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衡校郭材栋总算来到大凌河城下。
大凌河城东面傍水，铁制隔栅的水门外，只有一个简易的码头；南面是一大片水沼地，只有白鹳类的水鸟能在那里栖息；通向北面的王家堡、大兴堡的北门和通向大凌河驿、锦州的西门，才有正儿八经的城门。
去年五月，后金曾进攻锦州、宁远，幸被袁崇焕和赵率教击退（称宁锦大捷）。而金军退兵时，却将正在修筑的大凌河城捣毁，此时，重新修筑城池的工程还在进行。
郭材栋在北门下马，还没出声叫门，就听黑漆漆的城楼上一阵梆子响，接着亮起了一盏灯笼，灯笼上还有一排小字：大凌河守备左。
“城下是谁？”
郭材栋高声答话：“楼上兄弟，卑职豹枪营右冲衡校郭材栋，奉大兴堡游击将军差遣，有紧急军情求见左副帅！”
楼上有人说话：“豹枪营的？谁认识？”接着一阵低声言谈后，一人提着灯笼从箭垛的豁口处探出身子，就着灯笼的光线向下看了看，道：“果真是郭军校！开门、开门！”
“开你娘个逑！”一个带着浓厚湖广口音的人说道：“副帅将令，鞑子压境而城工未竣，大凌河城夜间一律不准开门。下吊篮！”
几个声音应诺着，一个吊篮从城头放下。
“兄弟，卑职的马儿？”郭材栋赔笑着问道。虽然他是全镇最精锐的豹枪营的军校，又跟着副总兵的外侄当差，可在此时的城门下，还得向城门官低头。
湖广声音“嗤”了一鼻子，喝道：“没看到门道口子上的拴马桩子吗？”
郭材栋无奈，只得将心爱的战马拴在门道旁，提着装了人头的包裹上了吊篮进城。
大凌河城方圆不过两里，以守备衙门中心，分为东西南北四街，平时驻有军兵一万八千余，商民大约两万；战时则商民减少，驻扎城外的几千军兵进驻，使全城兵力达到两万四千人。在这个鞑子横行、风声鹤唳的时节，城内几乎都是驻军。
郭材栋没有找人引路就径直找到守备衙门，也就是大凌河镇副总兵左俦的军衙、官邸。
“哟，郭兄弟今儿来了。”远远地，一个把门的亲卫军校就招呼上了。本标亲卫跟城门官就是不一样，对豹枪营军官非常熟悉。
郭材栋这才乐滋滋地高声道：“大捷！大捷！奉刘小将军令，有军情禀报大帅！”
“大捷！？”亲卫军校疑惑地重复一句，像突然醒悟过来一般，又道：“真的大捷？”
郭材栋将手中的包裹提起来往亲卫的面前一凑，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将亲卫逼得连连后退，郭材栋哈哈一笑抬腿跨过高高的门槛道：“这是鞑子甲喇额真的脑袋！”
亲卫军校一愣，半晌才看着郭材栋进门后远去的背影失声道：“我的个妈呀，大功啊！”
二门处，两名亲卫拦住郭材栋，经过通报后，才得以到内进节堂等候。
不久，一个身穿白色锦缎软袍的青年从内堂出来，见到起身恭候郭材栋也不招呼，开口就抱怨道：“都丑时一刻了，怎么还来？明儿一早不成吗？”
郭材栋不敢顶嘴，因为对方那白衣青年正是左俦的亲生独子——左宽，忙抱拳见礼道：“禀公子，卑职郭材栋奉刘小将军令，务必将捷报夤夜禀告副帅大人。捷报，豹枪营伏击鞑子正白旗奏捷，斩杀正白旗甲喇额真以下六百余人。有敌酋首级、腰牌献上！”
左宽眼神一亮正要说话，却听后堂响起威严的喝声：“放肆！这个刘泽放肆之极！”话音未落，一位身穿皂色锦袍显得高大威猛、一脸怒色的五旬老者急步走到主座旁，尚未坐下就冲郭材栋道：“杨通可将本将军令传达？为何豹枪营会伏击鞑子！？放肆！鲁莽！你们，你们简直是胆大包天，竟敢置巡抚和本镇严令于不顾！郭材栋，你、还有杨通、谷成、费烨梓都干什么吃的？是不是你们撺掇刘泽出战的？！”
一连串的问话将郭材栋震在当场，饶是他在豹枪营有机灵善辩之名，却在震怒的副帅左俦面前，一个屁也不敢放。
“父帅息怒。”左宽走到左俦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襟，又道：“还是坐下训话，表哥他们，到底还是斩敌六百余，大功啊！”
“你，懂个屁！”左俦瞪了一眼左宽，又恶狠狠地看着郭材栋，骂道：“饭桶！一个个都是饭桶！伏击鞑子，杀甲喇额真，你当鞑子是好相与的？正白旗是那多尔衮的，倘若他不带着大军抹平你们的大兴堡，我死也不信！老子征战多年才攒下这丁点家当，就要给你们全都败了去！来人，拖出去、拖出去，重打四十军棍！”
“吼！”两个亲卫立即出现在堂前。
郭材栋将手中的包裹丢在地上，挣开拉自己的两个亲兵，向左俦喊道：“副帅、副帅！大人！卑职冤枉，冤枉呐副帅！”
左宽也低声道：“父帅，表哥这番已然出击，就算杀了郭材栋也无济于事，却不可让众军寒心呐！”
“寒心？”左俦随口反问了一句，却已经醒悟到儿子的话意，忙挥手让亲兵退下，缓和了语调向郭材栋问道：“斩敌六百真有其事？”
郭材栋心道：果真与游击大人所料一般无二。他心神一定，忙恭声道：“刘小将军探得鞑子东归，思虑鞑子征察哈尔新胜，又轻视我军，必然戒备松弛。乃亲率一千劲卒携火器设伏山口，等待半日有多，方才全歼敌正白旗甲喇额真以下六百余人。大人，那甲喇额真还是刘小将军亲手斩杀的呢！”
说着话，郭材栋将地上的包裹捡起，快速地打开来，双手捧上额顶。
左宽抽搐了一下鼻孔，勉为其难的屏息接过，在左俦面前晃了晃，就像丢火炭一般将那包裹远远地扔了出去。鞑子的参牌当啷一声掉落出来。郭材栋只得小跑过去，又将参牌捡起，用衣袖抹了抹，再次奉上。
左俦接过参牌翻看片刻，“嗯”了一声点点头道：“像是真的了！宽儿，着人招副、参、中军诸将立即前来军议。”
“父帅，丑时……”
左俦怒道：“鞑子都快打上门来了！快去！”等左宽出门后，他从帅座上起身，负手而立凝视郭材栋，半晌才叹息道：“泽儿终究年轻，未能领会本镇真意……唉，此番也算是我大明自广宁之战后未见之胜绩，你回去告诉刘泽，专心给我守好大兴堡！倘若鞑子来了，自有援兵接应，切不能再行出堡邀战！”
郭材栋心中不平，却还是保持着谦卑的姿态道：“卑职记住了。”
“嗯，此功本镇自会上奏袁督师和朝廷，你们就等着封赏好了。不过本镇这里嘛，只有严词诫谕！”
“卑职领命！”
“慢！”左俦喝住要告退的郭材栋，皱眉思忖片刻才道：“看来杨通也看不住刘泽，你且先到本标亲卫暂住，明日随许都司带两冲车步增援大兴堡。去吧！”
郭材栋领命离去，左俦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后，才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惹的祸，兴许在袁崇焕那里，倒成了福也说不一定呢？唉，还是挺过这一劫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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