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十七年仲春，日渐西沉，彩霞满天。汨罗江畔，杨柳依依，芳草茵茵。几位在田间劳作了一天的农夫，已经洗净脚上的泥土，牵着牛，扛着锄头从阡陌田梗走上江边大道准备回家。

江边大道两侧稀松种着一排杨柳，柳树枝干粗大，有的还泛着黑色，柳枝上的柳叶却青翠逼人。有一青年人，约二十来岁光景，身形伟岸，外着白衫，搂扶着一位身怀六甲的大腹女子正沿江边官道散步。两人耳厮鬓磨，情意绵绵。其后跟着两个青衣青年，一个拎着水壶，一个抱着大衣，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

“龙七爷，回家了啊？”白衫青年人笑吟吟向牵牛回家的农夫打着招呼。

龙七爷笑道：“龙老爷好！快生了吧？是得多走动走动。呵呵，肚子不争气，要回家吃饭咯。”

正说着，忽地，马蹄翻扬，三十余骑风驰而至，卷起漫天尘土。龙七爷慌忙赶着牛往路旁闪开。“有人哪！你们瞎了眼？”白衫青年背后拎水壶的青年更是破口大骂。冲在最前面的是一匹枣红大马，马上之人外套黑衫，身形娇小，头上戴着一个黑色斗蓬，遮住了脸孔。马腹边悬挂着一口红色小皮箱。

白衫青年与其搂扶的大腹女子行动不便，闪避不及。大腹女子的胳膊被疾驰而过的小皮箱刮到，猝不及防之下，白衫青年与大腹女子“扑通，扑通”双双滑落水中。已是仲春，江水虽不至于冻得剌骨，但落入水中还是很冷的。其后跟随的两个青年慌忙跳入水中将两人拉上来。龙七爷也将锄头一扔，甩掉缰绳过来帮忙。

马上黑衣人见撞到人，急勒马缰。马蹄飞扬，骏马朝天而立，仰天一声长嘶，荡起马上黑衣人低垂的斗蓬，露出一张俊俏的小脸，是一美貌少女。

“痛，夫君，奴家肚子好疼……”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大腹女子的额上滚落。

那浑身滴水的白衫青年恨恨一瞥，转头朝那两个小厮怒吼道：“周彪，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龙大夫！快，宗保，快给我家娘子披上大衣，回家！”

白衫人说完，什么也不顾了，横抱起他的娘子，和小厮宗保一道急速回奔，只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水痕。

龙七爷见白衫人回家找人救他娘子了，牵着牛拦在众人面前，大声说道：“你们不能走！”并朝远处田间大声呼喊：“乡亲们快来啊……”

马上那女子好似很尴尬，呆坐马上不知如何是好。左侧马上一位四十来岁中年人见状，策马过来侧身在其耳边一阵低咕。这女子沉默了一会，扔了一个褡裢给身后的一个中年人，说道：“现在情势危急，我们耽搁不得！咱们走水路，明天天黑前赶到岳州府。赵浩南，你留下来看看刚刚那家娘子，好好说话，多赔些银钱给他们，处理完后到京师会合。”

“诺。”那名中年人应了一声。

“这事没办清楚，你们不能走……”龙七爷还想拦住他们。

“驾”，黑衣女子率众一抖马缰，绕开龙七爷，风驰而去。

“老天不开眼啊！龙少爷和龙家娘子……，作孽啊！……”闻声赶来的几名农夫见主要肇事者走了，与龙七爷一起围着赵浩南，带他去龙家。

刚那名白衫青年名叫龙慕白，字子白，是湘阴县龙家里龙家祠堂族长、龙家东里里长龙新安的独苗。前年，龙慕白与同窗湘阴县柳家里柳文逊一同乡试中举，被誉为“湘阴双子”。被撞的怀孕女子是他的娘子，名唤柳玉兰，正是与柳文逊的亲妹妹。柳玉兰云英待嫁时，因身形娇美、性情温婉、才情横溢而闻名遐迩。去年三月，在其长兄柳文逊的撮合下，碧玉年华，嫁给弱冠中举的龙慕白。

龙家里，位于湘阴县汨罗江南畔。设里之初，只有整整一百一十户人家。随着时代的变迁，龙家里的居户不断增多。开元十二年，龙家里已有240余户，但绝大部分都是龙家祠堂的人。官府便以白水溪为界，将龙家里分为龙家东里和龙家西里，刚好各辖120余户。但人们仍然习惯将龙家东里和龙家西里合称为龙家里。（在当时，城里称“坊”、乡里称“里”，城乡结合处称“厢”。）

龙家，正对着龙家祠堂大门，雕梁画壁，建有亭台楼阁，是整个龙家里最大最豪华的一处宅院。已是傍晚时分，夜幕虽然尚未降临，但龙家却已是灯火通明。

“龙大夫，怎么样？孩子保得住吗？”龙新安抓住龙大夫的手，焦急地问道。龙新安，时任龙家祠堂族长，一脉单传，仅有龙慕白一个儿子，如今儿媳被人撞伤，胎儿（孙儿）不保，心里早把那肇事之人祖宗十八代逐个问候了一遍。

“族长，小娘子动了胎气，风寒入体，……，唉，孩子怕是……，我且开副安胎药，让小娘子服下去试试吧。”龙大夫沉吟片刻，缓缓说道。

柳玉兰服下安胎药后，沉沉睡去。半夜，柳玉兰下体再次大出血。龙慕白慌忙叫人去请宿在厢房的龙大夫。待到龙大夫赶到，胎儿已随着血与羊水流了出来。是个男婴，已有拳头大小，产下来已没有呼吸。

望着妻子小产后苍白的面容，龙慕白强装笑颜，在其床前嘘寒问暧，悉心安慰，内心却凄苦无比。成婚一年来，龙慕白对这美丽娇羞，大方识体的娇妻无比疼爱，对其腹中胎儿也倾注了无数心血，寄予了深切的期望。突然间孩子说没了就没了，其内心的失落和伤痛可想而知。

龙族长红着眼睛，带着龙林、周彪、宗保，拿着锄头扁担，打开柴房锁，冲了进去。“就是你们撞掉我孙子的？我打死你们这帮畜生！”

困在柴房的赵浩南见势不妙，无奈一声苦笑，扔下一包银锭窜上屋梁，破开层顶扬长而去，只余下一地破碎的瓦片。

龙新安望着屋顶的窟窿和地上的瓦片失声痛哭，众人连忙扶着他坐到胡椅上好声安慰。

在龙慕白的悉心照料下，柳玉兰痊愈得很快。半年后，她再次怀孕，龙慕白喜上眉梢。龙家上下如临大敌，照顾得更加小心仔细。

开元十八年正月初五，龙慕白一家早早围在一起吃晚饭。按照习俗，正月初五是“闹五中”，龙家祠堂族人一般会敲锣打鼓，一家一户上门舞龙送吉祥。龙新安作为族长是肯定要出场的。是以今日晚饭吃得特别早。

窗外不时传来噼噼啪啪地鞭炮声，柳玉兰面露笑容，想是别人家也准备吃晚饭，以便去闹五中了。她是最后一个吃完饭的，看着离席准备出门的龙慕白，轻轻抚摸着自己尚未突起的肚子，想着已有三个月生命的小东西，觉得非常温馨。突然，她觉得小腹一阵绞痛。伸手一摸，下体全是血。她一声尖叫，晕倒在餐椅上。龙慕白慌忙叫人将她抬上床，并叫管家龙林立即去请大夫。

龙林，自小随其父龙循在龙家长大，七年前其父去世后，就接任了龙家管家。龙林的祖父本姓王名实，山东青州府人。元朝末年，遭人陷害落罪，流放云南，潜逃到龙家后为龙慕白的祖父龙文高赏识，留在龙家作了管家，更名为龙实。明初建立登记户籍时，一并登记在龙家。只是龙实及其后代，一直以下人自居。龙实的儿子龙循、孙子龙林都做了龙家的管事。龙林的祖父母、父母早已过世，其妻子也于前年病逝，只剩下他与其子龙知远俩相依为命了。（为了向臣民征收赋税和加派徭役，明朝政府以元代户籍划分为准，将全国人户主要分为军、民、匠、灶等籍，并作出规定，人户以籍为断，不得妄行变乱。）

张宗保和周彪，原来都有两亩薄田，闲时便在龙家帮工。龙慕白中了举人后，根据律法可免其徭赋。张宗保与其妻李氏，便和周彪一起，主动献田投靠龙家，签订了卖身契，作了龙家的奴仆。（《大明律》规定，举人可蓄奴，若庶民之家存养奴婢，杖一百，即放从良。）

龙大夫当时正在厨房烧火，其娘子正在炒菜做饭，听到张宗保述说来意后，匆匆背起药箱赶到龙家。他先给柳玉兰细细把了脉，又详细询问了近日的身体情况，叹息了一声，惋惜地说道：“小娘子小产了！怕是受上次意外小产的影响。医书上也有此类记载。这种情况，老夫谓之为习惯性小产，以后……，以后怕是难哪。唉！”

听闻此言，犹如晴天霹雳，龙慕白与柳玉兰相视无语，抱头痛哭。望着躺在床上静静流泪的娇妻，龙慕白心如刀割，轻抚着其妻的手喃喃说道：“玉兰，哪怕你不能生下小孩，我也绝不负你。皇天在上，我龙慕白在此对天起誓，今生不再另娶，如违……。”

誓言尚未说完，柳玉兰用纤纤玉手捂住了龙慕白的嘴巴，凄厉地叫道：“不，夫君，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让奴家不仁不义，让世人耻笑。你不可以这样！”

谁言男人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龙慕白热泪盈眶，温言软语劝说娇妻好生休息，将养身体。

此后的几个月，龙慕白英雄气短，壮志消沉，终日以酒浇愁，每日喝到烂醉。同年九月，意气消沉的龙慕白无心赴京赶考。而不时传来昔日乡试中举的同科鱼跃龙门，会试及第的消息，更是使得龙慕白心灰意懒，仿若英雄迟暮，整日愁眉苦叹，人也渐渐削瘦下来。望着不复往日风流萧洒的夫君，柳玉兰心如刀割，暗恨自己无能，不能为夫君留后。

同年十月，柳玉兰再次怀孕，最终又是毫无征兆的小产。自此，柳玉兰也断了怀孕生子的念头了。恰在那年十二月，龙慕白的从弟龙慕仁（字伯仁，龙慕白从叔龙新胜的儿子，排行第一）病逝，其妻王氏本体弱多病，整日哭涕，产子不足三月便撒手归尘，鹤架西去。其遗子龙剑云被龙慕白和柳玉兰收作义子，打算当亲生儿子带养。

同时，柳玉兰四处托人说媒，为自己的夫君寻找合适的小妾。她深知龙新安一脉单传，断不会让他家就此断了香火。再说，她也不愿看着自己的夫君就此消沉下去。女人总是希望自己的夫君能够出人头地的。况且大明律令规定：“庶人，必年四十以上（无子），方许奏选一妾。”但在当时，士人登科录第后，多易号纳妾。龙慕白开元十五年九月即已乡试中举，是拥有这种特权的。

在父亲龙新安的蛮横要求和娇妻柳玉兰的温婉劝说下，开元十九年三月和十月，龙慕白无奈两易其号，分别纳湘阴县高家厢磨豆腐的高修平的大女儿高婉清和李家塅里佃户赵四德的女儿赵金娥为妾。

高婉清，小龙慕白六岁，冰肌玉洁，娥眉皓首，美若天仙，兼之性情温婉，被当地人称为“豆腐西施”。龙慕白一见也颇为倾心，婚后与高婉清的感情也日益升温，恩爱异常。开元二十年三月，高婉清产下一胖小子，浓眉大眼，活泼可爱。

龙新安对这亲生孙子可不比对龙剑云，宝贝得紧，抱在怀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光给孙子起名就费尽了他无数心血，翻看了数本经典巨著。因其孙属“剑”字辈，龙新安又指望其长大后任侠儒雅，能文能武，最终借用前朝吴莱《寄董与几》“小榻琴心展，长缨剑胆舒”的诗句，取名龙剑琴。

龙剑琴自小聪明伶俐，活泼乖巧，一岁便能走路、说话，两岁便能完整的背诵《三字经》。其娘柳玉兰、姨娘高婉清对他也是宠爱得不得了。

开元二十二年三月，龙剑琴两岁时，赵金娥产下一子，取名龙剑鸣；同年十月，高婉清产下一女，取名龙剑姝。

龙慕白娇妻美妾，子女双全，自是志得意满，重新拿起书卷，用心攻读，以期来年大展身手，出人头地。却不料开元二十四年（大比之年）皇帝陛下驾崩，年仅八岁的皇孙朱福即位，皇太后摄政监国。当年科举考试自然延期了。龙慕白满怀信心，却一拳砸在棉花上，自是倍感难受。第二年，新皇朱福改年号为永康，是为永康元年。

永康元年，会试再次不第，向来自傲的龙慕白心灰意懒，因在朝中无人缘背景，又不愿远离家乡作一名不入流的小吏，只得闲散在家读书教子，协助其父龙新安处理宗族事务，倒也自得其乐。（明朝不得在原籍做官，必须异地对调。）

永康元年十二月十七，龙新安突然摔倒中风，没撑过春节就撒手归尘去世了。永康二年二月初，德高望众的龙慕白被族人推选为龙家祠堂新任族长。在县令刘国涛的苦心劝说下，龙慕白也顺便兼任了龙家东里的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