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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数》第四十章 原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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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破门而入的是那绿毛小妖,因朦胧中他那刺啦刺啦的大嗓门也听得十分真切:“啊呀!东华大仙你没有死罢?——你是谁?”

他问我你是谁,我不能出声,勉力睁开了眼。

小妖们一只接一只噌噌的跃了进来,我便侧过头冷冷的看着他们。很显然,我这个人的存在以及这颗秃瓢脑袋都给他们吓得不轻,一只只直直瞪大了眼。

我心中冷笑,既然大难不死,那么拼死也得继续活下去。

因淡淡的同他们道:“都给我出去,我要穿衣服。”

小妖们面面相觑,最后又是那绿毛妖带头摆摆手:“出去出去。”

踟蹰片刻后果然都去了。

我身上仍然灼痛难当,只是这当儿却容不得我同任何人撒娇,只得咬紧牙关爬起来,想了想,剥下君明的青布衫罩在自己身上,他便只剩一件贴身的白中衣蔽体了。

我轻轻抚着他的脸,不免笑道:“你一个男人,吃点亏就吃点亏罢。”

而他的脸仍然冰凉,惨白,并且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我已无泪水,哧的从衣襟下摆扯下一条长长的布带子,在他身上缠绕几绕,将他牢牢缚到我身后,然后“咚”一脚踹开房门。

各色小妖们已将金屋外那不大的庭院塞得水泄不通,一个个紧握兵刃,战战兢兢,见到我这样架势也不知该上还是该躲。

而君明身形原本比我高大得多,我又受了伤,背着他便是走一步也极之困难。

我抵死咬紧牙根,低低同他道:“去他的仙道魔道,你我今日死活都在一处了。”

堂堂紫微大帝,就算受了伤对付这些小妖却也还不在话下。

并且杀念既起,下手再无顾忌可言。

我默念“普罗万象咒”,拂尘丝便倏地长出三丈,在我腕力催动下丝丝飞舞,缕缕交织,渐渐变成了一张银光闪闪的网。

我厉声大喝:“不想死的滚远些,想死的过来尝尝!”

绿毛妖身先士卒,大喝一声冲了上来。

其实我对他原本心存感念,可我却已无力还他人情。

非但如此,我还恩将仇报。

拂尘如生了眼睛一般主动迎了上去,绵绵密密网住了他,并且越收越紧,他便凄厉的大叫起来。那网任他挣扎,只是越收越小。于是绿毛妖的声音便渐渐弱了下去,再后来就没有声音了。等那网再次张开之时,只不过倏倏的飘出几根绿毛。

众妖皆大惊失色,有人甚至放声大哭。

我心冷意冷,狞笑道:“哪个还想再尝尝?或者一齐都来试试?一齐上来我的拂尘也装得下。”

众妖哪里还敢挡路,纷纷退了下去。

我不愿重回石门外那条泥泞龌龊的地道,心想反正都这样了,便收回拂尘网,改念“劈山捭石咒”,三千拂尘丝登时□强韧如铁线。我高举拂尘,绕着金屋边走边画,在头顶岩石上画一只圆圈,然后将拂尘猛的掷了上去,“起!”

厚厚的岩石层早已被我劈出一块圆柱,一掷之下,那圆柱果然向上飞去,轰轰的不知滚落到了哪里。九颗明珠照耀下的强光直直照了进来,我终于带君明离开了这地下金牢。

地牢之上,石殿之外,正是那片无垠的旷野。千万名的妖兵整齐列队,千万道目光齐刷刷的射向我。

在他们之前堪堪站着一个人,浓黑的长发,如画的眉眼,玄色的长袍,满脸惊愕的看着我,“你的头发呢?怎么没了?”

说话人正是邢恬。

我冷眼看着他。不知怎的,脑中却突然想起在凤麟国时穿戴的黑袍子与银链子来。那银链子叫他诳去一根,另一根我已栓到了拂尘乌木手柄上,正好做个提手。

他的目光似惋惜,似疼痛。他走近两步,旁若无人似的低低道:“我不是诚心要骗你,你要相信我,我是为你好。”

我退后两步,点点头道:“好,我相信你。你放我们走我就相信你。”

他怔怔的看着我。忽又道:“不,你始终不相信,我是真的爱你。”

我连敷衍都懒得敷衍,看都懒得看他,只低着头将缚住君明的带子又紧了一紧,“谁说的,我可相信了,你说甚么我都信。”

他似已失望,转而冷冷道:“你可以走,东华得留下。”

我霍的抬起头。

他笑道:“怎么?我好容易才擒住他,两界之战迫在眉睫,我岂能就这样放虎归山?”

“好罢,”我说,“要是我不肯呢?”

他铁青了脸,一语不发,却慢慢解开他的玄袍外罩,从腰间解下一条腰带来,原来是一柄软剑。

这柄剑我熟得很,文曲正是死在此剑之下,正是那干戚神剑。

胸口登时如雷击般剧痛,简直不能呼吸。

不不,我受伤过重,又要照顾君明,我打不过这柄剑。

心念飞转处已诵得数遍“超脱遁世咒”,拂尘丝便又瞬间化作一只宽大的银斗篷,将我和君明罩在底下,世上便再也没有谁能看到我们了。

邢恬和手下登时一愣。

要知道我的授业恩师太上老君乃是三清真神,法力通天,生平哪里能用的上这种脚底抹油开溜遁迹的法门。是我母亲一再求他,说紫微这孩子从小别扭,又爱打架斗殴又爱认死理,不留点看家的防身本事实在不放心。所以师父才授予给我这三句咒符锦囊,并反复叮嘱我,神仙造杀业者罪加三等,不到万不得已那“网罗”“劈山”之咒一定不能用,可这“遁世”之咒却是极好用的,比之神仙们惯用的隐身咒更加亲民,不单自己,连旁人也能一并遁去。总之千言万语一句话,打不过赶紧溜就是了。

我心中暗叫,师父啊师父,虽然我平时不怎么温婉可人,可关键时候您老的话毕竟是牢记心头的……

好邢恬,只微微一顿间竟已反应过来,同手下高叫:“快快堵住那旋梯出口!”

遗憾的是他已经迟了。我不认识其他路,只好沿着来时走过的那数不清的旋梯飞奔上去。

千军万马身后追赶,纵然早已精疲力竭仍不敢有丝毫停留。

踏过重重地府,我已来到最上面的一层。地府出口就在冥河之上,只要找到冥河就可以回家了。可那茫茫密密的尖石丛林竟害我迷了路,不禁想起了长庚,要是他在身边还能有个商量——一时又焦躁起来,他说找到玄儿就回来找我,可怎么还没来?万一我走了他又找过去了呢?

这么一绕便多兜了几个圈子。等终于找到冥河时,却又一点都兴奋不起来。

真头疼啊!冥河两岸的河滩上,山林里,乃至高高在上的地府出口边,竟然都密密麻麻的布满了邢恬的小妖兵,他到底哪来这么多兵?

更加令人震惊的是,河对岸的尖石林上还站着三个人。我瞧得分明,前面两人是被五花大绑的长庚和玄儿;背后一人是邢恬,正用那柄干戚剑架在长庚玄儿二人的脖子上。

邢恬高叫:“你出不出来?不出来我就杀了他两个!”

长庚亦大叫:“辰辰别听他的!你快走!他不敢杀我们!”

邢恬狰狞道:“不敢?”

玄儿大哭:“长庚你闭嘴!”她双手死死捧着小腹,又同邢恬哭道:“求求你别杀我们,紫微肯定已经走了,你杀了我们也用啊。”

邢恬不耐烦道:“不可能!那么多人把住了地府出口,她要是出去怎么会没人知道?就算隐身遁迹也决计不能出去。”

身后的君明还是一动不动,遍体冰凉,甚至越来越凉。这样进退两难,天煞的,到底要叫我怎样?

如我现身,则君明必死,我和长庚以及玄儿倒不一定。

如我不现身,那么大家都未必要死。

其实长庚说得不对,邢恬不是不敢杀他们,而是不愿杀。玄儿是王母最宠爱的女儿,长庚亦是玉帝宠臣,这是多么重要的两颗棋子,岂能这样轻易杀了。

但愿邢恬还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罢。

我心中默默的,不停的说着“对不起”,一面轻轻靠近冥河,从一处阴暗的角落里悄悄潜入漆黑的河底下,慢慢的朝上游游去。

我刚刚受了那烈焰焚身之刑,泡在冰冷刺骨的冥河水里原是极受用的,唯一担心的是君明。他昏厥至此,我生怕河水溺死他,便紧紧掩着着他口鼻;可是这样就算不溺死也必定要憋死的,真是心急如焚,到下一个河道转弯处便悄悄浮了上来。

还好,邢恬带大队人马守在出口附近的尖石林上,这里驻守的小妖并不多,也没人注意到我们。我与君明喘息一阵,便又潜进了水里。如此再三,我俩便来到了冥河的源头。

谁知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那白色的宫殿独自巍巍立着。原来他竟这样忌惮我,竟倾巢而出的带人去堵截我。若这是我使的调虎离山计,只怕这当儿他的老巢已被我掀翻。

可眼下我却没工夫做这件事,逃命要紧。

我收了拂尘,背着君明爬上岸。

冥河的源头,这里就是冥河的源头吗?那么冥河水从哪里涌出?是山泉?是瀑布?我逡巡往复,怎么甚么都找不到?

不不,应该不是这样的,应该……

却听有人冷冷问道:“姑娘,要坐船吗?”

我大吃一惊,唰的回过身,“是你?”

原来河边渡口上竟停着一只木筏,可怕的是我竟然不知这木筏是甚么时候来的。船头站着一个人,看身形像个女子身罩黑袍,黑纱覆面,连眼睛都蒙着。见我这样说她便叽叽笑道:“姑娘好记性,竟认得我。”

我点点头:“那一日姐姐撑浮槎载我和邢恬太子渡河,自是记得的。”停一停又道,“是太子殿下叫姐姐在这里等我么?”

她摇头:“我只管在这冥河上撑船,别的事却不管。姑娘,你要坐船么?”

此人也不知是敌是友,只能说目前看来还不像敌人。我忽的想起一事,因问道:“既然在冥河上撑船,那么冥河各种我都去得罢?”

“自然。”

“好极。”我紧一紧腰间的布带子,迈步就要跨上她的木筏。

“等等,姑娘可有船资?”

“啥?”我一愣。

那女子登时不高兴了:“天下岂有吃白食的道理,便是太子坐我的船也要给钱的。”

“好好,要多少?”

“一枚银元——却不能是凭空变出来的。若敢哄我,我定不依你。”

这人言谈举止甚是诡异,我还真不敢施法变个假的给她。心下不禁暗恨,方才在那金牢里时多少金子拿不得,却只等我浑身被烧个精光时来问我要银元,我哪里来的银元给她?

只得放下君明,在他身上摸索。

可惜他怀里都没甚么值钱的。

先是一方丝帕子,原是雪一样白的,已用得有些泛黄。记得我们刚刚认识的那会子总闹别扭,我总哭,他便拿来给我拭泪。后来帕子归我,我总也不舍得用,再往后竟不知怎么弄丢了,心疼得跟甚么似的,谁知是被他拿去了。

接着掏出来的却是样宝贝,正是那枚拴在绳子上的似玠非玠,似珪非珪的玄玉坠子。这东西不论到底是甚么,总归是他的命根子,结果竟还是被我弄丢了,真是情何以堪啊。我毫不客气的挂回自己脖子上,我的是我的,你的还是我的。

再往下却是个奇怪的小玩意儿,红红的又尖又秃,看着倒像个桃核?他随身带个桃核做甚么?

电石火光间,突然就想起一件陈年往事。

想当年,我二人正是在王母的蟠桃林中初次相遇。那时我正在偷吃桃子,他悄没声的出现,又大喊一声,吓得我连桃核都咽了下去,是他又拍又打我才将那桃核咳出来……是这个么?是这个桃核么?

他那样含蓄的一个人,一辈子从不直白自己的情感,我亦从不知道他何时爱上了我……难道在我们初见时……

我心绪跌宕,不觉出了神,那撑船女子便不耐烦道:“到底有钱没钱?没钱我走了。”

“有有有!”我慌忙又往他怀里掏了一把,这下终于找到了好东西——一只圆圆的银铭牌,牌子上篆着三枚小字,“凤里希”。

凤里希?倒像在哪听过。

我顾不得多想,手指暗暗用力将那几个字抹平,一面同那女子笑道:“这个够不够?”

那女子头一摆:“上来罢。”

只一篙间,木筏已嗖的冲了出去。女子问道:“你要去哪?”

我把君明平放在木筏上,抱住他的头,让他睡得舒服一点,“带我去冥河的源头。”

“甚么?”她一愣,“姑娘说笑的罢,这里就是冥河源头。”

我淡淡笑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源头,说的是冥河真正的源头。姐姐终日往返于此,不会不知道罢?”

她又是一滞,慢慢停下手中长篙。“知道是知道,却从未去过。姑娘非我地府人士,竟也知道,了不起,了不起。”

“不敢当。既如此,姐姐便送我们一程罢。”

她犹豫片刻,忽道:“送你们倒也不是不行,只有一件,”她举起手中银元,“这点钱却是不够。”我刚要开口哭穷,她却打断我,“我知你现在没有了,不如把你兵刃上那条睡莲链子给我罢。”她伸手入怀,竟又掏出根一模一样的,“太子已将这条赏了我,姑娘若将那一条也赏我,便又能凑成一对了。

到底沉吟了一瞬,我默默的将链子摘给她。

也好,这一走便跟这儿的东西,这儿的人,就此彻底诀别了,这辈子也不再回来了……从此大家……我恨恨的骂自己一句轻骨头,“开船罢。”

那女子笑道:“姑娘可要看好这位相公,莫叫他喝进水,若喝坏了我可不管的。”

“省得。”

只见她高举船篙,猛的向下一杵,木筏便调过了头。再一杵,两侧竟溅起一人多高的水墙,木筏直如乘风破浪般疾驰而去。

我抱着君明,把他的脸紧紧贴在我怀里。坚持一下,我们就要到家了。

四下里尽是水帘高悬,水雾弥漫,我甚至难以分辨我们前进的方向,但却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你也许忘了,我在天庭时独住在天尽头禹馀谷的求如山上。我一直以为求如山的那一边只是一场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虚空幻境,直到我那博学的弟弟文曲曾告诉,其实山的那一边还是一座山,叫做钟山。山脚下有一汪海子,唤作死海。死海之水甘美如甜酒,能令人醉生梦死,流连忘返,因唤作钟山之醴。死海底下还有个出口,一直可以通到阴曹地府……

我相信,死海之水流到地府后,便是这冥河。

其实我并没有证据,也不晓得这船女知不知道这件事,我只是试探她。谁知她竟一口答应下来,真教我心花怒放。

于是唯一要小心的就是不能让君明喝到这河水,因为文曲亦说过,钟醴流至地府后,便叫做孟婆汤……

我心中忽的一颤,忙问道:“姐姐可知,这地府里有一位叫孟婆的婶婶么?听说喝了孟婆汤,前世今生便甚么都不记得了?那要是神仙喝了还能记得么?”

可那女子专心撑篙,并不答话。过一阵水流缓了,她亦像是撑得倦了,方慢慢停下来,一边转身一边扯下她的面纱,且一边同我缓缓道:“不错,任你神仙妖怪,喝了孟婆汤一样甚么都不记得——我孟婆岂是浪得虚名之辈?”

我惊悚极了,不觉连打了两个寒噤。倒不是因为她正是孟婆本人,却是因为她那张脸——确切的说她没有脸,那只是一颗森白的骷髅。

她复又戴上面纱,没好气道:“真是没见识的小女孩,听说你还是天上的大神仙呢。”

我支支吾吾,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

她却又叽叽笑道:“你干甚么,还不下船吗?冥河的源头已经到啦。钟山之醴,是这里不是?”

啊,一时不察,四周竟变得又是山又是树,我们置身山林间一条小溪中,缓缓随波而淌。

我不认得这是不是钟山之醴,但不管是哪里也总好过跟这位骷髅婆婆在一起,便抱着君明跳下船,同那孟婆笑道:“多谢婆婆!”

孟婆冷笑:“我不受你的谢。你我钱货两讫,孟婆这就告辞。”

此人如此乖戾,我便不敢多嘴,她亦拨过船头嗖嗖便走。谁知走出丈许又停下来,扭头同我道:“我可叮嘱过你不能叫那相公喝水。若喝出了事,可别赖我。”

说完她转眼间已去得远了,我则扶着君明在河边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来。

说真的,不管这里是哪,都是极美极美的。天那么蓝,云那么白,我已多久没见过这样的蓝天白云。群山环抱的深谷里,密林葱茏,繁花似锦。青鸟自头顶盘旋飞过,清澈的溪流边小梅花鹿正低头喝水。山谷的尽头一条白练似的瀑布飞流而泄,阳光下的水雾便泛出一道斑斓的彩虹。

我心里真是喜悦极了,若不是还得救君明,真想一辈子留在这里。

不经意间回过头去,入目的竟是君明一双温柔的目光。

“天哪!”我大叫,“你醒了啊?你真的醒了啊?”又慌忙在他脸上身上摸索一通,“你伤着哪里了么?刚才你浑身冰凉,吓死我了,我以为你……”

“嘘……”

君明一条胳臂揽住了我,箍紧我那双不安分的爪子,另一手却伸出一根指头,摁在我唇上,同我低低笑道:“怎么永远跟毛脚猴子似的,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抬起头来,叫我好好看看你,我已这么久没有看到你。”

要不我妈说我别扭呢。人家不乐意时我偏爱上下其手,如今人家主动了,我偏又害臊起来,如此脉脉温情下竟只是拼命摇头,拼死不肯抬头叫他看。

君明忽道:“咦,你鼻子上怎么长了颗痣?”

“啥?”我愕然,不由抬起头看他。

虽然我即刻便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可是已经晚了。

更要命的是他并不是要看我,他像饿狼一样一口咬住我的唇,吞没我的舌,他……

事实上我并不糊涂,那件原本裹在我身上的肥大的青布衫早已被踢到脚边,团成一团。我也并不害怕,我俩早有夫妻之名,我迟早是他的人,我这一生都是他的人,每一生都是他的人。

我就是有点担心,喝水的那只梅花鹿为甚么一直朝我们看,它看甚么啊?它看得懂么?它不会是甚么小仙女变的罢?……

山中日月短,正是吃味要紧的关头,他却蓦地停了下来。

“嗯?”我难耐的低吟。

“不能这样,我们还没有成亲……”

“谁管那些劳什子!”便又缠住他头颈,将他头脸勾下来。

他竟忽的笑了:“这算甚么事,哪有女孩子比男人都急的。”停一停又道,“我有些口渴,你去帮我弄些水来好吗,待我喝口水我们再……”

不待他说完,我早已雀跃蹦开。因自树上摘下一片宽大的树叶,折成一只勺子,又从小溪中舀了满满一勺,小心翼翼端至他面前。

他笑道:“多谢娘子。”

他伸手来接,我却不知怎地踟蹰起来。

君明奇道:“怎么?你若口渴你先喝,你喝完我再喝。”

我心中警铃大作,偏又搞不清到底是为甚么,端着那一叶水甚至后退两步。

君明摇摇头,一步上前,将那树叶接了过去,边往嘴边送边道:“这孩子,都要嫁作人妇了还是这么任性。”

脑海中嗡的一声,电石火光间一片通透。就在勺子挨上他嘴唇的那一刻,我扬手打翻了那片树叶。

他沉下脸来,不悦道:“你要干甚么?”

我冷冷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孟婆婆说了,不让你喝水。”

他一愣:“孟婆婆是谁?”

我冷笑:“你当然不认得她,你是我的幻觉,怎么会认得她?”

此言一出,周遭顷刻间天崩地裂,斗转星移,海枯石烂,青鸟与梅花鹿凄厉的惨叫声更是响彻云霄。

我无力闭上眼,轻声道:“钟山之醴,叫人心生幻觉,醉生梦死的忘情水,竟真的这样厉害。我只顾专心叫你不要喝,我自己却早已喝了一肚了罢。”

我心智已清明,再次张开眼时,眼前便是那个实实在在的本真世界了。

原来那便是钟山,矮矮秃秃,如一只坟包。

原来这便是死海,一汪无波无澜的死水罢了。

水面上尚飘着许多人,一个个双目紧闭,却面带微笑。我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却知道他们一定在做着我方才做过的那些绮梦——与我们心底最爱的人一起,长长久久的住在我们心中最美好的世界里。

岸上白骨累累,寸草不生。我突然想起孟婆,她既然知道这里的事,那她那具白骨会不会是这里其中之一?

我没有兴趣多想,亦无力多想。因我怀里那个冷冰冰的君明,他快要死了。

死海的这一岸是一座万仞高山,如文曲说得不错,这就是求如山,山的那一边就是我的家。

拂尘挥过,一丝嶙峋的云被我招至脚下,飞升,飞升……

求如山顶,天高海阔,世界光华依旧。

我知道这不是幻觉,我回家了。

我没有时间感慨,我打算立刻动身去找师父,师父不行就找元始天尊,他们一定救得了他。

下山路上经过我的茅棚,本想过而不入,却发现门口立着一人,一个身穿绛色衫子的女孩子。因不由的站住脚:“翩翩姑娘?你怎么在我家?”

翩翩一见之下便飞扑上来:“紫微帝君?你这是要出家做姑子了么?——天哪,你身后背的这是……帝君!帝君啊!”

纵然我十分理解她的焦急担忧孺慕思念等各种少女情怀,但是我仍受不了她抱住君明身体使劲摇晃,把君明从我身上晃下来不算,连我都被她晃得头晕脑胀。我连连劝道:“姑娘,姑娘,有话好好说,你再这么晃就真的晃坏他脑子了。”

翩翩大哭大闹:“我家帝君为甚么会这样?都是为了救你,一定是为了救你牺牲了他自己!”

我气不打一出来,指指自己光闪闪的秃头:“拜托,这才是为救他牺牲的好不好。”

翩翩一把抹掉眼泪,一如既往的伶牙俐齿:“不是翩翩多嘴,帝君头发纵然宝贵,横竖还能再长出来的,您这样的神仙想要多长的头发不是举手之劳。要不是我家帝君那一日为了救你,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等等!”我忽的打断她,“那一日救我,哪一日?你怎么知道的?”

“我……”翩翩咬牙跺脚,狠心道,“看来我还是直说罢,省的他死了你都不领情。那一日在凤麟国,你失手杀死你弟弟文曲后心智大乱,胡言乱语,甚至还想举剑自戕。我家帝君怕你伤着自己,便在你颈后拍了一把,将你拍晕过去。谁知救你的空当竟被那邢恬小人暗算一掌,更兼他之前为救文曲已耗费太多心力,这一掌竟将他打得连喷数口鲜血……”

翩翩一边哭,一边说,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我将怀里的帕子递给她,她却一把挡开,仍旧道:“邢恬把你抢了过去,剑指着你的脖子逼迫我家帝君喝下一瓶不知名的药水。我家帝君二话不说,接过去便喝了个干干净净,然后便咕咚一声倒下了……”她哽咽的伏到君明身上,“都过了这么久了,也不知,也不知……”

“他肯定没死,你放心好了。”我冷冷道,“我却有另一件事问你。刚才那些话,都是谁告诉你的?敖墨走后那里只有几个人,不是我,不是君明,总不会是邢恬罢?”

翩翩惊恐的看着我,拼命摇头。

我心头怒火大炽,一把捉住她的腕子,厉声喝道:“说!是不是周宛如告诉你的?”

以伶牙俐齿著称的翩翩姑娘在我的淫威胁迫下也终于结巴起来:“周,周,周宛如是谁?”

她瞳孔干净明亮,除了害怕并无其他,她并没有骗我。

我心下稍霁,松开她手臂,淡淡道:“不是就好。那是谁告诉你的?”

翩翩咬一咬嘴唇:“并没有谁告诉我。”她说,“都是我亲眼看见的。”

“甚么?”我这一惊真是不小,“你当日竟也在场?你也在凤麟国?”

“是。”翩翩默然道,“我好心办了一件错事,被帝君狠狠数落一番。他正要把我丢回东海时却碰上你们档子事,落得这个下场……总之,那件错事跟帝君你并无关系,你也别问了。实在想知道的话就去问我家帝君罢,如果他还能醒来的话。”

她这番口气其实令我十分不爽,但是此刻君明这样奄奄一息,我俩必定谁都不爽,我并没有心情同她摆帝君架子。只淡淡道:“好罢,多谢姑娘。姑娘莫慌,我这就带你家帝君去找我师父,他们一定有办法的。”

翩翩却又一个劲儿摇头,眼泪倏倏落下:“眼下兵荒马乱,人人都说要打仗了,帝君的师父元始天尊同灵宝天尊太上老君他们也早已去了西天佛祖那里,又上哪里找人?找到人时帝君可还有命在?”

我笑起来:“说得有理。”

翩翩急了:“你,你竟还笑?”

“不然怎地?”我哀伤的看她一眼,“若哭能将他哭醒,我一定哭到江河泛滥,丘峦崩摧为止,我一定比你能哭。”

翩翩向来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小姑娘,性子又急。可偏偏这时却静静的止住了泪,闭上了嘴,片刻叹道:“帝君说得对。”

我终究不忍看她这样,便拍拍她:“帮我扶他进屋罢。我家里还有几颗师父早年赏的十全大补丹,管用不管用也只得死马当做活马医了。退一万步讲,如果真的没用,至少叫他躺在床上,给他换一身干净衣裳,走也走得舒坦些……”

“别说了帝君!”

翩翩又要落泪,我却发现家门口放着一样稀罕物什,“咦,这不是他的琴吗?你竟还带着这个?”

翩翩点点头:“琴是帝君的法器,亦是帝君的兵刃,自然不能离身的。”

十全大补丹还剩七颗。君明平躺着,牙关紧锁,我硬塞进他嘴里他也没法下咽,因同翩翩道:“麻烦姑娘去烧些热水来。”

大补丹浸在开水里慢慢开始融化,不一会儿已化作一碗浓浓的汤药——却还是灌不进去,一股股顺着嘴角流得到处都是。翩翩心急道:“不如这样,帝君指力比我大,帝君掰开他的牙关,我给他灌药。”

好主意。

所谓术业有专攻,原来做小丫头也要有小丫头的本事,原来要这样拿调羹,原来要这样吹热气,原来要朝这个角度灌才能都灌进人嘴里……

我只得暗叹。看,你并不会照顾他,你连你自己都照顾成这样。

药水灌完了,翩翩便死死盯住君明的脸。

我笑道:“且早呢,我师父的药跟他的人一样,干甚么都慢吞吞。”又道,“好姑娘,我看你两眼通红,也熬得太厉害了些。还是听话去睡一阵罢,好不好横竖都要等过完这一夜才能知道……”

“明早便能知道?太好了,那我等明早他醒来时再睡!”

既如此我也懒得再多说甚么,只闲闲的走书桌前,随便抓起一本书,又转过摇椅,一屁股歪了进去——嘶——天哪!我的家,我可算回来了!

瞌睡虫瞬间造访,我的眼皮沉得像两块生铁。一眼瞥去,坚强的翩翩姑娘也匐在君明身上,两眼蒙昧,将睡未睡,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

我轻轻叫她:“翩翩,睡着了吗?”

“……没,没有啊……”

“那我问你,周宛如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可是,我不知道周宛如是谁啊……”

“就是凤麟国那个皇后,那天我差点杀了她,最后也没杀掉,叫她给跑了。你看见她去哪了吗?”

“……”

可怜的小丫头,已然睡得甚么都不知道了。

而我则轻轻推门出去,来到冰魄湖边,纵身跃了下去。

此番我受了重伤,真不知要在这里泡多久才能好。

敖墨并不在湖底,我心中恻然,他终究不肯原谅我罢。

当第一道曙光刺透黎明时,我回到了岸上,悄悄进了屋里。

翩翩还在睡。君明……气色已然大好!

我心中喜悦,回里间更衣梳头——这才发现没头发了。呵呵,不要紧。就像翩翩说的,君明能这样好好的,一把头发算甚么。等把长庚和玄儿救回来之后我就甚么都不管了,甚么打仗,甚么陨落,我甚么都不干了,只一心一意去君明的紫府洲享受我们的二人世界——呃,当然,还有那群小丫头们,我甚至突然觉得翩翩都不那么讨厌了。

只要不是周宛如,谁都不讨厌。

我不想吵醒他们,便仍去屋外散步。

禹馀谷的这一段清晨呵,真是说不出的宁静和柔软。我盘膝坐下,抱起君明的琴,只随意一拨——却听屋内突然一声咳嗽,是君明的声音。

我飞奔进去,天尊,这一定不是幻觉,君明竟微微张开了双眼!

翩翩还没有醒,我轻轻握住君明的手,低低问他:“醒啦?认得我是谁么?”

君明垂了垂眼皮,我晓得这是点头的意思,心里就很高兴。

他张开嘴,看得出努力想叫我的名字。

许久,他嘶嘶的嗓音终于能出声了。

他轻声叫道:“宛儿。”</li>

<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hr size="1" />作者有话要说:1、中间一段好像有点像盗梦空间

2、这章怎么这么长-_-&lt;/li&g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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