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二）

帝夋神色颇淡：“九曲，叫人把这两个婢子拖下去，依法处置。”

两名仙娥顿时面如死灰，惊恐的看着面前冷然三分的神君，颤巍巍道：“陛下，陛下冤枉……奴婢没有……”

“拖下去，剔除仙骨！”

熟悉的声音由后传来，仙乐不知何故，脚下如同被灌了铅般，一步也迈不出。

“剔除仙骨”？

这惩罚，放眼于整个三界是够狠够毒，果然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无毒不丈夫。

可曾经心心念念想见的人，如今……

想来天理循环，周而复失，如今就连所遭受的情绪也如出一辙？

是以天理昭昭，果然是公道待人的。

仙乐好不容易再次迈出步伐，两步不到，后方由远转近，传来一句打发。

“你去后厨端壶茶水来。”

肩膀被一股力道猛然止住，那人又说，“叫你呢，你是哪个宫殿的？”

开天辟地，独树一帜，仙乐急忙颔首：“神央殿的。”

额角一朵往生花绚烂地寂静开放着，待九曲看清那人的面容后，手上的力道蓦然而止，收手的同时，脸上诧异得如同像吞了个鸭蛋，吭吭呛呛说着：“姑……”

“小仙马上就去，还请上仙稍做休息”

仙乐赶忙给九曲打了个马虎眼。

跃跃欲跑的她抬首打量着去路，恰眼望去，楼廊尽头上有一位身穿鹅黄琉仙裙的少女，正小碎步跑来。

这一眼一望，一望一对视，恰使得仙乐心下大骇。

来不及她做出任何眼色，那厢的玉茗已会心一笑下先声夺人，说出了不该说的称呼。

她切切道：“姑姑等久了吗？怎么自己一个人往回走了？”

仙乐：“……”

四海八荒以“姑姑”尊称的神仙里，殷墟界内只有“仙乐”一人……

她该及时捂住玉茗的嘴才对，活不该使什么眼色。

仙乐额上青筋忍不住跳了两下。屏息凝神间，只觉得后方的人又上前走了几步。

花香怡人，蝴蝶倾舞，仙乐无奈只好转身回首。

那一年，幽兰满园。

那一眼，是三万年的等待。

恍若隔世。

帝夋容颜未变，还是三万年前自己在祁连山上偶遇的倜傥少年，只见他似笑非笑地问出：“你是阿音？”

仙乐是为音，他唤自己“阿音”倒不足为奇。

可本是平常的一问候，为什么自己腹腔之上会徒然生出一股不合场面的苍凉？

这感觉倒是有些久违的亲和了，让人平白间精神恍惚。

他从未真正记住过自己，谈何对其有印象，若不是玉茗的“姑姑”二字脱口而出，恐怕她仙乐站在这帝夋古神面前，人家都不带正眼瞧你。

嗳，忘了便忘了，而今又是在期盼些什么？

仙乐浑身颤抖了好一阵，才从牙缝中挤出句话来：“好久不见。”

帝夋顿了半响才道：“确实好久不见。”

仙乐不知道这话怎么接，便闭口不言的杵着，索性她平日里一个人杵着杵着惯了，眼下换了个场景倒也不觉得尴尬。

帝夋又默了好一会儿，才淡淡说出：“我已经拟好圣旨，下个月让你去凡间历练历练，算作帝后的渡劫，回来我们便完成大婚。”

旁边立着的两名小仙，均是露出了不同神色。

玉茗更是脸上一红，急忙叩拜道：“恭喜姑姑，贺喜姑姑！”

仙乐听此，当场震惊不已。

她本能的倒退两步，险些一个踉跄摔倒。

什么是爱？

什么又是恨……

帝夋眼疾手快地上前拉住她，浅浅笑出：“这么大的人了，站着都会被自己绊倒。”

仙乐压着嗓子咳嗽了声：“没……没有，我只是，只是有些不敢相信。”

帝夋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阿音，我等你回来。”

“好……”

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神央殿的，只记得她那一副红白交加的面色，很成功的让众神仙误以为是害羞之状，且也打消了神仙之间欲上前恭贺的念头。

可是真正缘由，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帝夋的目的，是想让她死吗？

谁都知道她仙乐法力尚浅，可真正的帝后渡劫哪里会如世人传颂的那般简单？

什么轻轻松松下个凡，什么三世王侯将相的后代？

全都是一群鬼扯胡诌。

真正劫数需下凡历练三世，需受千般怆然之悲。历劫之后的飞升更要经历擎天柱下七七四十九道神火灼烧，重铸仙身方可完成。

可是这其中的坎儿若是有一处历不过，等待她仙乐的便是神形俱灭。

所以…所以帝夋是想让她死的。

是想她在历劫下神不知鬼不觉的羽化。

心中的混浊之气吐出，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又要欢喜地去渡劫？

她仙乐从不怕死，哪怕在祁连山上受众妖欺凌时也未曾想过以死了结。帝夋既然不喜自己，她就让他永远记住。

……

这段期间仙乐频频呆在天池水旁，这一杵就是大半天。

虽说以往的发怵也似这般，只不过地方换了而已。

玉茗说：“姑姑？明天就要下界了，今晚需要和陛下一起用膳吗？”

光阴似洪水猛兽，谁都难逃此劫。

仙乐应了句是后，玉茗便欣喜的下去准备了。

她会有很长时间见不到姑姑，不过好在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差不多几个月就又可以再见了。

届时，姑姑就成娘娘了……

玉茗的想法和天庭众神仙的想法都不一样。

他们巴不得这命定的后神在历练时候殁了，这样自己亲爱的陛下便不用娶一个元君不到的神仙，家里的闺女也可以出来活动表示一番，以慰君心。

所以仙乐若死，还算是她功德一件。

若没死，那就是人神共愤。

可是谁又能够想起，这无端的姻缘是上天下达的，关她仙乐何因？

她无非是投了个好胎罢了。

三万年时间很长，仙乐有足够的时间去品读九洲数万年留下的典籍，其中最珍爱的，还是那印着鎏金笔迹的《菩提往生》。

书中记载：

太古二十三年，古神帝夋一朝飞仙登帝，须十万年内完成大婚，迎娶后神仙乐，以达远古诸神厚望。

否则，帝夋将遭擎天柱下发出的天雷惩罚，断送数万年修为不止。

苦海无涯，书山有路。

这真是好记载啊……

这天旨逼得四海八荒的大主宰者都不得不就范，果然是一山压过一山高，举头三尺有神明。

此番自己若能渡劫成功，时间恰好是十万年之期抵达。

所以这帝夋的算术功底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了，十万年这么大的数字都能料得如此准确无误童叟无欺。

哪怕多一刻，都不愿和自己早日完婚。

堪堪是他费心了。

可帝夋不知道，还有一个法子是不用娶自己，也会不会受什么惩处的，那就是——

望着天池水中的滚滚火焰，仙乐捏了个口诀从怀中取出面镜子照了照，她其实真想见一眼属于自己的魂灯。

而这天庭之上若有什么是完完整整属于自己的物件，恐怕也仅有那盏灯了。

多年不曾使用法术的她，按着书中讲解便试了一番，可阴阳镜还是一动不动的冷着它那金黄的面。

仙乐微微有些汗颜。

这三十三重天的神仙，果然是个个眼高于顶，连面镜子都不落俗套。

她无奈的嗤笑一声。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人之将死，其胆也肥。

在生命的尽头，仙乐只觉得该和这掏心窝子里住着的人口头道个别。即便是不能引起他往后的丝毫念想，眼下气他一气也是不错的。

是以虽施法不成，她还是对着镜子扯出丝笑意，仿若面对之人，该是当初初见那踏着七彩云霓的神君。

声音徐徐道出，冷清而寂远：

“帝夋，三万年来，你想要的解脱，其实很简单，只不过你这人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错过了一开始的良机，眼下，这半点不由人的命运，就不该有你掌控了，总归说来它也是我的恩怨纠葛，哪里能让你一人费尽心思呢。”

话到这里，仙乐讥讽半笑。

可是有些话，她终究说不出口。

她不敢像东皇那样底气十足的质问，不敢像九曲这般由着试探的口气问出千万年来纠结的因果。

说她懦弱也好，说她无能也罢。

终归像她这样资质平庸的神仙，能够受神主的法旨庇佑嫁给天庭的老大，还真是高攀了……

“我走了，帝夋。”

我以为和你会有亘古万年的相守，会有数不尽的沧海桑田。

原来，只是我一人的痴心妄念罢了。

其实……我从未想过爱上你。

只不过，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仙乐眼底毫无波澜，望着脚下戾气翻滚不息的天池水，毅然决然，跳了下去。

阴阳镜哐当一声坠落，传来了一句世间万物难敌的熟悉呢.喃。

“阿音，等你渡劫回来，我们就完成大婚，我会许你一个旷世婚礼，承你一生锦绣山河。”

“阿音，你会是这四海九州下最幸福的神女，你也会是我今生今世最疼爱的女人，不管未来如何，我都会为你撑起一片别样的天空。”

是谁立在风中嘴角半抿，眼底柔情的轻语许诺？

又是谁望着一帘本该是山海浮云图，却若隐若现出绿衣女子倩影的画壁，深情款款？

虽是惨白羸弱的面容却难掩眉宇间幻境仪态，仙乐静静阖上了双眼，惨笑一声：“我真是魔怔了才会听见你这番说词，罢了罢了，想来这镜子显灵无非也是在可怜我。”

一行清泪如血流下，随着最后一缕哀叹的飘散，冒着滚滚红火的天池水转眼归为沉寂。

有些债，不该奢望就不能奢望。

帝夋，你又何必勉强自己？

三万年来，我也终于鼓足勇气，不再成为谁的负担。

可既无端承了隆恩，就该要如数奉还，如今结果反正都是一死，还不如让自己死得有骨气些，活着的时候已经够窝囊了……

而我只愿轮回百载转世，不再有你。

只愿未来的千万载寿元，灯芯之火可以代替我继续陪着你走过漫长的虚无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