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矛盾性总是体现在很多地方，就好像万古城的人一边奉行着“既然命短就要及时行乐我死之后管他天崩地裂”的行事原则，一边为了活下去杀人不眨眼从不犹豫，一边却还是留下石碑林将希望寄托给某种意义上完全和他们无关的后人。

又好像某位大佬一边自嘲性地给自己的势力冠了个“无盟”的名号，一边明明身处毫无秩序可言的万古城中却偏要执着于某些细节。

会客之所在正对着门口的正堂中，房屋宽敞而屋顶极高，几乎可以说是恢弘大气。窗明几净，绿植错落，令人心旷神怡。

说起来简单，但在万古城中要做到这种程度可不容易。也不知道为了保持室内的亮堂在屋外点了多少烛火，为了培养出这些看起来正常的植物又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不过对于这种并不打算去鬼桥上拼一把而打算就这么留在万古城等死的人来说，本身生命也没有什么意义，不给自己找点什么事情做就太过无聊了。

——毕竟像他们这样身份的人，脱离了朝生暮死以命相搏的危险境地，又没有更长远的追求，那就只好过上一种类似于退休吉祥物的生活，不到大事也轮不到他们出面，平常闲得都快发毛了。

当然，据说不是早就成功离开了流放之地就是死得渣都不剩了的顾行手下找上门来，就是一件不得不由他出面的大事了。

虽然万古城中消息更新换代的速度可以说和死人的速度一样快，在人均短命的情况下五六年就可以换一代人。但当初顾行等人给万古城留下的心理阴影实在是过于深刻，所以大部分人——尤其是无盟这种老牌大势力中的人——都还清楚地记得这几位奇葩，并在确定了对方身份后拿出了最郑重的态度。

顾绮南当年离开万古城之前，曾与无盟的所谓盟主有过几面之缘。犹记得那是个看似粗豪大意、实则心有机窍的男人，拿他当莽夫忽悠的人基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但毕竟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如今无盟的盟主顾隽是个长得颇为俊秀的年轻人，气质可以说是文质彬彬，像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

不过能在这万古城中活下来甚至坐到这样的位置上，这书生也必然是个杀人如麻的恶棍。

顾绮南坐在顾隽对面的木椅上，一边打量他一边气定神闲地喝茶，顾沂和顾风清坐在下手，尽职尽责地履行着跟班和打手的职责。

这就是为什么顾绮南能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无组织无纪律的万古宗十一高层中都算不好惹的原因，毕竟武力值常有而智商不常有，和人打架谁都能上，后勤外交文职一把抓的也只有顾绮南一个。

说起来，她倒是不怎么在意环境问题，毕竟她物欲本就不高，何况他们这种生死界限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也早就没有那么多矫情的坚持了，环境再差也差不过荒原的尸山血海，再好也不过是一时落脚之地，没有什么好嫌弃也没有什么好艳羡的。

万古总部那种金玉满地风格纯属顾行的恶趣味，倒也不是他真的多么在意钱财，还不是说死就死，说扔就扔，也没见他有什么留恋。

或者说连自己的命都不是太执着的人，其他更是身外之物，指望他会对什么有所留恋？

顾绮南能不说话貌似专心喝茶，对面的人却不能。

虽然双方年纪相差不大，但是考虑到顾绮南是好多年前就已经闻名万古的人物，与前任无盟盟主都能平辈论交，而与之相比顾隽只能算是后起之秀，所以最终还是这位新任盟主自认了晚辈身份，微微一笑，客气地说：“南姑娘的名号在这万古城也算是如雷贯耳了，在下听闻已久，心向往之，一直可惜没能与南姑娘相识，没想到今日竟能得偿所愿。只是据在下所知，南姑娘早已离开流放之地，不知如今又为何会重回万古鬼城？”

看似万事都不在意的顾风清扯扯嘴角，总觉得这位的言下之意总结一下就是“你不是滚了吗回来干什么”，还非要扯那么一堆客套话，累不累？

顾绮南动作不紧不慢地搁下茶盏，很轻的“哒”的一声，入耳清脆。

她十指交叉，撑在下巴上，一个漫不经心的姿态，却无人敢小觑于她。

在一室缓缓凝重起来的气氛中，顾绮南轻笑道：“盟主的日子，看上去过得也还不错？”

“南姑娘说笑了，”顾隽与顾绮南相对微笑，笑意微凉，不达眼底，“万古城这种鬼地方的日子可没有不错这一说，外人不清楚，您总该清楚的。”

“我在这鬼地方自然是待不下去的，所以想尽办法走出去。”顾绮南眼角弯了弯，一字一顿，似带嘲讽之意，“但我觉得阁下在万古城中应当是待得惬意的，否则怎么都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呢。”

“顾绮南，”顾隽眯起眼，语气沉下来，“你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是你们这样的疯子。没有人知道走上鬼桥之后会怎么样，有没有可能活下去，就算有可能，这可能又是多么渺茫……我能活到今天不容易，能有如今的地位更不容易，我千辛万苦往上爬，好不容易才脱离了日日以命相搏、时时担心会死的境地，我又为什么要因为一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传言而再去搏命。我留在这里，总还有十年可以活，十年不必担惊受怕，可在生前及时行乐，和随时可能死在半道之中相比，我为什么不选择留下来？”

“那自然是您的自由，”顾绮南掀了掀眼皮，眼波流动间犹带笑意，“不过大概没有十年了，可能您还可以及时行乐……十天吧？”

顾隽敛了笑意：“你们做了什么？”

“这和我们可没有关系，”顾绮南一扯嘴角，“阁下当真就没有注意到遂古之树和整个流放之地的异变吗？”

顾隽神色看似不变，却微微睁大了眼，睫毛一颤：“什么异变？”

“您明明知道，又何必非让我说出来？”顾绮南摇了摇头，“无盟家大业大，我不信最近没有出城的人，但凡靠近一点都看得出遂古之树最近过于活跃了，不仅如此，那些怪物们最近也是躁动不安。何况就算是在这城中也不是没有预兆，怨气汇聚，恶煞数量增多，城中人脾气越来越暴躁一点就炸，冲突发生概率直线上升……您也在万古城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了，难道真的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吗？”

顾隽神色有些震惊：“你们不是刚刚回万古城来一进城门就来了我这里吗？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原本只是推测，不过到你们无盟这儿来一路上的见闻就足够印证这些了，”顾绮南指尖扣在桌上，“何况，您现在自己也承认了。”

顾隽闭了闭眼，沉吟了一会儿，最终点头：“你说的每一条都中了，我与其他几个势力的首脑也曾经联系过，都不太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怕引起恐慌，暂且把消息压下去了。你现在专门提起这个，想必是有所了解？”

顾绮南目光专注地望着自己的指甲，轻声说：“一切的根源，就是遂古之树的异变。而不仅如此，流放之地的封印也出现问题了。”

顾隽倒抽一口冷气。

“你们可能发现不了，但是流放之地的怨气和毒素已经透过封印影响到了第五洲，并且已经惊动了那边的人。”顾绮南缓缓道。

“所以……”顾隽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我去找了他们合作，建议他们直接毁灭遂古之树。”

“你疯了！”顾隽压着声音，也压着怒气，“流放之地是封印遂古之树的地方，换句话说，遂古之树就是此方世界的支柱，遂古之树如果真的死了，流放之地内的所有人都得给它陪葬！”

顾绮南偏了偏头，神色近乎无辜：“你在流放之地杀的人也不少，也不见你对他们感到愧疚啊？”

顾隽一时语塞。

顾绮南一笑：“放心，我对万古城的人没有那么大的恨意，相反，我是来救你们的。第五洲的人原本是打算将封印补全，到时候他们自然安全无虞，只有你们还得和遂古之树待在同一个地方，以如今遂古之树的异变趋势，你们当真能活得下来？”

她仗着流放之地中的人并不太清楚外面的情况，省略掉了第五洲的人虽然这么打算但是实际操作上难度很大很可能做不成功的事实，省得他们不肯配合宁愿报复社会和第五洲上的人一起死。

“不过我可以给你们一条路，和我出去，到第五洲上去，我保你们一路上无人会死，但是……”

顾隽想了想，了然：“想必你和第五洲上的人也已经达成了协议，所以你带我们出去的事情那些人也肯定知道。我不清楚你是怎么说服他们的，但他们肯定不肯信任我们，所以想来我们就算出去了，也必定会受到限制甚至监视？”

顾绮南欣然点头：“不愧是无盟盟主，反应果然很快。那么如今就由您自己来决定，是想在这里和遂古之树一起痛快地死，还是受到限制但毕竟还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