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倾颜房间里走出来，夜色更深了。

忙前忙后的下人们都已休息，庭院里显得愈加幽静。

疯子醉的思绪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和白衣、素音在一起时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里。他们一起练功，一起捉鱼，一起跑到高高的崖顶上等待日落。

那时候素音总说：“希望等到老了，还是我们三个人，每天这个时刻能够在一起看夕阳”。那时候，他们都是这么想的，因为他们觉得这本来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只是，越正常的事越不正常。要么是反常，要么是异常。

他记得，每次清明节来临的时候，他们会沿着古月河跑一整天，就为了折几丝新发的柳枝。白衣总是边折边说，我们不要折太多了，不然别人都没得折了。可到最后，树上剩的连片叶子都找不到。

现在，他有时候会去崖顶等着看日落，有时候也会去古月河散步，只不过都是一个人。

从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开始，他就一直是一个人。

三年前，纶胤玉阁名满天下，超然于江湖之外，逍遥在山野之间。老阁主素越德高望重，大弟子白衣剑术无双，老阁主之女素音也是独挡一面。

谁能想到，纶胤玉阁竟在一夜间遭人暗算，满门尽诛。他正因为那晚没在纶胤玉阁才免此一劫。可也正因为这样，他一直都不肯原谅自己。他在师傅，白衣，素音，纶胤玉阁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了。甚至没有一句好好的道别。

那晚过后，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只知道杀人的人。很多时候，他已经变得麻木不仁，直到遇见了他们。一个聪明伶俐活泼开朗的小乞丐，一个美丽直爽却又有点刁蛮任性的姑娘。

他时常会在他们身上看见舞着剑的白衣和素音微笑的样子。他也会重新看见过去的自己，并不像现在这样，孤独，绝望。

或许，这又是老天的刻意安排。

一段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曲音清丽，似香泉流水，若寒风吹林，隐约间，又夹杂悲叹之感，纠缠难解。

疯子醉看着幽深的庭院，凄冷的月色，心想喜欢在这个时候吹箫的，没有第二个人。

走到廊坊尽头，他就看到了迹天涯。

“金樽玉液，天涯笙箫，想不到在你父亲的眼皮子底下，你也是这么放荡不羁啊。”疯子醉看着一地的酒瓶说道。

“本来还想找你一起喝酒的，可是你却躲在女人的房间里不敢出来了。怎么，三年不见，酒都戒了？”箫声停了，迹天涯回过头笑道。

喝了这么多，他竟然还没醉。

疯子醉道：“我本来就不胜酒力，三年前那次，要不是你非要请我，我才不会喝呢。”

“哈哈哈，看来你果然不会喝酒，还没喝怎么就醉了，那一次明明是你非要拉着我喝的。”迹天涯忍不住笑话他了。

“那么这一次呢？”疯子醉指着桌上的酒杯问道。

“这一次我的确想喝醉，可却越喝越清醒。”迹天涯少有这么认真的样子。

举头望月，低头情长。疯子醉看着他的侧面，那么严肃，又那么落寞，跟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一模一样。从那时疯子醉就知道，他并不是江湖中传言的醉生梦死纸醉金迷的逍遥公子，他也有酒醒的时候，不然怎么有空去结交朋友呢。

疯子醉拿过一个杯子，给自己斟满了酒，只是还没喝，心里便泛起一丝苦涩。

就这样沉默了好久，迹天涯才低声又道：“你为什么要杀慕容灵儿？”

疯子醉道：“我是杀手，很多事无法选择。”

迹天涯冷笑一声，端起酒杯在他的杯子上一碰，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和灵儿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朋友两个字是他后加上去的，一时间，他竟不知该怎样形容。

疯子醉看了看他，道：“知道。”

迹天涯突然大笑道：“好，那我再问你，你有没有见到给你送信的人？”

疯子醉道：“见到了，不过只看到了背影。”

迹天涯问道：“那会不会是黑风长老呢？”问出这句话时，他手里的酒杯明显抖了一下。

“不是，我虽然只看到背影，但可断定那人绝非黑风长老，而且那晚我...”疯子醉低声道：“那晚我并未见到黑风长老。”说完，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猛然下沉，倘若坠入千年玄冰，万劫不复。

“好了”，迹天涯并未察觉到他的异常，沉吟片刻又道：“明天我爹不是还有事找你吗，早点回去休息吧。”说完好像有些醉了，转身便没入了夜色里。

疯子醉看着满地的酒瓶和桌子上的酒杯，突然斟满了一大杯，一饮而尽。是啊，他何尝不知慕容灵儿与迹天涯乃青梅竹马，甚至还有一纸婚约呢。

可是...

天簌鱼，落水鸡。醉金盏，玉酱香。

如果玄一落没有拿出这几样招待你，说明你一定不是贵客。现在，这几样都摆在桌子上。

“恩，不错，玄一落的天簌鱼真是名不虚传。”疯子醉擦着嘴，竖起大拇指朝坐在自己对面的迹老庄主比划着。

“疯子醉少侠这么说，老夫就放心了。我还担心疯子醉少侠游遍江湖，尝尽美味，此等饭菜不合你的胃口呢。”

“老庄主客气了，我的确吃过不少珍品佳肴，可说实话，像今天这样的绝色美味，在下还真是第一次吃到。”

“哈哈哈哈，疯子醉少侠真是谬赞了！”

“不过在下好奇的是，老庄主邀我前来不仅仅是品尝美味佳肴吧。”疯子醉放心筷子，帮老庄主斟满一杯。

“不错，我请你前来是有一件事。”

“老庄主请说。”

“疯子醉少侠知不知道纶胤玉阁？”说这话的时候，他特意瞥了一眼疯子醉。

“老庄主说的可是当年名满天下却在一夜之间惨遭灭门的纶胤玉阁？”

“正是。”

“不知……”疯子醉示意老庄主继续说下去。

“当年纶胤玉阁人才济济，阁主素越的武功独步天下，难逢敌手。他的大弟子白衣剑术无双，女儿素音也是人中彩凤，本领高强。可是，纶胤玉阁怎么会一夜之间遭人血洗呢？”紧接着又道：“而且，素越阁主还有一外门弟子，据说此人武功不在白衣之下，这江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强大的势力？”

疯子醉虽在听着，但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进了自己的心里，正如那千百个夜晚一样挣扎难熬。只是这些情绪都被他掩盖的毫无痕迹，外人根本察觉不到。

“老庄主的意思是……”疯子醉一饮而尽。

“血洗纶胤玉阁的人是白衣，老阁主不会防备自己最喜爱的弟子。”

疯子醉没有搭话，心却猛的抽了一下。

“纶胤玉阁遭灭门后，谷口虎斜帮，西域青余派，还有独剑山庄相继惨遭毒手，而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各门派的武功绝学全部销声匿迹。现在，他要来对付我玄一落了。”

“白衣没有这样的实力。”疯子醉沉声道。

“有，他有北影武士。”迹墨不缓不慢道。

疯子醉又是一怔。

北影武士，无神无影，无感无情，杀人无形。

老庄主看见疯子醉若有所思的样子，继续说道：“杀慕容灵儿，正是他想假借你之手嫁祸于玄一落，他好坐观虎斗，自己渔利，因为他知道你的规矩。”

“我的规矩？”

“寄信杀人，不问买主。这不是你自己定的规矩吗？”

这正是疯子醉的规矩，而且他的规矩绝不止这一条，他不仅不问买主是谁，而且杀人后会用最快的速度告诉天下人自己是凶手。所以，找他杀人的人很多，来杀他的人更多。

“你的意思是连冷子禅都是他的人？”疯子醉已经明白了老庄主邀请他的来意。

迹墨道：“没错。”

疯子醉道：“你想让我杀了白衣。”

迹墨点头道：“没错。”

疯子醉问道：“可江湖有传言说，白衣其实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迹墨笑道：“这不过是他自己散播的谣言罢了，我收到消息，他的人就在月芷峰。”

月芷峰，那不就是纶胤玉阁所在的地方，迹墨怎么会知道白衣的下落呢？疯子醉有些恍惚，又跟迹墨庄主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连怎么离开的都记不太清楚了。

“素老阁主不会防备自己最喜爱的弟子。”

“纶胤玉阁只剩下了白衣。”

“北影武士，他们已经不是人，却可以杀人。”

“我请你来，就是让你杀了白衣。”

迹墨的话像无数毒针扎在疯子醉的心里，想拔都拔不掉。那么，素音呢？纶胤玉阁只剩下了白衣，素音呢？素音不会死的。白衣不会让素音死的。

他们约定过，等到老了，还要一起看日落。

他决定了，他要去找白衣，一定要找到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