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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数》第二章 东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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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分五等。

天仙,神仙,地仙,人仙,鬼仙。

天仙者,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功成于三乘之中,迹超乎三乘之外,不为法拘,不为道泥,于天地有大功,于今古有大行,乃仙之第一等也。

早些年我也是天仙这一档的。

但我的神通却要打个折扣,我身上有硬伤。

你们知道的,流星坠入大气层,与大气摩擦燃烧时温度高得足以熔化金石……那凡间帝王驾崩时的“陨落”之难总把我折磨得不成个仙样儿。

所以我特别爱好和平,特别欣赏君爱民民拥君的和谐社会,特别憎恨那些战火纷飞动乱不堪的年代,每换一茬皇帝我就得跟着摩擦一回,这可是烈火焚身之痛哪。

彼时老君并不信我,还跟我嚷嚷:“你鬼叫甚么?你是斗姥生的,打娘胎出来就自带三分“光辉灿烂神功宝典”的法力,再烈十倍百倍的三味真火都烧你不着,还敢诳吓为师?”

我同他哭诉:“可是真的很疼啊,像烧到皮开肉绽一样。”

老君捏着我的袖管拎起我的胳膊:“你倒瞧瞧,皮光水滑一个痦子都没有,你哪里疼?哪里疼?”

我没法解释。

只得将他轰走,褪去朝服只余中衣,噗通一声跃进冰魄湖里,一个大周天都不出来。

冰魄湖水源自清微天玉清上境灵宝仙泉,寒洌刺骨,道法无量,清心祛邪,能医百病。

然而这一回,我明明已经在湖底沉了这么久这么久,可周身疼痛非但没有减轻,反倒连那冰冷的湖水都像要被我煮沸了似的。

我绝望极了,老君的仙丹根本不管用。

这仅仅是我回来后的第一次“陨落”,还有以后呢?天长日久,我可怎么挨?

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

如今我早已不是天仙,不过是个二等的神仙罢了,级别降了法力自然跟着下降,玩网游的都知道。

我烧迷糊了,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到岸上的。不过醒来时敖墨在我身边,猜也猜得到。

敖墨住在冰魄湖底,是一条沉默寡言的小白龙。

他原是北海龙王的私生子,王妃和几个太子都容不下他,有一日受了委屈,坐在礁石上对着我一边垂泪一边许愿。我看他着实可怜,便奏了玉帝,带他上了九重天,在这孤凄凄的天之尽头与我做个邻居。

他见我醒了便来行礼:“帝君。”

我有些尴尬:“多谢你,我没事了,你回去罢。”

他驯服的点点头,嗖一下蹿回水里。

纵然他还是个小孩子,未必懂,我却不能衣不蔽体的不要老脸。

北天尽头的求如山壁立千仞,苍野万里。这一边是冰魄湖,那一边便是混元乾坤,无极无终的虚空幻境。

半山腰里一间茅草屋子,正是在下蜗居。

我连腾云的力气都没有,自山间胡乱拢一团雾气过来,软趴趴栽倒进去,晃悠悠飘回家里。

青离玉榻,覆以素纨,不管怎样有家总是安心的,我闭上眼睡死过去。

可见今回是真累坏了,平时怎敢这样踏实的睡?

我太累了,我想睡觉,在梦里都堵着耳朵,实在不想听那个女人的声音。

只是她的声音原本就发自我内心,我堵甚么堵。

她哭啊,她说:“你好狠的心,你把我扔到这里,自己却在天上享福,你怎么忍心?”

我不理她,她越哭越大声。

“你救救我,你带我走罢……”

我还是拼命用力的睡。

“求求你,求求你……”

“够了!”我在梦里睁大眼睛,厉声怒叱,“你也敢来求我,你竟也好意思求我?要不是你,我何至于到了这步田地?我母亲何至于到这步田地?你凭甚么求我?你哪来的脸求我?”

她可算闭上嘴不求我了,只是委顿下去,还是哭。

却不知哪里飘来一人,将她抱在怀里,柔声劝她:“不哭了,不怕,我定能把你救出去。”

那人转过身来,冷冷言道:“你贵为天仙,却仗势将她贬为鬼仙,不许她轮回,使她日日为恶鬼奴役,你简直比那恶鬼更加可恶,更加没有人性。”

我心想,我大概是在那冰凉的湖水底下泡太久了,心口都凉透了。

于是我的声音也是没有温度的,我说:“太和陛下,我本来就是仙,我要人性做甚么?”

那瞎眼的皇帝静静的看着我。

我知道我此时是在做梦,却不知在我的梦里,他能不能看到我。

然而他终究转过身去,牵着那女人的手,慢慢走远了。

我流着眼泪醒了过来。

梦是神奇的境遇。世间有一个叫庄周的凡人,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醒来就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人还是蝴蝶。其实神仙也一样,我也搞不清这梦到底是甚么。

天天都是一样的梦。

遇见一样的人,说出一样的话,流下一样的泪。

那两人我是认识的,男的是个皇帝,还是个瞎子,女的是他的后妃,我紫微大帝今时今日一切痛楚都是拜他二人所赐。

只不过,只不过……

你们一定猜得到,只不过关于那个皇帝。

可我不想多说甚么了,我们都年轻过,我们都会犯错。错了改了就是了,我还有万万年的路要走,我已这样痛,我为甚么不能饶了自己?

长庚在外面叫我:“辰辰,辰辰,醒了吗?”

我挣扎起来给他开门。

他连忙扶住我:“我来看看你,好些了吗?脸色还是这样白。”

我摇摇头,仍旧歪进流云靠里。

长庚穿着家常的袍子,发髻上簪一支毛笔,神色又是焦灼又是懊恼:“早知这样我们还修个劳什子的仙,做一对逍遥快活的凡人岂不好?百年之后死就死了,横竖在一起,天大的事我都替能你扛……”

“罢了”,我打断他,“今时不比往日,这些疯话可休要再说,没的惹事生非。”

他大概万没料到我这样态度,一时手足无措的怔怔看着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不禁慨叹,这真是人在屋檐下啊,他原本多么爱抬杠的一个人啊。

到底有些不忍,便说起别的:“今天不当值吗,这样打扮。”

他闷闷的:“嗯,阴天,众星君们都放假,你也能多歇一天。”

我欢呼。

气氛又沉默,我只得再问:“打算做些甚么?据说娘娘的蟠桃会又要开宴了,你不妨去凑凑热闹。”

他眼前一亮:“你去吗?”

我笑笑:“又没人请我,何苦自讨没趣,况且还这么病病歪歪的。”

他失望道:“那我也不去了,在家码字好了。”

我给他斟一盏茶:“听话,去罢,我叫九天玄女带着你替你介绍。你别跟我学,跟我混最没前途了,你也不是这样的人。”

他开始发牢骚:“我最烦你说听话听话,你虽比我长了几万岁,到底不是我祖母,有必要这么倚老卖老吗?再者,不论我是哪样人,对你的心总是一样的,你何苦这样用力的推开我?我知道你一贯瞧不上我世故,可我们既已来了这个世界,一味清高只能孤立自己。你看看你住的这是甚么地方,病成这样连个帮扶的人都没有——”

“谁说的?”

一人推门进来,冷冷的瞪他一眼。

是敖墨。

他捧着一碗三清茶,径直送至我塌前:“要我喂不要?”

我有些想笑,这死小孩还真会做戏。

其实我俩平时客套极了。他时时潜在水里,我日日挂于九天,十天半个月不见一面,见了不过点点头,他唤我一声“帝君”,然后各走各的,哪里就这般狎昵了。

果然,长庚脸色更难看了。

长庚是个外热内更热的人,我怕他们闹将起来不好看,赶紧推开敖墨:“用不着。”

敖墨的三清茶乃取梅英,松实,佛手,并撷求如山顶沃雪烹煮而制,益气生津,天下无双。

我便吩咐:“再给太白星君端一碗来。”

哪知敖墨却直着脖子道:“没有了。”

长庚终于发火了:“这谁啊辰辰?你家小二也忒没大没小了罢?”

我连连拉他:“别扯了你,他少说也比你大个八千岁,谁大谁小啊。去去,敖墨你下去,不必再来。长庚你坐下,喝我的这碗茶。”

敖墨一声不响的去了。长庚也不便再发作,认真端起那碗残茶来。

他喝得很慢,小口轻啜,有滋有味的。

我知道他想甚么,只是我心里坦荡荡,他爱怎么想是他的事。

我拒绝了他何止千遍万遍。

长庚幽幽道:“他们都说紫微帝君是个艳若朝霞,冷若冰霜的女神仙,可他们谁有我了解你,你的内心其实那样炽热,那样渴望……”

我惊得几乎一头厥倒:“无量天尊!你从哪学来的这个调调啊?可别再写甚么小说了,脑子都写成这样了。还有文曲,追你小说追得两眼几乎要贴到书上才能看到字,堂堂神仙还得戴上眼镜,都不嫌磕碜!”

长庚吃吃而笑,我也撑不住乐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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