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心同他再说，拂尘挥过，腾一朵青云回了我母亲的大梵天宫。

大梵天宫居三十三天外，殿宇楼阁绵延九千余间，瑞气千条，霞光万丈，幅员辽阔，地大物博……

母亲尊号斗姥元君，育有我们弟兄姊妹一共九人。

这些年来我们早已纷纷离开了她自立门户，只剩她一人带着几个丫头住在那九千间屋子里，不消人说也是寂寞的。

她仙阶既高，寿数又大，又好热闹，因时常在大梵天宫里大摆筵席，招待来拜会她的各路仙君。

只是终有曲终人散时。人家住一日，住两日，住到第三日就说甚么都要走了，她再盛情挽留也没有用。又不是广寒宫的嫦娥，谁能有多少耐心陪个老太太？

她无聊且委屈，又不想碍我们姊妹的事，便嘱咐上门的客人，无论谁来，务必带一两头珍禽异兽留给她解闷，她则赠人家一根头发作回礼。

斗姥，意思是星斗的母亲。只要把她的头发系在小孩子辫子上，那孩子走夜路时便总有一颗小星星跟在头上，不怕摔跤，不怕迷路，带孩子的仙君们特别喜欢。

于是大梵天宫里稀奇古怪的禽兽越来越多，可爱的，可怖的，哄哄的一大群。经常打完群架又去群那甚么，于是大梵天宫里稀奇古怪的禽兽更多了。

母亲过分充沛的精力总算找到了发泄处，日日给小禽小兽们洗澡，喂食，收拾便溺。他们打架时要赶紧拉架，他们不打架时要撺掇他们赶紧打架。一时长大了还要管他们成家立业，讨不到媳妇的还要亲自去说和说和。她威信极高，只要一出面，不管男禽女兽多半都能成功，于是大梵天宫里稀奇古怪的禽兽……

她给我开门的时候，正七手八脚的抓着一群小禽兽——我没见过，叫不来反正。

一边跟我笑，“进来进来，多久没回来了”。一边跟丫头喊，“快给小姐端一碗狻猊乳酪来”。一边还恶形恶状的跟小生灵们嚷，“再哭！再哭都送到厨房去！”

她终觉烦恼，便又道：“算了算了，来人把它们都带走罢，我专心同小姐说一会子话。”

大殿里这才安静下来。

狻猊性子虽烈，生得却貌美，一身皮毛洁白胜雪，谁知乳酪竟是血红血红的……

我勉力同母亲笑笑：“妈我减肥，不吃这个，你自个儿吃罢。”

母亲瞪我一眼，端起碗来：“倒不知你们现在流行甚么。我们那会子，定要胖一些才好看。我那时年轻，一个顶你三个身量，不知有多少男仙倾慕呢。”

我轻轻握住她手：“妈妈，你总是美的。”

她正对着我的那张脸默了一默，似有似无的笑了一点点。

而侧面的两张脸上，眉心那只眼睛却都怔怔的滴下泪来。

我看不到背后那张脸是甚么表情，但是我看到背后的两只手抬起来捂了上去，所以我猜她的那一面，正哭得很伤心。

我心中酸痛，伏进她怀里。

大概很少见我这样，母亲慌了神，又七手八脚的拍着我的脊背安慰我：“不碍事啦，我这把年纪了，没甚么的。你看这样多方便，做起事情事半功倍，效率不知提高多少。要像从前，我一人哪能看得过来那么多小畜生。”

我的母亲斗姥元君，她有三目，四面，八臂。

她从前并不是这样。

大梵天宫美轮美奂，独独没有镜子，都被她砸了。亦少有字画，她烧掉了所有的画像，只有她妆奁里的一记小像被我偷藏了起来。

窈窕佳人，巧笑倩兮，顾盼生辉，怀抱一只雪貂，题字曰“紫光夫人”，正是母亲本名。

只因许多年前我做了一件错事。

错在我，罚的却是她。

她被变成这副模样，且永世不准再用法力。

我直起身子：“妈你放心，不准你用，却没人管我用。我现在本事不够，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变回去……”

“胡说！”母亲居然板起面孔，“已经犯在他们手里一回，何苦再去招惹？你平平安安的，妈妈甚么都不求，妈妈真的一点不在乎。”

我只觉气血翻滚：“不在乎？不在乎为甚么养那么多丑陋的怪物？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你自暴自弃？”

母亲腾的站了起来。

四张面孔，十二只眼睛，各种惊痛诡异的表情。

八只手掌齐齐捂了上去，她转身便跑：“你走罢，今天不留你。”

我真是追悔莫及。

闷头走路时就特别不高兴，一直到撞上了人才如梦初醒的叫起来：“师父！您老怎么也来了。”

我师父太上老君道：“来看看你妈啊——你这怎么了？跟丢了魂似的。”

我不想多说，一眼看到老君身后跟着的清风明月。

两个孩子生得几乎同他们母亲一模一样，飘逸俊秀，骨骼清奇，原是有几分仙缘的。

织女下凡一场，虽遭非命，到底有个结果。

总比我强。

两个孩子却不知我同他们的渊源，只恭恭敬敬的磕头道：“给紫微帝君请安。”

我忙把拂尘□腰带里，亲自扶他们起来：“好孩子，不必客气。”

想了想又说：“跟着老君要听话，不相干的闲人闲话却不要理。”

父母的事终有一天会传进他们耳朵里，或者已经知道了也说不定。可是既已上了天，知道了又怎样？想太多只能害了自己。

我不知他们能听懂多少，他们只垂首回道：“是。”

老君望着我呵呵而笑：“挺好，这回回来才有些大人样子了。要我说啊一早就该把你们都扔下凡去，和凡人一处求道修仙，才能让你们知道当神仙的来之不易。”

我只能长叹，多么狠心的师父。

他又笑：“不过话说回来，你做这女孩儿模样打扮还真好看，比以前好看。可就是太素淡了些，小小年纪总穿个白衫子，嫦娥那寡妇才穿白衫子呢。”

“……师父你留些口德罢，嫦娥惹谁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自己的徒弟，怎么看怎么顺眼——罢了，跟你说个正事”，他从怀里掏出他的宝葫芦，在我手心里倒了两颗赤金沙的丹药，“下月初五，那位正德皇帝就要驾崩了罢？”

“嗯。”

“这回切记不能再误事。我知道你是因为疼，所以花九九八十一天炼出这两枚丹药，到时候吃了它，能减轻你七八分的痛楚。”

我不禁狐疑：“当真？看起来跟你的十全大补丸没甚么区别啊，我尝尝——也没区别啊，你怎么炼出来的甚么丹药都是这甜不甜咸不咸的崩豆味儿？”

老君却已暴跳如雷：“你这淘气东西，现在吃不管用！这药花了我多少心血，被你这么糟践……”

我慢吞吞的摊开掌心，两粒朱红色的丸药滴溜溜滚来滚去。

老君讪讪的给我一掌：“臭小子……啊不对，臭丫头。”

而我只觉不甘心：“师父，为甚么是我？我可不可以不做这紫微大帝？”

老君叹道：“你也是仙，你倒说说，人可不可以不死？神可不可以不灭？”他顿一顿，“西方世界也有一位天神，因偷盗火种赐予人间而被他们的天帝抓起来，捆在九重天上，日日为秃鹫啄食心脏。食尽后第二日又长出新的来，那秃鹫便又来啄。你倒说说，他可不可以不做那天神？”

我气结：“那是因为他犯了错。我却有甚么错？”

“他犯了错？没有火，世人只得茹毛饮血，这是错？至于你的错……我不知道，也许你也没有错。”

到了初五这一日，我们齐齐回了母亲宫里，大哥也特特的从南天之上告假回来。

母亲地位尊贵，我们姊妹九个中，大哥和我受了封，各居四御之一，大哥号勾陈上宫天皇大帝，我被封为中天紫微北极大帝，其余七个弟弟，贪狼、巨门、存禄、文曲、廉贞、武曲和破军以北斗之形居于中天的紫微之垣。

大哥向来疼我，他说：“妹子，不如哥送你走罢，天涯海角把你藏起来，他们找到新人接替便不会难为你了。”

母亲惶惶的又哭，我同他们笑道：“哭甚么，又不是第一回。师父还给了灵丹妙药，我且试试管用不管。”

夏已尽，这日是白露。

日落时分，晚霞烧遍天际，我却只觉得冷。

太阳到底沉了下去。

北斗七星在侧，二十八宿环俟。我平心静气，抱元守一，着朝服端端正正的在中天之上现出原形。

只等子时三刻。

那正德做皇帝时不算好也不算坏，我与他并无特别感应，他都要咽气了我却还挺高兴的。不禁暗暗琢磨，难道师父为了给我止痛，在药里还加了兴奋剂？

子时二刻，我终于坐立难安起来。

不是痛，不是痒。

是怀疑，是忧虑，是绝望，是恐惧，那无边无际的黑暗迫不及待的等着要吞噬我。

文曲又哭了，每次他都哭，姊妹里他与我是最亲厚的。

三刻将至，我已近崩溃，却还要令自己时刻做好准备。

谁知却出了意外。

我再也承受不得任何意外，厉声喝道：“太白金星！当值期间你怎敢擅离职守？你该当何罪？”

长庚的朝服是红色的，他远远的奔来，看起来像在燃烧。

他伏倒在我脚下：“帝君！帝君还会回来吗？”

我勉力道：“你，你起来……不要捣乱，我很快回来。”

长庚抬起头，直直的望着我：“辰辰，你答应过我，永远不会丢下我，这话算数吗？”

“算……我没有时间了，你快回去。”

长庚道：“你若回不来，我就随你去。”

他再无他言，转身离去。

我心口蓦地一滞——

子时三刻已到。

我纵身跃了下去。

“咣——”

帝王的宫殿里钟声响起，流星划过天际。

钦天监的大臣调子平而长，唱曰：“帝星陨，万岁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