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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首,浅尝新酒余味》第十六章 别绪如丝睡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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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680年,清康熙十九年。

正月三十日,皇帝召见纳兰性德。“容若啊,你的婚事筹办得如何啊?”纳兰眼中蒙上一层灰暗,“多谢皇上关怀,家中有祖母与母亲操持着,想来一切顺利。”皇帝的脸上同样看不出悲喜,他也深知纳兰心中的不情愿,“那就好。”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由周朝延续下来的嫁娶六礼,不知不觉已完成了前五项,如今只剩下最后的亲迎礼。纳兰从未想过父母对他的婚事会这般心急,实际上他还没做好思想准备。可此时的叶赫那拉府正一派喜气洋洋,算起来已有六年未曾操办大喜之事。

“芷晴,让管家多置备些红囍字,大的小的都要,我瞧着现成里不够用”,双凝悉心嘱咐着。检视一圈后,她想起一个大纰漏,“哦对了,晚些时候着人进去书房收拾收拾。两年过去了,还挂着那些画儿,当心新娘子进门后瞧见,伤了她们的心。”同是身为女人,她对一些敏感的细节自会多留心些。“夫人有所不知,少爷早前吩咐过的,书房内外不做任何迎亲布置。窗上不让贴‘囍’,门楣上也不准有红绸布条”,芷晴为难得略蹙眉头。

“哎,这可如何是好!老爷那儿怎么说?”双凝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老爷原是不肯,听老夫人劝过一回后,也就随了少爷去。”听闻老夫人与明珠均未表态反对,双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支额闭眼在桌前歇着,“知道了。没想到堂堂叶赫那拉家,竟出了个情种……”芷晴悄声退出,找管家继续商议婚礼筹备的事宜去了。

娶亲是纳兰明珠的主意。府里上下虽然都喜爱卢瑾蘅,对她的离世也深感悲痛,但日子总得照常过。双凝年纪逐年增长,家里不能一直没有个少夫人帮着她把持。此次定下了两位大家闺秀,一位正室一位偏房。

续弦的这位是官家二小姐,名语晖。取自秦观的《画堂春》:落红铺径水平池,放花无语对斜晖。祖籍为福建顺昌,世代书香,明代著名学者官寅的嫡系后代。父亲官永承为顺治十八年贡生,因家境殷实又不喜官场污浊之气,只在家中整理书籍、作诗出本。

纳为妾室的这位是颜家的小女儿,名可岚。“岚”,山中雾气之意。父亲颜光敏,颜回之六十七世孙,明末河间知府颜胤绍之孙,清廪生颜伯璟之子,山东曲阜人。与其同胞兄颜光猷、弟颜光斅均为进士,“颜氏一母三进士”也在曲阜传为佳话。康熙六年中二甲第十三名进士,授官国史院中书舍人。康熙八年皇帝驾临太学,加恩于在京为官的四氏子孙,光敏被破格提升为礼部仪制司主事,次年被任命为会试同考官。后被派往龙江监理关税。时逢皇帝加恩封赏,被授予奉直大夫,调吏部稽勋清吏司主事。康熙十五年父死,回乡服丧三年。

按理说,论出身论才情,颜氏都要高于官氏,应为正室。可惜家中刚刚为祖辈服丧完毕,若想攀上叶赫那拉这个京中大家,只得退居一等。颜可岚早已对纳兰心生崇拜,芳心暗许,压根不在意名分地位,颜家也就应下了这门亲。

“容若啊,朕知道你新婚在即,但有桩差事需要你亲自去一趟。”纳兰恭敬待命,“皇上尽管吩咐便是,奴才绝无异议。”

“这样,你三日后大婚,朕命你十日后动身前往山海关,替朕勘察一番。”

“奴才领旨。”

这天,纳兰回到府上就被双凝叫住,“冬郎啊,过来坐下,额娘有话问你。”他低眉顺目,平静地走上前去。“你……实话告诉额娘,你内心是不是”,双凝害怕听到肯定的答案,一时又觉对卢瑾蘅有所亏欠,难过地咬紧下唇问不出口。“额娘,孩儿并无他意。终身大事,任凭父母亲做主。”纳兰何其聪明,他自然明白双凝的顾虑以及未出言的问题。“如此,甚好……”

纳兰作揖退出花厅,抬着沉重的脚步回至书房。“任凭”二字多讽刺啊?直道出他内心的无奈。最初得知明珠为他安排好两房新的妻妾时,他何尝没有做过反抗?奈何明珠也有自己的道理,他不希望家中香火如此单薄。纳兰是长子,万一富尔敦有个好歹养不大,叶赫那拉家在他这脉不就断了?所以,他执意为儿子新娶。

被关在禁闭室里五天五夜,纳兰深觉委屈难过。他的心也在这段时日里,被一寸寸吞噬殆尽。既然家里只是想要延续香火,自己给出交代就是了……

二月三日,严寒依旧难挡,但所幸无霜无雪,天空放晴。老夫人直道是天公作美,成就姻缘。如同六年前七月的那天,里里外外装扮齐全,四处是夺目刺眼的猩红。“蘅儿”,纳兰低声唤着。你可知我内心的煎熬?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你,没有。

他在高大的骏马上俯视一切,街头坊间虽不及万人空巷,但也绝对是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大家都注视着这位风姿卓绝的新郎官。即使他冰山冷脸,却仍掩盖不住儒雅风流,一身朱红吉服衬得他俊朗翩翩。

踢轿,背新妇,跨火盆,拜高堂。一切流程如同六年前,只是,人已经不是那个人。观礼完毕,众人散开,共同前往外院开席,谁都不曾留意到青砖地板上残存的泪珠。纳兰原以为自己可以克制住,怎料在夫妻对拜之时,在自己低下头的那一刻,一切是那么毫无预兆又顺其自然。

夜里,东厢房。新婚第一夜,自然是留宿在正室官语晖房中。第二天,颜可岚日思夜盼,终于见到了自己倾慕已久的丈夫。第三日,即二月初六,纳兰一早便出了门,只留下一封书信。前一日他已请奏皇帝,想要尽早动身离京,皇帝见他去意已决就准了。午后,他下令封纳兰为兵马统帅,并传令兵部即刻从绿营兵中调出五百精兵,随同纳兰前往山海关。

“这个逆子!自个儿悄悄请了旨意就算了,今日居然不告而别,当真是不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中了!”明珠时任兵部尚书,对于纳兰出巡的事,他已严厉警告过一番,不想换来儿子的决绝离家。他痛心疾首,自己每日过得心力交瘁,既要在朝堂上为皇帝出谋划策,也要在暗里与索额图势力相斗。儿子究竟何时可以建功立业,好让他这个当父亲的宽慰些?

确实,今年又是多事的一年。正月里,将军赵良栋统绿旗兵入川,与吴世璠党恶战半月,最终夺下龙安府、绵竹,随后复成都。二月,万正色先是领水师分六队直冲,击沉郑经十六艘舰船,溺死三千余者。后,姚启圣、赖塔一路声援,经过六天六夜的激战,终于克复厦门,郑经与刘国轩等败走台湾。

未来的日子里还有诸多大事发生。三月,察尼贝勒率军克辰州,复沅州。六月,绥远将军蔡毓荣攻取贵州思南府。九月,吴世璠再次遣将夏国柱等入川。十月,章泰勇夺贵州镇远府、平越府,二十一日抵达省城,吴世璠吴应麒等人再次逃遁,贵州得以平定。这桩桩件件都与兵部息息相关,明珠深感责任重大,终日勤勤恳恳。

“哎,老爷您就放他去吧,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双凝万分无奈,一边劝着明珠,一边觉得对不住两个刚进门的儿媳。

其实,官语晖和颜可岚心里明镜似的。关于纳兰钟情于亡妻的传闻,早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她们嫁进府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不曾想,才新婚第三天丈夫便离开了家。这种直白的态度,无疑是在嘲笑她们的一片痴心,也直接摧毁她们内心的防御墙。

纳兰率军日夜兼程,经两天两夜抵达山海关。他此行的目的,是观察商人们在山海关的通关情况。

士兵们忙着安营,纳兰终于得了空闲,在帐中喝起小酒。他悠地记起上次在火炉边喝酒的情形,也是新婚后不久。那时,是在京郊的秋狝。那时,有卢瑾蘅在家中等他……此时,帐外风声呼呼、雪花簌簌。帐内铺着厚实柔软的羊毛毯,他的脚边歪着两个空酒坛,但他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喝着喝着他双眼迷蒙,口中念叨着: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他随即仰面躺倒在毯子上,帐内的巨烛有些晃眼。若是蘅儿在,她会帮忙熄掉烛光。这羊毛毯子真暖啊。若是蘅儿在,她定会嘟着嘴双手叉腰骂我,再把我掺到榻上去……

纳兰笑了。在这半醉半醒之间能想起那抹倩影,可算是人生一大美事啊!忽而脸上感觉到些许凉意,他也渐渐清醒过来。寒冬时节的泪水,一开始滚烫,而后随室温一降再降。他就这么躺着不许人来打扰,不更衣不盖被,任由自己从朦胧到清醒。

终是:别绪如丝睡不成。

日间,纳兰让随行的士兵们按时排练军法,自己则在城楼上仔细观望。夜里,他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闻以及初步形成的想法。就这样过了七日,他统兵回程。回程途中因风雪相阻,多花了一倍时间才抵达京中。

纳兰匆匆进了宫面圣,皇帝体谅他风尘仆仆的辛苦,让他先回家休养三日,相关事宜稍后再议也不迟,他谢了恩回府。

府里得知他抵京后,立马做起各项准备,忙得不可开交。这天的晚饭十分丰盛,前菜有三丝儿凉皮,凉拌菠菜。热菜有干炸小丸子,土豆饼,醋溜白菜,小肚儿,清酱肉,热锅里是冬笋老鸭汤。

“冬郎辛苦了,”老夫人看着孙儿越发瘦削的脸庞,心疼得劝他多吃。“恩,你小子还真有口服”,明珠听闻儿子今日回家,忙推了与徐乾学的应酬,专程回来一同吃饭。“是啊,语晖听说你爱吃玫瑰填鸭,足足在灶间忙活了一天。还有这盘拌面,是可岚的手艺,说是福建的特色,快尝尝”,双凝一脸慈爱地笑着。

“是。”纳兰依旧淡淡然没有表情,只将每样都尝了一口,并未给出评价。明明是寒冬,两位夫人却都红了脸,想来是心下害臊。

“冬郎是日夜兼程累了吧,胃口这样不好?”老夫人开口解了围,大家也跟着松了口气。“多谢祖母关心,孙儿确实有些疲惫。”纳兰放下手中的象牙箸,偏过头吩咐云鹤,“让厨房端碗绿粳米粥来,这几日倒是想着了。”

“呵呵原是想着那碗粥了。先前蘅儿……”老夫人连忙住了嘴,“咳咳咳,”咳了几声后她看向春荣,“扶我回去歇着吧,昨儿夜里没睡好,今儿个一直头疼。”众人起身恭敬地肃着。“行啦,都别管我,接着吃。”

不多时,绿粳米粥上了桌。“就你多事!”明珠忍不住责备一句。纳兰不做回应,只闷头慢慢地把粥用完。

“少爷。”夜里,纳兰独自坐在园中小亭,云鹤见他穿的单薄,给他拿了件织锦皮毛斗篷。“我走的这段时日里,她们可曾有别的动静?”他的声音极为清冷,平静如常。“回少爷,二位少奶奶平日里只是陪着老夫人和夫人,并未踏入书房一步。”

“哦,那就好。”

纳兰提醒过她们,书房是禁地,不许她们随意踏入。云鹤对卢瑾蘅一直都十分敬重,所以对新过门的少奶奶仅是表面上听命,其余都表现得冷漠。

“冬郎。”云鹤见是官语晖便退下了。纳兰起先一惊,随后面露愠色。官语晖笑着上前,可越往前她越发觉不对,向来没有感情的那双眸中竟然充满怒气。“是谁准许你叫我‘冬郎’的?还有,以后不要再做玫瑰填鸭了!”

“我……妾身只是听母亲说起,这是官人的小名,老夫人与母亲都是这样叫的。还有先夫人,也……”

“住口!”纳兰再次失控,他不允许有别人提起卢瑾蘅。

“既然官人如此心狠无情,妾身也没什么好说的……”官语晖泪流满面,委屈躲进自己房中,呜呜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她称病不出房门,因为她的双眼早已肿得不成样。

皇帝虽然准了纳兰三天休假,可他哪里在家待得住,时辰一到便进了宫。下了朝,皇帝宣他到勤政殿候着。

“回皇上,奴才此番奉旨前往山海关勘察,颇有收获”,说着,他恭敬地递上自己在山海关写下的折子。“哦?爱卿快说与朕听。”皇帝边接过折子阅览边听他叙述详情。

“山海关,被称作‘天下第一关’,古往今来都是军事要地。奴才在驻守的几天里,意外发现此地还有经济价值。”皇帝听到这里,便露出满意的笑容,“啪”一声合上折子,只专心与他面谈。

纳兰果然见识过人。他虽未猜中皇帝派他外巡的真实用意,但也凭借自己细致入微的观察,得出皇帝想要的答案。“容若啊,你这般能干,叫朕如何离得了你啊!”

纳兰有些云里雾里,“奴才不敢当。”皇帝眼里的赞许之情不言而喻,“你可知朕此番命你前往探查,就是想掌握此处真正的往来动向。”

“所以,您早就想到要在此设官收税?”

“正是。”

纳兰笑得开怀,“皇上圣明!倒是奴才自作聪明了一把,以为……”他旋即自嘲似地摇了摇头。“诶,你向来只对军事和文学比较感兴趣,涉及到经济方面的,你不知道也属常情。”

“是”,他暗自庆幸皇帝的宽容。“那你跟朕说说你的发现,是什么让你想到要在此收税?”

“山海关,以城为关,由箭楼、靖边楼、临闾楼、牧营楼这四座主要城楼构成,辅以威远堂、东罗城等作为防御,从古至今,往来商人络绎不绝。”

“恩,接着说。”

“现如今,崇文门上按着祖制收税,商人们自然是想尽各种方法躲过,这就是山海关保持热闹繁华的奥秘。”

“恩,那依你看,当如何?”

“奴才以为,山海关必然是要设官收税的,只一条,必须轻于崇文门。”

“呵呵呵,知朕者,纳兰容若也!”

原来,自满人入关以后,只于崇文门处设有收税关卡,且利润丰厚。文武百官中,不计其数者挤破脑袋,想获得这份中饱私囊的好差事。有经验的商人们也不蠢,多从不收税的山海关进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走崇文门。

皇帝将纳兰在折子里提到的点,一一仔细剖析。过些时日,他请来索额图、李光地等一同商议。经过三个月的反复斟酌,皇帝于五月廿一日下令,在山海关设官收税。

崇文门的关税,是货品价值的三成。山海关只收一成。虽然商人们仍然叫骂朝廷,但生意还得做、日子还得过,一成终归要好过三成的。

此后,国库日益增长,对外出兵变得阔绰些,后宫的用度开支有了新的着落,康熙在摸索试探中慢慢开启了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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