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杆，周彪打着饱嗝，从院子的阴凉处挑起满满的一担秧苗，穿过龙家院门准备去田里干活。肩上晃悠晃悠的扁担，仿佛不堪重负，发出吱呀吱呀的叹息声。这时，一驾马车径直驶了过来，周彪见状连忙放下担子迎了上去。

这是龙家的马车。赶车的略显精瘦，留着山羊胡子，正是管家龙林。车刚停稳，车箱里就蹦下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然后跳下来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汉子和一个略显肥胖的青年妇女。是龙管家、张宗保夫妇与龙知远、张银凤回来了。

“彪子，老爷在家吧？”龙管家拉着周彪的衣袖热情的问道。

“在呢。老爷在书房看书。”周彪笑道。

龙林挥挥手，示意张宗宝的老婆李氏去安顿龙知远和张银凤这两个孩子。

“对了，你今日在哪里插田？”龙管家扫了眼那满满的一担秧苗问道。

“鹅颈丘。”

“哦，你先去忙吧。我们跟老爷说一下就径直过去。还是老规矩，你、宗保和李氏负责插田，我负责扯秧苗吧。”话刚说完，龙林便拉着张宗保直奔书房。

书房里静悄悄的，温暖的阳光从窗棱格子里射进来，照在书房西北面的墙壁上，印出一个个的影框，让房里显得特别光亮。龙慕白端坐在书桌前，捧着一本书静静的看着，神情怡然自得。

“老爷。”龙林和张宗保一进门便行礼请安。

龙慕白见他们进来，连忙合上书，欣喜笑道：“林兄，宗保，我也是猜这两天你们会回来。十三爷家的农活忙完啦？”

“差不多了，这几天已有十六亩插好秧了。剩下的他家二崽应该应付得来。十三爷知道家里还有地，今早儿赶着我们回来。”龙管家应道。

“他家大崽的伤好了没有？”

“没什么大碍，过两天就应该可以下地干活了。只是三崽伤筋动骨的，怕还得躺一两个月。这农忙怕是赶不上了。”

“这也没办法。对了，林兄、宗保，有个事跟你们商量一下。如今琴儿也已六岁了，我打算跟吴学究说说，让他到乡塾去读书。知远、银凤比琴儿还要大几个月，也到了读书认字的年纪了，我和你嫂嫂打算让他们一起去，你们看怎么样？”

“好啊，好啊。多谢老爷！多谢嫂嫂！”龙林和宗保一脸喜色，连声称谢。

“林兄，宗保，我问了黄大仙，他说明日就是吉日，适宜拜师。你去准备一份礼物，我们一起去找吴学究。”

“好，我马上去准备。宗保，你先去鹅颈丘帮彪子插田，李氏去秧田扯秧。晡时之前让李氏早点回家做饭。如果回来早我就去替她。”

“好。”宗保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晡时过后，日渐西沉。龙慕白趁饭后家人全在，郑重宣布道：“我找黄大仙看了日子，也问过乡塾吴学究，明日将为龙剑琴、龙知远和张银凤举办拜师发蒙礼。明天将在家宴请蒙师吴学究。稍后，林兄会安排大家清扫庭字，准备拜师事宜。”

龙剑琴、龙知远与张银凤听后相视一笑，兴奋异常。他们早就羡慕学堂里的娃娃，希望自己能够早日到学堂里读书认字。龙剑云自从在学堂里读书，认得一些字后，就自觉高人一等，抛弃了自己的弟弟妹妹，经常跟同窗好友一起游玩。他明显是看不起这些大字不识的小朋友。

因为兴奋，直到人定之时，龙剑琴才渐渐睡着，却又被慕容老头一把叫醒，这是他们昨晚约定好了的。慕容老头照例在龙剑琴体内输入一道真气，让他自行感悟。只是可惜，龙剑琴练了一宿，仍然没有什么头绪，感应不到体外的真气，进展不大。

翌日清晨，龙家庭院张灯结彩，中堂也铺着厚厚的红毡地毯。龙林一早领着众人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烧火做饭。等到日上杆头，吴学究和他的学生到来的时候，中堂正中，已经摆好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这些菜都是龙剑琴的外公柳贤齐昨天傍晚送来的，一共有十道，有汤圆、发菜、猪肝、小鲤鱼等。也不知是谁规定的风俗，宴请蒙师的菜必须由外婆家送。

见到吴学究，龙慕白连忙迎了上去，一通寒喧之后，就热情的邀请吴学究坐了上座。与吴学究同来的学生则与龙剑琴、龙知远和张银凤坐了下首相陪。宴毕，在龙慕白的指点下，龙剑琴、龙知远和张银凤，又分别向吴学究行跪拜礼。随后，吴学究手把手教龙剑琴三位蒙童执笔描写已印好的“上、大、人”三字。写毕，吴学究在这三个字上加圈表示肯定。龙剑琴、龙知远与张银凤三位蒙童，再行跪拜礼致谢，并各自呈上五两银子及拜师礼物。忙完这些，已近晡时。龙家再次摆好宴席款待吴学究，宴毕再按礼节送吴学究走出中堂。

吴学究离开后，龙慕白带着龙剑琴、龙知远和张银凤，一起拜见龙家长辈与亲友，接受长辈馈赠的“发蒙钱”，并将外公柳贤齐所送的状元片、福寿糕等分发给同窗，至于纸做的魁星和状元则由龙剑琴等自己收留了。

半夜，慕容老头又如约而至，帮助龙剑琴感悟真气，只是仍然没有什么结果。

第二日清晨，龙剑琴、龙知远和张银凤早早吃了饭，便背着新书包，哼着小曲儿赶到乡塾。乡塾外面龙剑琴来得多，只是从没有真正进去过。

走到门前，龙剑琴见那隐门上方悬挂着一块“文魁”的匾额。进得门去，便见一个长长的铺着麻石地板，遍布青苔的天井。天井的北边是三间书屋，由三间长长的大厢房做成，正中的厢房门上悬挂着“明心见性”的匾额。跨上麻石台阶，走进书屋，只见一张大案对着数排整整齐齐的书桌，桌上书本文具也是整整齐齐，显然先生要求极为严格。

龙剑琴进来时，吴学究已经来了，正端坐在大案前。书屋里还有五六个孩子，他们正背着手在大声的温书。他们背的内容都不一样，有的背《三字经》，有的背《百家经》，有的背《千字文》，还有的背《名贤集》；即便同样背的是《三字经》，也是一个背前面的，一个背后面的。背的内容虽然不同，但听起来却一点不乱，只让人觉着书声琅琅，十分悦耳。

龙剑琴、龙知远和张银凤三人，按照龙慕白的吩咐，首先在先师牌位和吴学究案前行跪拜礼。这是吴学究昨日在拜师礼上讲的，第一次进学堂必须行跪拜礼，以后作揖即可。吴学究微微颔首，让他们三人在后面一排的空座上坐下等待。没多久，学生便陆陆续续到齐了。

学生行礼过后，吴学究随手指着一个学生便开始逐个教学。他指的这个孩子名叫龙剑辉，已经十四岁了，是龙剑琴从叔龙定康的儿子。吴学究首先问龙剑辉：“你昨日在家在外所行，与所读《弟子规》、《小学约略》有没有差迟？”

龙剑辉嚅嚅说道：“我按先生所教的行事，没有……没有差迟。”

吴学究说道：“每日要自省已身，才能有所增益。好了，现在背书。”

龙剑辉背的是《诗》，中间错了一句，被打了一大板。随后，吴学究又教他一段新的诗文。然后是坐在龙剑辉后面的一个小孩上去。

龙剑琴三人初进学堂，自然没他们什么事，只得无聊的等待。看别人挨板子就成了他们最开心的事。当最后一个学生背完，已是午后，要进入先生大讲的环节了。先生大讲不同于上午的个别授课，而是全班站着一起听。按吴学究的意思，对刚入蒙识字的学童来说，这是一个正式学习前的熏陶；对已经背过这些书的学生来说，这是一个求甚解的过程，能听懂多少微言大义，全看个人的悟性根骨。

只见吴楚旺端坐在大案后，沉声说道：“今天该讲《诗经》了。”

只听吴先生语调舒缓，沉声道：“论《六经》，《诗经》最葩。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夫子认为人只有经‘诗教’的人，才会‘温柔敦厚’，才能‘远之事君，迩之事父’，才有登上朝堂，代表一国进行内政外交的资格。《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龙剑琴聚精会神的聆听着，但站在他前面的龙剑锋，听了一会便犯困了，哈欠连天，硬撑着听到什么‘思无邪’，便上眼皮打下眼皮，如小鸡啄米般点着头，迷迷糊糊打盹去了。

吴学究虽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催人欲睡，却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立刻发现了那打盹的小子，厉声喝道：“龙——剑——锋！”

“啊……”龙剑锋悚然惊醒，挺直腰板，擦净口水，大声应道：“学生在。”

“你给同窗们背一首《诗》。”吴先生沉声道。

“哦……”龙剑锋曾经读过诗经，便摇头晃脑背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参差……”然后便歇菜了，他就会这么两句。

同窗都哈哈大笑起来，尤其是他的死党龙剑利，笑得最为夸张。

“龙剑利，你来给大家讲解一下龙剑锋背的这两句。”吴先生沉声说道。

“啊？“龙剑利这一下傻眼了，这四书五经，他背都没有背过，哪里能够讲解得大义出来。他知道吴先生是要为难自己，只好硬着头皮道：“这意思大概……应该是：有一只名叫关关的斑鸠，站在河边的小船上，哦，不，不……，应该是把一只斑鸠关在笼子里，放在一个姓何的知州家里，这位姓何的知州，是一个正人君子，他喜欢上了一位美丽苗条的姑娘……”

他的解释，让龙剑琴忍不住扑通一笑，鼻孔上还冒出了两个大大的鼻涕泡。他慌忙掏出手帕低头擦拭干净。

吴学究瞪了龙剑琴一眼，问道：“龙剑琴。”

“学生在。”

“你知道这两句诗？”

“曾听父亲对姨娘她们说过。”

“哦，龙老爷说过？那你给大家讲解一下。”吴学究面无表情的说道。

“这两句的意思大致是：关关鸣春的雎鸠鸟，在那河中的小洲岛上。美丽又文静的姑娘，德行高尚的男子希望能与她结为情侣。”

“说得很好。到了学堂，就要收起野性，遵守学堂的规矩。剑云，你是他的兄长，回去后要好好跟他讲讲学堂的规矩，知道吗？”

“知道了。”龙剑云、龙剑琴齐声应是。

“龙剑琴、龙知远、张银凤，你们到了学堂，今天教你们读《三字经》前四十句，临摹前面三十字。”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

吴学究带着三人将《三字经》前四十句读了三遍，又教他们逐个的认字，手把手教他们临摹写字。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把他们三个蒙童教完。

“先生，先生……”龙剑琴小声的问道。

“龙剑琴，每日诵授书史，须在师前立听讲解。若有疑问，须得跪问跪听，毋得傲慢，有乖礼法。你谨记了！”

龙剑琴慌忙跪倒，低声问道：“先生能多教几个字吗？我用自已琢磨的趣味联想记忆方法，已经把先生刚教的四十句都记住了，那些字也都会写了。”

“你都记住了？那背给我听听。”吴学究面无表情的说道。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龙剑琴背得一字不差。

“那将这三十个字写出来看看。”吴学究冷着脸说道。

龙剑琴一边念，一边写，很快就将这三十个字写了出来，只是字迹歪歪扭扭，不太好看。

“龙剑琴，我听说你两岁就能将《三字经》一字不落全背下来。”

“啊？小时候背的我早就忘记了，刚刚真的是临时……”

“够了！龙剑琴，你给我记住了，玩弄小聪明，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况且贪多不化，易生畏难之心。若日无旷废，经书虽多，数年可尽，休得好高骛远，此乃治学之大忌。你先给我将《三字经》背熟，把字写好再说。今日的课到此为止。”众人行礼后，吴学究阴沉着脸走出了学堂。

龙剑琴背着书包，没精打采的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心里还在嘀咕：我是真的刚记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