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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水吟》第一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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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刚蒙蒙亮,齐燕就起身拜别了齐婆婆,找了个船家,从淮江逆流而上,不消两月便到了雍京。

她早春出发,到雍京时已是暮春。雍京处于北地,气候还是有些微凉。

她见天色尚早,因此也不着急找地方打尖,便先在街上转悠一下,见识见识这北地风光。

一路行来,只见这雍京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人头汹涌,繁华比之淮陵更胜,心中不由感叹,真是练万年功不如行万里路,若是留在淮陵,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这般热闹景象。

中原地处百战之地,人口本就凋零。加上雍国立国方才二十年,之后内乱不断,待境内形势稍微稳定下来后,北胡又日渐势大,渐露南侵之意,近年来更是不停试探雍国战力,北地边关时不时便有战斗发生,所以国内阴盛阳衰,这街头行商卖艺者也多有女子,所以齐燕一个女流之辈流连街头倒也不显得有多么突兀。

只是她一边闲逛,一边却在心里暗暗发愁着。

雍京虽大,她却对此地人生地不熟,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加上她这一路走来虽未刻意留意,但以她“专业”的眼光,也已发现十多处不知谁家的暗哨,才知道当初段朱二人说的雍京遍地都是探子的话真不是虚言。只是这样一来,她便更加不敢明目张胆地出去打探。

最让她郁闷的是,她此时可是孤家寡人,就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只觉得前路一片迷茫。

就在这时,远处“啪”地一声响起,接着几声怒骂夹杂着拳掌到肉的声音响起:“他妈的,我日你龟儿子先人,偷东西敢偷到老子头上!”接着又是几声稚嫩惨叫响起。

齐燕循声望去,只见前方十余丈远处有一人身穿破衣烂衫,抱头躺在地上,旁边几个大汉不停地对着他拳打脚踢,口中骂骂咧咧。周围行人摊贩甚多,却无一人上前劝阻,似是见怪不怪,只是有几个老人家在摇头叹气。

齐燕不愿强出头,但又心下好奇,便拉住一名妇人,问道:“大娘,这地上人被打成这样也无人劝阻,想必有什么缘故?”这妇人听她外地口音,便好心劝道:“这位姑娘,你有所不知,这打人的几个是‘蜀风会’的人,凶狠地紧,平日里若是不欺到其他人头上,大家便要烧高香了,今日反而被人偷到了他们头上,哪里还有放过的份?你是外地来的,更不要管了,莫要惹了一身晦气。”齐燕笑道:“谢大娘提醒。”

她虽混迹市井已久,但平日里遇到的一些麻烦,都为齐婆婆暗中解决,她还道这世间人大都和她在淮陵的街邻一般,只是口头凶狠,真正的恶事却做不出来,因此那妇人虽然是一片好意劝阻于她,她却全然没往心里去。

但她观望一会,见那几人毫无停手的意思,反而越打越是凶狠。那小偷被打得“哇哇”痛叫,跟着就咳出了一小滩鲜血来,点点梅花般喷溅在青石板路上,触目惊心。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愤怒,上前喊道:“住手!”运起内劲,将打人的几个大汉拨开。

那为首大汉身材颇高,见自己几人竟然被一个女子轻易挡下,也是怔了一怔,知道这女子不简单,便暗中问了下身旁几人:“什么来路?”几人均摇头不知。

为首大汉仔细端详齐燕,只觉眼前女子五官平常,肤色暗黄,做的也是寻常女子打扮,身上无半点特异之处,忌惮之心渐去。但不知对方来路他也不好贸然冒犯,只好向齐燕拱了拱手,说道:“在下蜀风会雍京分舵巴子良,不知何事冒犯了姑娘,致姑娘对我们兄弟出手?”齐燕听了,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我哪里有对你们出手?只是这人虽然偷你们东西,但并未得手,你们又教训了多时,也该够了。”巴子良听她不像本地口音,想来是刚来雍京不了解“蜀风会”,便耐着性子道:“我蜀风会行事,向来便是如此,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百倍偿之。这小子是本地人氏,知我会威名却仍敢下手,便是有意与我等为敌。姑娘你初来乍到,我等也不与你为难,你自行退去罢。”齐燕又问:“我若离开,你等要将这小子如何?”巴子良脸含煞气,道:“好说,此乃京城,我们绝不擅动刀兵。便让我们继续打,什么时候打累了,我们自会停手,若他能受得住,此事便揭过。”齐燕:“若他受不住,那又如何?”巴子良哂笑道:“生死有命,若他受不住,我等也不能去阴曹地府找他算账,此事仍是揭过。”齐燕闻言大怒,说道:“此地京城,你们就不怕王法么?”巴子良甚是不屑,说道:“王法自然是怕的,只是王法中可没有哪一条说不能对窃人财物之人出手!”说完嘿嘿冷笑不已。

齐燕心中愤怒再也无法遏制,暗自想着:“原来这伙人竟是如此穷凶极恶,亏我还想和他们讲道理,真是白费功夫!”双眼怒视巴子良一伙,暗自运劲,便要准备动手。

巴子良看她神色不对,心头也是一凛,暗想:“这女的不知是何来路,但她孤身一人,倒也不用怕她,只是须得做的干净些!”想罢左手一挥,余下几人已知他心意,便各自踏出几步,将齐燕围在当中,只待巴子良令下便先发制人。

正当这一触即发之时,异变陡生。

只听“呼”的一声,原本在地上像条死狗一样躺着的那人,竟似狸猫一般窜起,动作极其敏捷,随之双手一扬,便是数团粉末状的物体朝巴子良等人脸上洒出。巴子良等人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齐燕身上,却哪里避得开?只得全数中招,顿时感觉眼眶酸涩,涕泪直流,揉了几下眼睛,只觉越来越是刺痛,不由怒喝起来。

齐燕虽然身负神功,但江湖经验甚少,竟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也不趁机溜走,只站在原地不动。

那小偷本已趁着这机会推开围观众人逃了几步,见她如此,心中大急,想着:“这不知从哪里来的姑奶奶,此时不走还在这等死么?”本不想管她,但念她一片好心维护自己,终究还是折了回来,一拉她的衣袖,低声喝道:“快走!”

齐燕不是愚笨之人,闻言也是醒悟过来,急忙闪身便跑。只是她初到此地,东西南北都辨不清楚,只好跟着那小偷穿街窜巷。所幸此间众人大多都不满蜀风会如此作风,倒也无人拦她,反而有人放了他们过去后,有意无意地挡住蜀风会等人,气得巴子良等人直跳脚,偏偏眼睛中了那小偷的“暗器”,仍自火辣辣地酸痛不止,一时间“格老子”“ri你妈妈”等骂声不绝,却哪里追的上。

这些齐燕他们自然不知。也不知道跑了多久,那小偷停下脚步,附身贴在地上聆听了一阵,说道:“好了,他们没有跟上来。”

齐燕听他说得肯定,心中感觉有些奇怪,便问道:“你怎么知道?”一边问,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人。

之前在众人面前她无暇顾及此人,此时才注意到这小偷身材只到自己肩头(齐燕真实身高大约是现在的170cm左右,因为无相功可以随意改变身材,以后有类似的比较都以真实身高为准),两只眼睛骨溜溜地转个不停,样子甚是精神。只是他面上颧骨甚高,毛发微黄,面上稚气仍未全部脱去,看样子也就十二、三岁。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这小偷又想起她刚才傻乎乎的模样,气哼哼地道:“这很奇怪么,做我们这行的,最是要耳聪目明。我当年出道时,我们瓢把子什么也没让我干,光让我围着东城钱老板的宅子听了三个月。后来我隔着一条巷子,也能听出每天有多少人进出,到了最后连走路的是男是女,是人是狗,我都能听出一二来。倒是你这女娃,长的不好看也就罢了,遇到事情也没有半分机变,还要我折回来救你。”说完撇了撇嘴,状甚不屑。

齐燕听他说自己长得不好看,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还说自己耳聪目明,我看你眼力也好不到哪去。”不过她心知自己变的这女子模样确实一般,也不想和这小孩子计较,又想起之前这孩子给人围殴一事,终究是放心不下,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要不要我带你去医馆?”

这小偷虽出身不好,但能在危急之际回去找齐燕,心地着实不坏。刚才一时口快说齐燕不好看,其实心里已在暗暗懊悔:“瓢把子跟我说过,骂人也莫要揭短,这女的虽不甚漂亮,但能为我出头,也可说是我的恩人。”见齐燕并未为此发怒,心下更是过意不去,说道:“我没有名字,我们瓢把子叫我肥冬,医馆不用去了,我没事。”

齐燕刚才见巴子良等人出手甚重,只以为这肥冬是强忍伤痛,不由大感奇怪:“他们出手那么重你都没事?”肥冬嘻嘻一笑,状甚得意:“干我们这行的,挨打是常事,我早有准备。”说完把上衣一除,说道:“你看。”

齐燕定睛一看,原来这小子在胸前绑了好大一块牛皮,牛皮弯了一圈,从后背绕回来,两端用麻线穿了。刚才巴子良等人的拳脚听起来是拳拳到肉,实际上全打在牛皮上。肥冬笑嘻嘻地说道:“我这牛皮用盐水浸过,韧性极强,下面还垫了一层狗毛。他们打起来砰砰响,只以为我长得结实,其实经我这‘宝甲’卸了一层力,便不痛不痒。至于我咳的那口血,早就备好在我口中血袋,只要咬破一喷,任他神仙也瞧不出来。”说完嘿嘿直笑,看神情极为得意。配着嘴角那隐隐的一抹血迹,看上去倒是有些滑稽。

他穿着上衣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何,这衣服一脱掉,除去里面的牛皮“宝甲”,身材委实瘦小,牛皮上方的锁骨深深凹陷,端的是浑身上下见不到二两肉。

齐燕心想:“初看他身材还算正常,原来一半都是这牛皮。”又问道:“你这么瘦,你瓢把子为什么叫你肥冬?”肥冬说:“我们瓢把子说过,他这辈子也没什么其他的愿望,就是希望我们银山帮这帮兄弟有朝一日能吃得像冬瓜、西瓜、南瓜一样圆圆滚滚,胖胖乎乎,于是我就叫了肥冬。”齐燕听了一乐,打趣道:“那你们其他兄弟是不是有人叫叫肥南、肥西?还有帮派名字怎么叫银山帮,听起来那么俗气?就像没见过银子一般。”肥冬也跟着笑了起来,说道:“看来你也不是那么笨,比我就差了一点点。只是也有兄弟叫的是本名,也不全是像我们这样。至于为什么叫银山帮,其实因为我们帮主姓殷,殷银同音;副帮主名字中有个山字,就叫了银山帮,有朝一日兄弟们定然有人飞黄腾达,一座银山也不在话下。”

齐燕本想取笑两句,突然鼻头一酸,一阵酸楚之情涌上心头,察觉到了肥冬他们这些小人物对生活的无奈。自己虽然也不是什么上流出身,但有婆婆照顾,好歹还算是衣食无忧,比起肥冬这些银山帮的兄弟,可是幸福了不知道多少。

她缓缓帮肥冬把上衣扣子扣好,柔声问道:“你爹娘呢,便没管过你吗?”肥冬道:“以前也管,只是北胡压境,这两年占了我们的北郡,我爹给征召进了军队,以后就没回来。我娘前些年也去世了。”齐燕叹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你之后就一直跟着你们瓢把子么?”肥冬点点头。齐燕更感怜惜,只摸着他的头,不再说话。

肥冬被她摸了两下脑袋,感觉齐燕是真心可怜自己,心里也是感动,想着:“这姐姐长相不怎么样,性格倒是温柔得紧,比我们灵心姐姐也是不遑多让。看她样子也是刚来雍京,不知有没有地方落脚,若我拉她入伙不知她愿意不愿意?”如此越想越是觉得可行,开始盘算如何拉齐燕加入银山帮,共商“谋生大计”。

这会天色已暗了下来,齐燕他们虽身在暗巷,也察觉到外边街道上的灯笼已是逐渐亮起,周边的商舍也是华灯初上,隐隐传来觥筹交错声,才发觉已是晚膳时分。

肥冬有心把齐燕“拐带”回银山帮,便对齐燕说:“姐姐,你在雍京可有地方去?”齐燕摇摇头,道:“我过来找个朋友,只是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还没地方去。”肥冬一听,奇道:“他过来找他,却不知道他住哪?”齐燕:“我们两家是世交,已有多年没有联系,听说他在雍京,所以寻了过来。”肥冬用手摸了摸下巴,说道:“原来如此。既然这样,不如你跟着我走,到我们银山帮暂且住下可好?我们银山帮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但也有兄弟姐妹若干,平日也有些消息,想必可以帮得上忙。”

齐燕听他邀请,欲要说不去,但转念一想,自己出门所带盘缠本就不多,这一路行来吃吃用用,又没有进项,现在已所剩无几。再加上这肥冬虽年幼,但听其言观其行,为人倒是不坏。总是听他说他们银山帮如何如何,自己心中也着实有几分好奇,便答应了下来,跟着肥冬走。

一边走着,她一边终究是记挂着寻找七殿下,心想:“肥冬他们在雍京长大,我且把商济北告诉我的线索问问他看。只是不能直接说七殿下的事,否则定会给他们带来灾祸。”

她计议已定,便问肥冬:“你们在雍京多年,可能帮我找下我朋友?”肥冬呵呵笑了一声,道:“这个好说,你那朋友姓甚名谁,长相如何,干的是什么营生,有何特征?一会和我瓢把子说说看,只要他在雍京,不出几天定能帮你找到。”齐燕见他又提起瓢把子,就接着话头问道:“你们瓢把子是干什么的,如此神通广大?”

肥冬笑说:“还能干什么?和我一样的行当。”齐燕惊道:“也是贼偷?”肥冬道:“那是别人的说法,我们叫空空儿,干的空手套白狼的,又叫做梁上君子。”

齐燕本以为这瓢把子是见肥冬他们孤苦无依,才好心收留他们这样的小孩子,现在听肥冬一说,才知道这人是贼头,收了这些小孩子便教他们如何行窃。这样想来,只怕也和那蜀风会一般,不是什么好东西。只觉天下虽大,好人却是不多,心中大失所望。看来自己在此处也不可久留,否则与这贼帮混在一起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肥冬见她不说话,倒也不甘寂寞,还是自顾自地说:“干我们这一行,单凭自个可成不了事。我还未到年纪,干不了那开天窗(入室盗窃)的活儿,也就能在街上找个肥羊,顺他一顺。不过不妨事,再等两年,我就能和瓢把子一起干啦。瓢把子常说,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只要兄弟们齐心,就是那刀山他也敢闯上一闯。”齐燕本不愿说话,但对那贼头没有好感,便开口讽刺道:“那闯刀山的胆子不知道他有没有,不过闯那寻常人房舍的胆子他想来还是有的。”肥冬是小孩子,听不出她话中的讥讽之意,便道:“闯那寻常人家的胆子自然是有的,只不过我们瓢把子说过,现在北胡南侵,国家危难,寻常百姓生活也甚是艰苦,我们断然不会取他们财物。”齐燕听他话中有那么点意思,就又问道:“这是怎讲?和我说说罢。”

肥冬忽地停了下来,整了整衣衫,面南而跪,收敛起了脸上笑容,恭恭敬敬地磕起了头头,每次都是前额点地,甚是虔诚。

三个头磕完后,肥冬直起身子,双膝仍是跪在地上,双掌十指交叉握在一起,贴在胸前,低声道:“瓢把子说过,我们银山帮兄弟,大都无家可归,迫于生计才入得这行当,干的虽然是无本买卖,但损人利己,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因此但凡有那正经人家可怜我们,来要几个兄弟去做学徒、帮工、小厮,瓢把子便会把我们打发过去,能学得一门技艺最好,就算不济也能得个正经出身。只是现在北胡势大,北郡涂炭,就算正经生意人家过得也是一天不如一天,银山帮这么多兄弟又怎能全部安排得了?没奈何我们只得继续干这个。”

他顿了一顿,想起了什么,双眼便径直向齐燕望了过来,说道:“姐姐,盗亦有道,你如要入我们银山帮,便需做到以下几点:一不可窃国通敌;二不可叛帮求荣;三不可贪图奢华,四不可断人生路,五不可欺凌弱小,六不可yin人妇女。你是女子,这第六条却是与你无干。”说罢拂了拂衣角,站起身来,抬步便走。

齐燕哑然失笑,暗想:“我何时说过要加入你们银山帮?只是暂时栖身罢了。不过怪不得今日他不找那贩夫走卒,要找蜀风会下手,原来是有此六诫。”心中对这瓢把子恶感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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