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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首,浅尝新酒余味》第十四章 西楼何事伤心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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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元嫔娘娘在外头候着呢。”李德全小声提醒,不料换来一顿臭骂,“还不快传,糊涂东西!怎能让她在日头底下晒着?”

他连忙恭敬地把慧儿请入勤政殿,“让娘娘久等真是对不住,皇上今日有些不爽快,许是为朝堂之事忧心,烦请娘娘多加宽慰。”慧儿一向对宫女太监谦和有加,因而倍受大家敬重,李德全也爱与她多说几句。“公公放心,本宫会让你下半晌的差事好当些。”

她手提一只黑漆描金百花图纹食盒进入偏殿,“奴才给皇上请安。”未等她行完礼,皇帝就将她扶起,“快起来,又给朕带了什么好东西啊?”她眨着清盈的眼眸,笑着揭开盒盖,“慧儿听闻三郎近来国事繁忙,特意备下核桃银露羹给您解乏,您尝尝,可还喜欢?”

皇帝将她拉至身侧坐下,由她侍奉着用点心。这核桃露香气浓郁,引人开胃;用小匙轻轻搅开,不见颗粒;入口绵柔香甜,着实令人喜爱。“不错,比御膳房更佳,不过你何必费功夫做这些,怪累人的。”皇帝握住她的柔荑,眼底满是心疼。

“一点儿都不累,只要三郎喜欢,慧儿做什么都值得”,她软软地伏在皇帝肩头,慵懒的模样直叫人怜爱。“今儿是什么日子,三郎可还记得?”皇帝满脸笑容,肩膀随之微微颤动,“这是自然,朕在除夕夜就告诉过你,但凡与你相关的事,朕通通牢记在心。”慧儿嘟着嘴在他耳畔抱怨,“三郎兜了一大圈儿,饶是没有正面回答,必是在拖延时间,思索着如何蒙慧儿。”皇帝偏过头直视她,“今儿是你入宫的日子,四年了。”

她被这双矍铄乌黑的眸子摄去心魂,胸腔内一阵阵狂跳不已,竟情不自禁吻在他的脸颊。皇帝复而搂她入怀,“这可不够。”她娇声细语哄道,“慧儿在春禧殿的桃花树下埋了坛酒,还请三郎笑纳。”皇帝心情大好,听她将典故娓娓道来。

昔年唐寅伯虎,穷困潦倒终不得好运。但他隐居桃花庵时,有爱人沈九娘与好友祝枝山相伴在侧,日夜谈天论地,对酒当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多妙的诗啊,想来那是他毕生最快活的日子了。慧儿斗胆借他的倜傥流韵,与三郎风雅一回。”

回到春禧殿,适逢太医来请平安脉,慧儿禀退众人,仅留知书在旁。“王太医,本宫要你明白告诉,可还有三年?”王怀蒙似有语难言,须臾缓缓开口,“娘娘,您自是感知最深的人。想必此番有孕,相较先前辛苦上许多吧?”慧儿轻抚小腹,黯然神伤,“是,本宫的确深感不适,这小家伙好像在不停瓜分本宫的气力。”

她盯着王怀蒙低垂的眼眸,“之前让你查验的东西,可有不妥?”只听他恭敬回禀,“正如娘娘所料,皿中确有药物痕迹残存,只怪微臣才疏学浅,不能分辨其正体。”慧儿如鲠在喉,看来害她的人大有来历,竟能弄来太医不识之物。“本宫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知书难过落泪,低低抽噎的声音被慧儿听见,“不用哭。既来之则安之,当务之急是要尽力保住这个孩子。”知书愤恨不平,“娘娘,您心地善良与人友好,到底是谁这般狠毒?”慧儿一时也答不上来,嫌犯实在太多了,其中不乏她不愿怀疑之人。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索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五月三十日,卢瑾蘅一周年忌。纳兰性德把自己关在房中痛哭,时而挥笔写下悼亡词句,时而望着窗外西沉的霞光出神。晚间他泼墨绘就画像,画中人着一身粉色旗装站在梨花树下,那是前年的光景。

“冬郎,快来呀!千树万树梨花开,这下成真了!别小瞧梨花,它可是好宝贝呢,如《本草纲目》中记载,拿它入药利肺止咳,对了,亦可解酒!最讨女子欢心的,莫过于它润肤美白之效。”她在花下亦嗔亦笑,在房中研磨花粉制作香膏,在渌水亭中谈古论今……她的一举一动依旧历历在目,让人难以忘怀。

与皇帝约好的一年之期转眼到来,云鹤和云旗打点好一切,主仆三人踏上回家的路程。纳兰老夫人和双凝见他不苟言笑,便知其仍未走出旧情。可惜劝也不是骂也不是,只盼岁月流转,能悄然带走他的哀思。明珠虽是铁面冷语,不想也是细致周到之人,他心知关于卢瑾蘅的画像书册均为珍物,特命下人仔细收好,免遭虫害。

六月中,纳兰回朝,皇帝准他在御前伺候。知他在军事作战方面颇有见地,便不时询问他的意见。他不负圣恩,当值期间恪尽本分,为皇帝进言献策,排忧解难。

八月,吴三桂中风,噎嗝且下痢,十七日遂死。他的部下胡国柱、马宝等自永兴诸处赴衡州,随即拥立吴世璠于云南嗣立,改国号“洪化”。皇帝接到他们将护灵回云南的密报,立即命诸路将军把握时机分路进剿。尽管此番尚未彻底剿灭逆党,但也将吴军打得再无起势的可能。

十月初,《渌水亭杂识》一经出版,明珠就将此书奉上。皇帝龙颜大悦,不出五日已熟读于心。“容若啊,难为你编出这册杂识,朕连日来是手不释卷啊!先前只知你为博古通今之良才,不想竟这般厉害!”皇帝在御书房召见纳兰,一见面就夸个不停。“奴才惭愧,是皇上偏爱了”,纳兰谦卑地说。经过一年的禅院修行,他的脸上不复当年的奕奕风姿,倒是多了些从容与宽和。

“对了,过两天便是万黼的生辰,按辈分他该叫你一声大舅。”纳兰听到小孩子,眸中有了淡淡的笑意,“皇上可是折煞奴才了,小阿哥乃金枝玉叶,奴才怎敢攀亲带故?只愿小阿哥平安成长,来日常伴皇上左右,尽忠尽孝。”皇帝难得大笑,“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拘谨,年纪不大倒显得迂腐刻板!朕就做主,把此书当作你的贺礼送给他,他将来若能有你一半的才学,朕便知足心安了。”

初八这日的慈宁宫热闹非凡,到处欢声笑语不停。那拉慧儿一早便来请安,她给万黼带的生辰礼物除了一套七巧图,还有亲手缝制的小衣裳。小寿星吃过早饭后,骑上木马再不肯下来。这玩意儿是大英皇室进贡的,皇帝见它做工精美巧妙,当即赏给最疼爱的万黼。

快至晚膳时分,皇帝匆匆赶来。脸上还带着忧心朝政的表情,幸好见到孩子后开朗许多。他给太皇太后请过安,随即追问着万黼,“你额娘呢?怎么不见她人?”这孩子已有三岁,正是鬼灵精的时候,只奶声奶气地喊着“额娘”满殿跑,愣是不作答,苏麻喇姑被这爷俩儿逗得前俯后仰。不久,慧儿从偏殿走来,一进门也探头探脑地找孩子。

“咳咳咳,你们母子就如此不待见朕吗?”她欣然一笑,“奴才给皇上请安,像您这般高贵无比,谁敢不待见啊?”皇帝见她面容倦怠,“可是孕中辛苦?朕觉着你比昨日憔悴些。”许是秋天凉爽宜人的缘故,她适才经不住困乏,小睡了一会儿。“无碍,是等皇上等得累了。”

晚膳有慧儿最爱吃的两道,冬笋糟鸡和菠菜鸡丝豆腐,均是爽口不腻的菜式。长寿银丝面必不可少,万黼的牙齿差不多长齐全了,跟着用了些。

席间,皇帝提起几日前接到的福建奏报。姚启圣和赖塔率军在蜈蚣山大败刘国轩,泉州已经解围。安亲王岳乐与顺承郡王勒尔锦率部下穷追猛打,也已进驻岳州。“孙儿料想,明年有望将吴三桂的余党全数剿灭。”太皇太后喜笑颜开,万黼的生辰她本就高兴,现下又得此捷报,乐得她连饮三大杯。

三十日,德贵人诞下皇十一子,皇帝为其取名为胤禛,“禛”有“以真受福”之意。慧儿送上一对金镶迦南香嵌金丝寿字手镯,这是她生下万黼后,太皇太后所赐。如今她转赠给德贵人,愿她和皇子都能平安健康。不得不说,宫内广储司和造办处的出品堪称绝世佳作。此镯统共经过撒花作、累丝作、镶嵌作各处精心打造,高贵典雅自不在话下。

“你倒是大方,肯把它送人”,皇帝这夜宿在春禧殿,正在西窗下打趣慧儿。“东西再好,终究是要拿来用的。奴才只是想着,这镯子在佛前奉有两年,日夜聆听经文兴许略通灵性,赠予姐姐和孩子再好不过了。”皇帝轻抚她的秀发,“傻瓜,那你自己呢?”她娇嗔一笑,“奴才有三郎的宠爱足矣。”

公元1679年,清康熙十八年。

正月里,皇帝日夜在勤政殿召见大臣,忙于谋划如何取下岳州。岳州乃湖南的咽喉要地,因恃洞庭湖为险,吴军在此得以盘踞多年。自去岁清军攻入岳州,两军一直僵持不下,导致荆州兵无法渡江,未能攻取长沙。皇帝心里着急,背着手来回踱步,似乎随时都会爆发脾气,斥责臣工无能。

纳兰面无神色,看似心不在焉,实则暗生妙计。“皇上,奴才近日研究敌军的供粮情况,发现岳州军并非自足,而需湘阴与常德的仰给。”八天过去了,皇帝终于听到一个击中要点的上谏,忙令他继续往下说。“奴才以为,若是能里应外合断了敌方粮草,想必他们会自乱阵脚。此时再使反间计令其内讧争斗,我军胜算就大了!”皇帝一扫眉眼间的阴霾,“好!好!爱卿果然足智多谋!”

很快,清军依照此计分两头行动。大将军察尼纳麾下收有一名降将,名为林兴珠,此人对吴军的部署了然于心。他领命率三万官兵,分乘乌船百艘沙船四百余只,一半截在常德与华容之道,一半截在湘阴与长沙之道,果真拦下吴军的口粮。

另一边,裕亲王福全以鄂内将军为棋子,反间吴应麒。吴生性多疑,人尽皆知,他中计后连杀数名得力大将,几日内尽失军心。总兵王度冲与将军陈珀等见势不妙,倒戈归降清军。十八日,吴应麒内外交迫,又因断粮饥饿,落得徒步遁逃。自此,清军克复岳州。勒尔锦得到消息,于廿七日渡江,收湖北湖南多地。廿九日,大将军岳乐统领官兵克复长沙,皇帝当即下令直取衡州。

因月余不曾安眠,他困乏至极,正在案前闭目养神。李德全突然拉着嗓子近乎哭嚎,“皇上!您快到慈宁宫看看小阿哥吧,他快不行啦!”皇帝如遭雷鸣轰顶,猛地睁眼,厉声喝道,“你说什么!”李德全见他双目布满血丝,口鼻不住颤抖,呼吸粗重,样子狰狞可怖,“皇上,您去瞧瞧便知。”

慈宁宫内乱作一团,一众太医神色难看跪倒在地,见皇帝怒不可遏地赶来,心下更是凄凉一片,殿内烘烤的炭火烧得他们汗如雨下。

“皇祖母,怎么样了?”太皇太后守在床边,她一生荣辱交加,见惯生死,此刻却觉难以适应,这是她最钟爱的小曾孙啊。苏麻喇姑见她伤心,忙帮着回话,“皇上,小阿哥烧了有四五天,原先大有起色,今早又骤然不好了。”皇帝用力拂了拂袖子,“四五天了?为何无人通传与朕!”太皇太后敛了敛气息,“是老身不让他们去的,前方战事吃紧,不想让你分神。”

皇帝只恨自己无能为力,快步至外殿朝太医怒吼,“朕养你们这帮废物何用?!”他的眼眸被泪水浸润后愈发红肿,可见悲愤欲绝。此时那拉慧儿入内,她的发髻略显松散,想来是慌乱间梳成,惨白的脸上热泪纵横,纤细的腰身、突兀的孕肚,种种都让皇帝痛心。“慧儿,你先别急,太医总会有法子的。”她对一切人等视若无睹,任何劝阻油盐不进,一下扑倒在万黼床边。

素瓷端来最新熬好的汤药,慧儿亲自喂给孩子。然而喝两口吐三口,压根就是白喂,她心急如焚,腹部不住地抽痛。“慧儿我的心肝儿啊,你怎么能跑到这儿来?老身明明让底下人瞒你,就是怕见你如今这副模样!”慧儿先是一怔,随即拦住欲要辩言的知书,“那奴才先到偏殿歇会儿。”太皇太后怜惜地看着她,“好孩子,去吧。”

慧儿这一觉睡得不踏实,半梦半醒间总是看见万黼。他在摇床里咬着小手,长牙时爱流口水,会走会跑会哭会闹;他第一次叫额娘,第一次自己用小勺子吃饭,第一次在木马上吱吱地笑……“啊!万黼,我的孩子!”她惊醒了。

皇帝守在她身边,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直给人不详的预感。“慧儿,你听我说,你答应我,要好好保住这个孩子好吗?”他用掌心温柔地覆在慧儿的小腹,快九个月了,千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听到皇帝的话她便心下明了,抱住他失声痛哭,“我的孩子!呜呜呜……我的孩子!”皇帝心如刀绞,他已暗中下旨,把太医院院首李国田处死,其余参与诊治的太医一律革职,发配回原籍,永世不得入京。“慧儿,万黼也是我的孩子,我何尝不伤心呢?咱们一起振作起来,好好抚育下一个孩子。”慧儿只是一味地哭,后来昏过去两次,凭着参汤才吊起精神。

德贵人刚出月子,不顾天寒地冻,翌日便来看望,陪着她掉泪哭泣,劝她多为腹中孩子着想。宜嫔来瞧过一次,回去后就开始称病。太皇太后怀疑是天象有异,忙请来宫中德高望重的僧侣,连办一场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地点就在慈宁宫的大佛堂。

“皇祖母,劳您费心了,这等细枝末节本该是孙儿打点的”,皇帝筋疲力竭,脸上写满了苦痛。“玄烨啊,老身也想为那孩子最后尽点力,希望这场法事能渡他超生,来生可别再投进帝王家了。”太皇太后难忍哽咽,眼框内温度渐升,“谁都知道,紫禁城的孩子不好养活,只因身份太尊贵,容易被小鬼缠住。”说完她就滴下泪水,皇帝跪在她的下首帮忙递上绣帕。“还有,老身的慈宁宫里,再也不养孩子了,再也不了……”皇帝重重地点头,“孙儿明白。”

二月初一的荐新礼由皇帝亲自出席。按明宗室沿袭下来的制度,每月初一日,皇帝应于奉先殿晋献新鲜蔬果,可交由内务府全权代理。他刚刚痛失爱子,再细数近年里,故去的皇后就有两位,皇子也达四五个。他深觉自己德行有亏,触发天怒,因而想借礼佛祭祖,弥补过失。内务府将备好的莴苣菜、菠菜、小葱、芹菜、花鳜鱼置于案前,皇帝跪于蒲团中央潜心礼拜,比之前足足多花上一倍的时间。

慧儿心碎不已,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即使从小不是长在身边,却也为他操心费力。怀万黼的时候,她跟皇帝冷战多时,孕期的不适都由自己默默扛下;生万黼的时候,拼尽全力还是差点搭上性命。她日夜抄经诵文,只求万黼能投生到好人家,别再像这般福薄歹命。

二月卅日,春禧殿迎来第二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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