人不相信的,可无所谓了,至少,她已经替他铺了一条下台的路。

这晚回家的车途尤其漫长,从香港岛驶往九龙半岛,车子几乎泅游过一整个城市。

霓虹落在车窗上,被一条条蜿蜒的雨水分离得落寞而朦胧,她突然开口:“下雨了呢。”

他却也同时打破了沉默:“这是第几次你替我在记者面前撒谎了?”

曾几何时他才说“你撒谎的能力简直和厨艺一样糟”,可细细想来,其实,也不是的。

结婚这么多年了,有那么多次,面对无数闪耀的镁光灯,她总能端庄又自然地替他杜撰出子虚乌有的行径。

恩静依旧看着那条条落寞的雨注,声音仿佛是愉悦的:“你这么问,是良心发现了、想报答我吗?”

玻璃窗上映出的男子正看着她,目光深深的,沉沉的。

恩静转过脸来:“如果想报答我,那就送我一份真正的生日礼物吧?”

“礼物?”

她就像是心血来潮,清澈的大眼里陡然燃起了某种欢愉。

转头吩咐开车的阿忠:“你先回去吧,把我们放在前面的巴士站就好。”

“什么?”

阿忠错愕的声音和阮生瞪大的眼同时进入她的感官里。

恩静笑吟吟:“陪我坐一次巴士好不好?

就当作生日礼物。”

就像是没有十天前的争吵,就像是没有这几十天以来的冷落,就像是时光大幅度地将所有龃龉都一跨而过,她拉着他的手,二十分钟后,在双层巴士的顶层,寻到了最靠近车头的座位。

温婉纤细的女子拉着她冷峻的先生,好一个温馨的场面。

汽车绕着城市外沿慢慢地走,因为坐得高,那么轻易地,就能看清整个城市的面貌:璀璨的灯火,喧哗的车辆,不息的人潮,这城市怎么会有黑夜呢?

连午夜都剔透明亮得不输给白昼。

她看着看着,突然间,轻轻将脑袋靠到阮东廷肩头:“你知道吗,其实刚嫁过来的那一年,我好想让你带我把整个香港都走一遍,就坐在双层巴士上,像现在这样。”

幽幽发香沁入他鼻息,恍惚间竟让人以为,又回到了关系最好的那一些时日。

阮东廷头一低,也顺势将下巴抵到她发上:“那怎么不说?”

低哑嗓音,温存如同每一对世间爱侣。

“因为那时好怕你啊,所以有什么事都憋着不敢说,憋到最后,连自己也忘了。”

他笑:“那现在呢,还怕我吗?”

“怕啊!你总是那么凶,谁不怕你啊?”

她突然转过头,柔软的双臂突兀却又那么自然地,缠上了他脖子。

阮东廷一愣。

在他面前,她似乎还不曾有过这么娇憨的姿态吧?

不像世界上任何一个正常的妻子,她甚至都不曾在他面前撒过娇。

可今晚,似乎不一样了。

只是她的表情看上去那么自然,自然而愉悦地:“我们今晚就一辆巴士一辆巴士地换,把香港逛一遍,好不好?”

可事实上,换到了第三辆巴士,恩静就已经抗不住困意,趴在他肩头睡过去了。

巴士上乘客分分钟在减少,可窗外耀进的霓虹却绚烂依旧,透过玻璃,跃在女子白净的脸上。

为什么这一张脸,连入睡时看上去都那么忧郁?

他想着,长指慢慢游移在她的脸孔上,从眉间,到鼻尖,到她微微张开的檀口,终于,在时钟滴滴答答地走到十二点时,英俊的面孔和手指一同落到了她耳畔:“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祝你快乐,这温婉聪慧的女子,明明,你值得这世上最丰盛的快乐啊。

可你没有。

你没有得到。

巴士颠簸了一下,颠醒了原本就睡不踏实的女子,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到站了吗?

还是我睡过站了?”

“你是睡过了自己的生日了。”

他声音也好轻,简直是难得地。

恩静娇憨地揉了揉眼睛,朝他笑笑:“我肚子饿了。”

“我带你去吃饭。”

好似一对年轻的爱侣,还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只是彼此中意,所以在这最热烈也最暧昧的时分,他愿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于是即便已是午夜了,他也坚持着,要为她寻一家闽南餐厅。

更难得的,是这餐厅里竟然还有人在唱南音。

打过盹的女子看上去精神翼翼,从选座位到点菜全都一手操办。

他们挑了个靠窗的位置,正好对着台上唱戏的老生。

已值凌晨,到底是夜太寂寥,还是唱南音的人已疲软,老生抚着琵琶的动作似有了些迟缓。

却不是不动人的。

伊伊呀呀,温存婉转,恩静听着听着,突然间,笑了一下:“阮先生,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你唱南音是什么时候吗?”

第一道菜已经被送上来,是泉州人常吃的甜粿,大大的一块被体贴地分成了六小份,方便夹食,还有她为他点的清酒。

阮东廷啜了一口酒,也没多想,便说:“1987年吧。

我们第一次相遇时,在阿陈的灵堂前你唱了一个晚上。”

1987年?

她唇边的笑似乎并不是莞尔:“刚结婚那年你问过我,为什么就是不肯改口叫你名字,阮先生,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替他夹了一块温润莹香的甜粿,又替他添满了酒,才含着静静的笑看他:“因为不这么叫你,我怕我会忍不住陷入被爱的错觉里。”

她努力睁大眼,看着这个让自己爱了近二十年的男子。

对面老生幽幽抚着琵琶,唱着曲,多么像1987年,他与她于阿陈灵堂前相遇的那一夜,所有讴歌都不过是背景,如同她本人,也注定了只是他人生中的一段背景。

怎么还会有未来呢?

“还记得刚结婚的时候你说过什么吗?

你说恩静,我不爱你,并不代表我不会爱护你。”

他捏着杯盏的手微微颤抖,突然间,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而她还在说,连一点铺垫都没有地,跳跃地,唐突地,声音却好轻,好慢,就像生怕重了快了,便要打破这袅袅南音所营造起的沉静:“你说我们会这样相安地平淡地度完这一生,你说何小姐死亡在即,你也没打算再结交其他女子,你说我可以一辈子都不必担心自己的地位。

可是我呢?”

她轻顿了下,唇角甚至还是勾起的,“我该怎么告诉你,其实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渴望婚姻之外的东西?

那么多年了,我怎么能以深爱的姿态,每天面对一个不爱我的人呢?

怎么能呢?”

她哭了,毫无预兆地,在夜半微凉的晚风里,在精致的故乡菜色被一道道端至眼前,在第二十八个生日到来时,她哭了。

餐厅老生依旧抚着琵琶,调着嗓。

那么熟悉的曲调,温存宛转如同旧日:“才子为获好缘份,不惜将镜击陷痕,无情荒地有情天……”

无情荒地有情天,无情荒地有情天……

只是天公再有情,也是没用的——如果,如果他对她,并没有她想要的感情。

窗外的雨又开始落,点点滴滴,被风卷着带入每一张沿窗的餐桌。

她盯着手臂上一点一点多出来的雨,竟细微索然得如同无动于衷的眼泪。

她说,慢悠悠地将目光移到窗外,和着雨声说:“阮先生,再这样下去,我怕有一天,我会恨你。”

他手握的酒杯突然跌到了餐桌上,某种恐慌以灭顶的姿态重重击入他心口。

女子的目光飘忽得再也落不到他脸上,唇角那抹仿佛快要消失的笑,却始终是存在的。

她说:“阮先生,”好轻好温存地再唤他阮先生,然后,说:“我们离婚吧。”

这彻夜的温存,这相携着在一个又一个巴士站辗转,这平淡温馨得如同每一对世俗爱侣的夜,他陪着她走,一路走,可原来,原来是为了要走到这一个结局。

“恩静……”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料得到她会闹的,可怎么也没想到,竟会闹到这样的地步。

恩静却像是没看到他错愕的表情,只自顾地说:“新婚那夜你对我说,恩静,我不爱你,并不代表我不会爱护你。

阮先生,你做得这样好,真的,做得好好。”

“这么多年了,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你什么都给我最好的,可是,可是……一定是我太贪心了。”

“太贪心了,竟贪心得一直企望着吃喝穿用之外的另一些东西。”

“明明你和我,注定不会如世间其他的夫妇啊。”

明明有那么多的情感,那么多对夫妻,恒河沙数中却偏偏出现一对他与她,在无数投桃报李的俗世关系中,十余年来,恒久上演着我赠你琼浆,你还我泪光。

她细细索索地说,和着酒,和着雨,将这漫漫十余年里的爱恋一句一句道出。

“可是我啊,都是我啊,明明到了这个年纪,竟还抱有不现实的幻想。

是我太蠢钝了,对不对?”

“所以,阮先生……再见吧。”

她拿起包,款款起身前再望一眼这十余年来都蚀入她心骨的男子。

她与他的距离,看似亲密欢喜得如同眼前的这一桌闽南菜:甜粿,清蒸鱼,佛跳墙,代表着夫妻甜蜜,福寿双全。

可那最终的双全,早已经走不到。

走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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