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守城的小兵才将将打开城门，就看见一队人马，慢悠悠的从迷雾中走了出来。打头的是一辆青篷马车，看上去虽不起眼，用料却十分讲究，让看惯了过往行商财富的城门小兵也不由瞪大了眼睛。马车后头紧跟着的，是一辆灵车，上头捆着一个棺材，虽认不出那木头的材质，但只看前头那马车，就晓得这棺材也必定不是凡品。

而这之后，又是一列车队，有人坐的马车，也有装着严实大箱子的车架。守城小兵原还想上去盘问一番，但紧跟着赶上前来的一队人马，让他彻底歇了心思。原来这赶上来的这队人马，个个精壮剽悍，身上衣裳在显眼处绣着凤阳郡主的图腾。

守城小兵任由他们出了城，消失在大雾之中。

“诶，大人，怎么您不查他们。”说话的是方才被小兵拦下盘问，又被勒令给车队让道的一家行商下人。

那小兵轻蔑的看了他一眼道：“查？凤阳郡主的车架根本不需要查。”

“凤阳郡主？”

只这四个字，就如水入油，炸开了锅。虽是昨日才下了圣旨，可谁都晓得，凤阳郡主是难得的忠孝仁义之人。为了平山侯的后人，甚至还是个不晓得男女的妾生遗腹子，就毅然辞去了富庶的封地，自请去了溱州，何等大义。

当初凤阳郡主嫁给平山侯，便已经是委屈，可谁能想到，凤阳郡主竟然能够做到这样的地步？百姓不能妄议皇家之事，可关于凤阳郡主有情有义的话，早已经在一日之内传遍整个京城，又以极快的速度向整个国家辐射开来。关于赞美凤阳郡主的诗文戏文一日之内大量涌出，传遍大街小巷，已然到了谁不晓得凤阳郡主美名，就没资格做京城百姓的地步。所以知道了方才出城的，是凤阳郡主的车队，底下都议论开来。

“是凤阳郡主啊！若是叫我娘知道我遇见了凤阳郡主，可不得夸我！”

“那棺材肯定是平山侯爷的，听说凤阳郡主要把平山侯爷带到溱州去安葬呢。”

“溱州？那可远了，只是，平山侯爷的祖籍不是溱州啊。”

“你知道什么，凤阳郡主这是要让平山侯爷在溱州看着自己的后人长大成人呢！再者说，圣人感念与凤阳郡主有情有义，已经吩咐了沿路州府备了大量的冰，每到一处，就要换上一回，不论大小城镇，都是如此。想来老天有眼，必能让郡主平安到达溱州。”

“如今凤阳郡主坐镇溱州，想来溱州也不会像以前那么乱了，以后咱们去桐州走商，也多走几步，去溱州看看吧，溱州的茶叶可很不错呢。”

“就是，每回在桐州买溱州出的茶叶，价格都要翻上一倍不止，听说溱州还有……”

底下议论纷纷，守城小兵却也没有阻止，上头早下了命令，只要是说凤阳郡主好的，都不用阻止。天家出了个有情有义的郡主，合该叫天底下的人都知道知道。

“你方才可听见那些人议论的了？”珍娘端了碗水递给凤阳，“不过才一日，怎么就传得这样厉害，倒把你说得像天女下凡一般，叫人以为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如你一样有情有义之人了呢。”

“不过是些上位者的把戏，你以为我昨个儿为什么要紧赶慢赶的进宫？还不就是因为圣人要救昌平，就一定不能让舆论太过一边倒了，若是舆论太过不利，就算圣人是皇帝，却也要很费几分心思的。要改变舆论，最好的法子，不是彻底掩盖它，而是用另一个更大的舆论来让人们彻底忘记它，”凤阳喝了一口水，慢慢道，“我送上了这个机会，圣人自然没理由不用。不然你以为，才短短一日，哪里来的那么多歌颂的诗文、戏文？”

“原来如此，”珍娘懊恼道，“我只觉得不对，却还没看到这么深去，不过这样的好名声对你也是好的，说不得你还要被人著书立说呢。”

凤阳笑着摇了摇头道：“这样的书，不如不要，就算是记下了，也不过是要求后头的女子都如我一般‘有情有义’罢了，可是那些人能看能说的，不过都是表面文章，不必百年，只三五年后，你瞧谁还会记得这其中的用心？我如今只想着，我是娘娘养出来得，我名声好，那么教养我的娘娘自然更受人尊重，也算是我能为娘娘做的为数不多的一点事情了。”

珍娘见凤阳又提起皇后，并没说话，只伸手握住了凤阳的手，无声的告诉她，以后，自己会一直陪着她的。

凤阳的车队又行了一阵，突然就停了下来，珍娘有些奇怪道：“怎么突然停了。”

“应是有客人在等着，”凤阳笑着牵起珍娘的手，“这个客人，你同我一道去见。”

凤阳话音刚落，就有伺候的人来回话道：“郡主，前头是太子爷。”

凤阳领着珍娘下了车，径直走到了太子所在亭中。太子独身一人，穿着泼墨山水的白衣，负手而立。白衣，不是出于对已故平山侯的尊重，而是为了维护凤阳的脸面，衣服上的泼墨山水，是幼时，凤阳要他为她在衣裙上头画四君子，又定要他自己也画一件山水图衣裳，而后两人一道穿着这衣裳，在帝后二人面前玩闹。凤阳那时正是古灵精怪的时候，还借着这样的新奇点子，要了不少赏赐。

太子如今穿着这样一件衣裳来送凤阳，就是为了告诉凤阳，不要担心，即便是去了溱州那样的地方，你身后还有我在。我和你从小长大，有青梅竹马之情，你是我妹妹，这是永远不会变的事情。

凤阳只觉得心中一阵阵的甜，再好吃的糖，也调不出这样浓的蜜来。一时又有些后悔，也想过若是留下也好，但还是硬起心肠。但，这是她的兄长啊。

凤阳放开了珍娘的手，像是小蝴蝶一样，扑到了太子怀中，红着眼责怪太子：“兄长明知道我感性，偏还要这时候来送我，若是我不愿意走了又如何是好。”

“那便不走了，”太子认真的回答道，但看凤阳嘟起嘴，难得的小女儿情态，不由一笑，“也不过就是那么一说，这会子，你留在京中，倒也不好，去溱州待上一阵，就当是避暑了。什么时候玩腻了，只给兄长送个信来，兄长亲自去接你回来。”

“那若是有人说嘴怎么办。”

“谁敢说嘴，我就叫他再不能开口，”太子这话，说得难得的狠厉，和往日的他很是不同，但却叫凤阳很是开心。

“我临行前还在担忧，娘娘虽过了在宫中举步维艰的时候，但要是执拗起来，谁也劝不住，要是那时候你还给她拖后腿，只怕娘娘心里都要怄死了，”凤阳笑意盈盈的为太子整理好衣襟，动作十分亲密，“如今你这么说，我倒是放心了。你变了许多，但也总算不会像以前那样委屈自己和身边的人了。”

“你为我担心那么多年，总也该我为你盘算一回不是？”太子道，“娘娘那边你也别担心，我会常常前去请安，陪她说话。等过两年太子妃有了身子，我叫她常带着孩子去娘娘那边说话。只是你去了溱州，也别忘了常常写信回来。若是不好叫官驿送信，我给你特设一个便是。”

“你都要宠坏我了，”凤阳嘟囔着，却没推辞太子的好意，如今太子总是想从各种方面来补偿自己和皇后。

凤阳见太子笑得温和宠溺，也有些发羞，这么大的人了，却还是向兄长撒娇，便忙拉了珍娘过来。

“太子哥哥，这是珍娘，”凤阳很认真的介绍着，“原先在宫中时，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与规矩，到了如今，我才有机会将珍娘好好的介绍给你。只是时候虽晚，见面礼可不能少。太子哥哥你有多少家底，我可是比太子妃还清楚呢，你不能拿些烂大街的东西来哄我啊。”

“你呀，”太子仔细的审视了珍娘一番，无奈的点了点凤阳的额头，“想想往日里，都是你要咱们俩的见面礼，这回倒是要从我这里要见面礼给别人，果然是家里头有了人，不一样啊。”

“瞧太子哥哥说的，像你和太子妃成亲时，我张罗的少了似的，”凤阳瞪了太子一眼，“也不要你这会儿就拿出来，匆匆忙忙的，怎么可能有好东西，等你回去之后，慢慢寻摸，只是可不能寻摸太久，若是等到你小侄儿出世，八成就得当成是借光了。”

“你呀，不就是想多要一份礼吗，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的，若不是晓得你的性子，还真要被你哄过去呢，放心，少不了她的礼。我还指望我们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她能好好照顾你呢，送礼这么拉关系的事情，怎么会不用心。”

太子句句说到凤阳的心上，珍娘在一旁看着，总算是明白，即便在皇后和太子闹得最僵的时候，凤阳再如何生气，不想理会太子，却也还是在力所能及之处帮着太子了。不是因为他是皇后长子，不是因为他是太子，而因为他是一个好哥哥，所以很多事情，凤阳都选择了原谅。

太子又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也嘱咐了珍娘不少，都是叫她要好好照顾凤阳的话语。珍娘也一一认真听了记下，直到太子身边伺候的人再三来催，太子才颇不满意的住了嘴，很有些遗憾。

“此去山高水长，不知何日能够再见，你若不送信回来，小心我断了你的礼。”

“我才不怕哩，你断了我的礼，太子妃也会补上的。”

离别总是最伤感，可太子和凤阳都不想让彼此看到自己最悲伤的时刻，所以凤阳只能转身离去，太子也要上马回宫。车队再次向前行去，此去山高水长，只怕再不能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