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图现（八）

尚未等海秦说出，只见秋菊惊道：“二姐，怎会是你？”

秋菊言语既出，马上有人附和言道：“果然是凌雪教四大侍女的二姐夏兰。”

原来，扮作盖中龙之人就是凌雪教大名鼎鼎的二姐夏兰！

夏兰扔去面具，朝天调了一下气息，似为从阴间回到阳世一般，长吐一口兰气，方才发声言道：“吕帮主不必客气，快快起身。”

海秦听其声音，虽然寥寥几句，但柔细无比，宛如仙乐，与方才假扮盖中龙之声判若两人，不禁暗道，这夏兰易容变声之术决不在冬梅之下。

那阿舍听了夏兰之言，好似得令一番，这才起身言谢。

秋菊一脸迷惑，问道：“二姐，你怎会与吕帮主相熟？他还称你为夫人？可据我所知，你在凌雪教数十年，从无嫁人，也无与傲海帮有通，可今日之事……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夏兰看着秋菊，苦笑一声言道：“三妹，此中之事，说来话长，我本不想将其中详细尽告于你。可是，从今日之情形来看，你我日后恐互为敌手，日后见面也无姐妹情份可谈，岂不令人感怀？不如我今日索性将事情经过告知于你，也不枉我们多年姐妹相称。今时一过，我便不是你的二姐，你也不是我之三妹，咱们再见之时，或形同路人，或称为仇家，你可知晓意会？”

秋菊见夏兰之言说既有恳切之意，又有诀义之音，一时无绪之下，只好点头附和。

夏兰又道：“你可称我为汪夫人。”

秋菊见夏兰如此，不由叹气点头，低声又道：“为何称你为汪夫人？”

夏兰答道：“因为我的夫君姓汪。”

秋菊惊道：“如此说来，你果然嫁人了？”

夏兰回道：“是的，我入教之前已嫁作人妇，夫君便是汪直。”

秋菊言道：“如此的话，我就称你为汪夫人。”

夏兰回了一句：“如此甚好，秋教主。”

海秦却想，竹兰菊梅，四大侍女，不意今日竟悉数登场。可惜，春竹作恶，咎由自取，已然命丧黄泉；夏兰已与秋菊恩断义绝，不知其后如何；秋菊遂愿当上教主，可是从此失了本性；冬梅虽不改质朴之性，可叹远走西域，终生不嫁。

想到此处，海秦叹道，江湖啊，江湖，若要成就一番伟业，难道真是容不下有情之人？如若那般，我宁可退出江湖，平生不再踏足江湖半步！

此时，只听得夏兰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秋教主，还记得我俩初见之时的情形吗？”

秋菊回道：“当然。十一年前，我方十八，某日孤苦伶仃，流落于江浙沿海，不料为歹人所擒，羁押于钱塘江的大船之上，准备卖与倭寇。也是在那条船上，我遇见了你。由于你我同年，你比我稍长几月，又对我颇加照顾，于是我感激之下，便以姊姊称你。我俩相识以后，你才告诉于我，你也是被歹人抓上船来，不过你却不是中原人氏，而是东瀛之人。我当时听你说你是东瀛之女，不觉有了戒心，你却告知于我，你父虽为倭寇，但到了江浙之后，痛改前非，并与中原女子结为夫妻，生下了你。你从小随父母于江浙一带谋生，直至你我相见之数十日前，你父母为倭寇所杀，你为倭寇所擒。我当时很是好奇，你既为东瀛人氏，为何倭寇还要抓你？你答我说，倭寇乃东瀛之败类，作恶无论是否同族。后来，珠玑教主路经此地，将我俩救下。为感珠玑教主救命之恩，我俩便经珠玑教主允诺，加入了凌雪教，从此日日一起，互为照顾有加。”

夏兰叹道：“想不到十多年之往事，你竟然历历在目。不过，我当日被擒于船乃是苦肉之计，真相是为了引珠玑教主前来。”

秋菊惊道：“啊？想不到你当日之语全是骗人的！”

夏兰摇头言道：“虽然我被擒一事为伪，但我为倭寇之后且父亲重新做人之事是真，生于江浙但父母为倭寇寻仇所杀原也不假，因此我当时并无悉数骗你。”

秋菊言道：“可是，你为何会以苦肉之计引教主前来？”

夏兰回道：“那时，远在东瀛之汪直，他既是我的头领，也是我的夫君得到消息，凌雪教教主珠玑手中握有一笔宝藏之线索，汪直要我星夜从东瀛返回中土，务必潜入凌雪教，伺机将宝藏的秘密探出。而我要潜入凌雪教，必要取得珠玑的信任方成。于是，我便设下计谋，欲引珠玑来到江浙，特意让她看到我被倭寇所擒之伪象，以便俟机贴近于她并取得她之信任。为了使伪象更为逼真一些，我还需要一些中原女子同时被擒之事以为辅证，于是无意之中，碰巧你流落街头，我就选中了你，把你与我关在一起，静待珠玑上钩。”

秋菊问道：“可是你当日深信教主必会前来？”

夏兰回道：“是的，我们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秋菊奇道：“为何如此把握？”

夏兰答道：“因为我们编造了一个珠玑无法拒绝的原由。”

秋菊又问：“是何原由？”

夏兰会道：“世人都知珠玑贪财，于是我便派人放出消息，假意传言珠玑，言说钱塘江之大船之上有一批稀世珠宝，为倭寇所劫，准备运往东瀛。果然，珠玑得到消息之后，率众赶往江浙，找到了藏宝之船，杀死了守卫之倭寇，抢回了珠宝。珠玑得了珠宝之后，得意非常，殊不知，这一切都是我们事先谋划好的。”

秋菊叹道：“这么说来，为了让你加入凌雪教，你们不惜舍弃大批珠宝？”

夏兰说道：“是的，为了大事，区区财宝何足挂齿？”

秋菊悟道：“原来这样。可是，珠宝之事虽是好办，但要真正找到几个守卫之倭寇，恐怕大费周章吧？”

夏兰回道：“这有何难？汪直整日与倭寇交往，要想找到几个替死鬼还不是件易事？”

秋菊又道：“可是你们怎么就能确信珠玑教主会带你上山呢？”

夏兰答道：“因为我们的人早已摸清了珠玑之脾性，知她对孤儿情有独钟。于是，就在珠玑杀死倭寇、夺下珠宝之际，我佯装大声呼救，珠玑见你我皆被绑缚，忙问情由，我便说我俩为倭寇所擒，求她救命。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珠玑见我俩乃是孤儿，又貌似淳厚，于是便带我俩上山入教，并赐我名夏兰。”

秋菊听了夏兰之言，暗暗惊叹夏兰一党为了宝图，不惜花费重金，设下瞒天过海之计，当真是处心积虑。

此时，海秦插言问道：“敢问汪夫人，你是如何得知凌雪教握有宝图线索一事的呢？”

夏兰回道：“这个嘛，还是让吕帮主回答你吧。”

夏兰话音刚落，那阿舍便高声言道：“有关宝藏之线索，当然是我告诉汪首领，再由汪首领告知汪夫人的。”

海秦似为不信，说道：“你？愿闻其详。”

那阿舍说道：“最初有关宝图之线索，乃是凌雪教五大护法，即我的五名徒儿无意之间告知我的。众所周知，当年，我与五名徒儿分别之后，多年不通消息，五名徒儿皆以为我已返回故国，因此无再找寻。约十二年前的一日，五名徒儿来江浙办事，碰巧与我重逢，他们大喜之下，与我寒暄之余，他们告知于我他们已然加入凌雪教并无意之中探知凌雪教主握有一笔宝藏之线索。欣喜之下，我便让五名徒儿以为我之内应，替我互通宝藏下落的消息。不料我那五名徒儿对凌雪教主甚是忠心，死活不做内应，我也毫无办法，只好另谋蹊径。”

那阿舍说道此处，微微蹙眉，脸色似有不快，言道：“当日，我别过五名弟子之后，便将宝藏之消息告知远在东瀛之首领汪直，他命我立刻派人潜入凌雪教，暗查宝藏一事。于是，十一年前，我派弟子宋老鬼潜入凌雪教，暗中替我打探消息。可是，直到今日，我才知道，汪首领当时对我颇不放心，暗中还派了汪夫人潜入凌雪教，事后也并无将汪夫人潜伏之事告知于我。亏得这么多年汪夫人与宋老鬼相安无事，否则，如有争执，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那阿舍到了此时，方才知道汪直多年之前便对自己并无全信，不由心生怨气，因此言语颇有不敬之意。

夏兰见那阿舍心有所怨，立马敛起平和之色，厉声言道：“汪首领之心意，从来便高居难测，即若他另派我潜伏凌雪教而无相告于你，也必有他的道理，岂是你在此可以指指点点的？”

那阿舍听罢夏兰之言，顿时警觉，急忙谦道：“汪夫人息怒，我对汪首领毫无怨言，只是方才失口，还望夫人见谅。”

夏兰见那阿舍已然知罪，于是诫道：“出门在外，一言一行要拘束严谨，切不可口无遮拦，以免为外人误会你与汪首领不和。”

那阿舍敬道：“谨听夫人教诲。”

海秦心想，看那阿舍对汪夫人满脸恭敬之色，这汪直理应是一个那阿舍畏惧之人，可这汪直何许人也？心思竟如此缜密：既让那阿舍暗中派人为他打探消息，又对那阿舍始终并无信任，还偷偷派夏兰潜入凌雪教。

想到此处，海秦问道：“敢问汪夫人，你家夫君乃是何人，竟如此了得？”

夏兰看了一眼那阿舍，言道：“还是由吕帮主告诉你们吧。”

那阿舍一清嗓音，说道：“说起汪首领之威名，沿海行船之人，几乎人人知晓，不过由于他经年偏居东瀛，因此见其面者寥寥。”

“不过，汪首领本是徽州府歙县之人，嘉靖十九年，年逾不惑的他曾远赴东瀛值贺岛从事海上贸易。当时，大明已然海禁，但汪首领无视大明海禁之策，毅然东渡，专事与东瀛各国贸易并以此为生，其胆识为时人佩服。相传其东渡欲达东瀛之际，见值贺岛五峰耸立，于是自号“五峰船主”，后来东瀛各国受其开智，从此将值贺岛改为“五岛”，当然这是后话。”

海秦插言问道：“你为何对汪直之经历如此稔熟？”

那阿舍得意言道：“只因汪首领多年以前，于海上将我相救，我与他一见如故，从此结为挚友，因而有关他之经历，皆是他亲口告诉于我，我方才知道。后来，我居钓鱼山之际，他时常周济于我，并资助我创设傲海帮，封我为帮主，让我听从他之调遣。”

海秦奇道：“既然你为帮主，为何听命于他？”

那阿舍答道：“其实，我听命于汪首领，一为报当年救命之恩，二是因为汪首领在倭寇及海盗当中威名远扬，有了他之护佑，我才能平安居于钓鱼山，否则我早为倭寇所杀。”

海秦说道：“原来你甘居汪直之下，原是为自己所虑。”

那阿舍见海秦说破自己之心思，也不尴尬，继续言道：“嘉靖二十一年，由于汪首领声名赫赫，为当时东瀛萨摩国之豪族名人松浦隆信诚邀，前往萨摩国之松浦津，从事海上贸易。松浦隆信对汪首领十分器重，专为其在松浦津购造田宅，由此汪首领便长居于此。”

“嘉靖二十四年，汪首领加入歙县同乡许栋船队，担任掌柜，诱佛郎机夷，往来江浙沿海，泊双屿港，互通贸易。后来，双屿港之众被明军提督朱纨以私通夷敌之名剿杀，许栋逃回广东后下落不明。于是，嘉靖二十七年，汪首领力挽狂澜，不畏大明强权，自立船王，召集一帮帮众，集于金塘岛，收拢各地海商、海盗残部，继续与东瀛或佛郎机夷互通贸易。时下，东瀛各国之火器，均是由汪首领从中原传了过去，因此东瀛各国对汪首领十分推崇。”

“嘉靖三十年，汪首领与大明官军合力，一举剿灭了海盗卢七、沈九等人，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大明自此有意私准汪首领从事海上贸易。此后，汪首领便在各地招兵买马，广置大船，一时海上贸易如火如荼。可惜，好景不长，汪首领之手下徐海不从管教，为了一己之利，得罪了明军，明军地方总兵余大猷偷袭了汪首领船队，汪首领只好败走东瀛，落于松浦津，以宋为号，自称徽王。”

海秦未等那阿舍讲完，打断言道：“从你言谈之中，汪直好似英豪一般。我虽不熟汪直之为人，但仅凭你之片语，知其为朱纨、余大猷所攻击，而朱纨、余大猷两位大人乃大明少有的清官，如此一测，汪直本人也绝非什么正直之人，必与海盗或倭寇有千丝万缕之通，否则，官军怎会剿他？再者，你本身为海盗，又与倭寇私通一气，能被你尊称为首领者，理应绝非良善之人。”

那阿舍听罢海秦言语，气得面红耳赤，出言骂道：“狂贼，你敢如此诋毁汪首领。我……”

夏兰见那阿舍与海秦起了争执，未等那阿舍言毕，不由瞪了他一眼，那阿舍见汪夫人禁言，立时收声。

这时，夏兰才对海秦说道：“海少侠，有关我夫君之为人，亦正亦邪，世人自有评论，你又何苦在此争执？不过，夫君其人，确系当世之能人，否则，浙江巡抚监察御史胡宗宪怎会有意招我夫君返回中土？”

海秦听夏兰一说，惊问：“你说什么？胡宗宪邀你夫君返回中土？”

海秦之所以对夏兰之言吃惊，源于胡宗宪乃是当世清廉忠君之臣，屡次抗倭有功，以其为人，怎会邀汪直回国？因此，夏兰此言一出，海秦大惊之态就不足出奇了。

海秦想了良久，也不明白胡宗宪邀汪直回国之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