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医生下班了，牛缺草夫妻俩求告无门。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候，县一中派人送来一封信——

牛缺草老师：

接到这封信以后，立即来县一中食堂会餐。

我相信，即使真的有病，中饭也是要吃的！

如果不来会餐，一切后果全由自己负责！

杨啸天

1982年2月6日中午

牛缺草知道这杨啸天是沂北中学分管教学的副校长。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他还曾幽默地说：“马啸天，马儿仰天长啸，很有动感，很有气势；这‘羊’啸天嘛，羊儿朝天咩咩，没有什么气势哟……除非这羊儿也学马儿的仰天长啸……”

有朋友提醒说：“杨校长是干部子弟，文革初期也是从长江师范学院毕业的，也是学中文的，去年从县教育局去县一中，是准备接班的，不要瞎说哟……”

伍小亿发起“公主”脾气，说：“都病到这样了，还‘立即来县一中食堂会餐’，还‘即使真的有病’……也好吧，把病历送给送给他们看看，把‘耽误不得’的医嘱说给他们听听吧，省得他们疑神疑鬼……”

牛缺草说：“我没有力气用自行车拖你了，你拖我吧。”

伍小亿心疼地说：“你啊，现在坐都坐不稳啦，坐三轮吧。”

二十多分钟以后，牛缺草、伍小亿坐三轮车来到县一中大门口，门卫不让三轮车进去，伍小亿拿出杨啸天“手谕”，说：“校长要看一眼即将做手术的老师，看过就走；再说，他离开三轮车已经不能走了……”

就这样，三轮车拉着牛缺草夫妻俩来到县一中餐厅，伍小亿嘱咐三轮车夫不要走，几分钟就回医院了，便扶着牛缺草进入餐厅。餐厅内济济一堂，三四十个餐桌坐得满满当当的，服务员正在穿梭忙碌，一个胖胖的中年人在站在麦克风前讲话——

“……春风春雨春花艳，新年新月新日红……今年是狗年，狗是任劳任怨的动物，狗是通达人情世故的动物，狗是活着为人作贡献、死了做奉献的动物……属狗的请举手……

“三十多个哪，好样的……但是，不少成语对狗的评价很不好，例如‘狗仗人势’说的是狗自己没有本事；‘狗咬吕洞宾’说的是狗是非不辨；‘狗拿耗子’说的是狗不明职责；‘狗急跳墙’说的是狗喜欢冒险不计后果；‘狗彘不如’说的是狗品行极端卑污……

“‘好狗不拦路’……查一下，门口站着的一男一女是什么人？”

众人转头望着牛缺草夫妻俩。

伍小亿生气地高声说：“哪位是杨啸天杨校长啊？”

刚才讲话人说：“我就是啊！什么事啊？”

牛缺草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伍小亿大声说：“我是牛缺草妻子伍小亿，这就是牛缺草，打点滴没有效果，下午就要做阑尾手术，这是病历，你看看吧，这是杨校长的信，你们大家看看吧……”

有人看信以后小声说：“杨校长这封信也太让人寒心了……”

杨啸天来到门口，在寒暄中，在牛缺草茂密的头发中像逮虱子一样寻找着什么，不少人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牛缺草肚子疼痛，精神萎靡，思维短路。

倒是伍小亿不依不饶，说：“杨校长，查卫生，逮虱子吗？”

杨啸天对伍小亿轻声说：“牛老师的确病得不轻，这里可能有误会，是不是要吃一点饭啊，要不，赶快回去做手术吧……”

邰国奋急了，说：“我想这里也有误会啊——到底是什么误会啊？”

牛缺草叹了口气，说：“后来才知道，2月5号晚上，在露天电影院女厕所里，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尾随一女青年进来，强奸未遂，抓伤女外阴，女的随手拾起垫脚的砖头，猛砸几下，男青年头破血流，落荒而逃……警方连夜在各医院查找头破血流的男青年……”

邰国奋疑惑地说：“这和你没有关系啊？”

牛缺草说：“聪明的你认为肯定没关系啊！但是县一中的领导就认为有关系啊——昨晚上有个戴眼镜的男青年被打得头破血流，今天早上就有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向单位递上请假条，据说又到人民医院检查……”

邰国奋醒悟了，大笑起来，说：“把你当成进入女厕所，强奸未遂，抓伤女外阴的人了啦！哈哈哈哈……这真是误会你啦！”

牛缺草叹口气，说：“什么误会啊，简直是侮辱！”

邰国奋气愤地说：“也是的，的确是侮辱。癞蛤蟆趴在脚面上，不咬人，恶心人！”

牛缺草说：“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在病床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我想通了，他毕竟是‘癞蛤蟆’，不属于人类；它毕竟‘趴在脚面上’，也没有什么好闻的味道……”

邰国奋笑着说：“难为你想得开啊。不过，小小阑尾炎手术，在病床上一个多月啊？快给我讲讲。”

于是，牛缺草又开讲了。

下午医生检查，断定阑尾已经穿孔，应马上手术治疗，否则有生命危险。这时候，疼痛难忍、惧怕手术刀、找熟人又未遇，牛缺草心情很不好。

上手术台时，好似在梦中。

后来才听说：左上腹疼痛以及满肚疼痛，都是阑尾部疼痛的辐射；因为没有疏通关系、没有“意思意思”，院方安排给牛缺草做手术的主刀是实习医生；他的病情很严重，阑尾因为穿孔已经烂掉，腹腔内有不少脓血，因为寻找烂掉部分、吸掉脓血，他在手术台上整整躺了三个半小时。

手术以后，恢复很慢，一周后下床走路还摇摇晃晃，两周多散步时还“弱不禁风”，三周了才出院，四周了还到医院换药……

就是现在，八年过去了，刀口还在“预报”着天气……

牛缺草说：“有病住院，感情脆弱，思绪异常，我是深有体会啊。”

邰国奋关切地问：“都想些什么呢？”

牛缺草说：“……唉，在手术台上躺了接近四小时后，到病床上已是浑身无力，不能动弹，又想动弹；一动弹，刀口疼痛万分，虚汗不住地流，衣服、头发又乱又潮。越不能走，医生越叫下床走，费尽力气站起来，妻子扶着我，我绕床一周，就非躺下休息不可……

“想平时把头发梳了又梳、把衣服换了又换、把镜子照了又照，步行十里、二十里不在话下的行为，感到作为一个平常的健康人是多么幸福啊！”

邰国奋说：“你总结得真好，人啊，都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拼命追求所谓‘幸福’，殊不知‘有病的国王羡慕健康的乞丐’。”

牛缺草说：“谢谢你，知我者，邰科长也。同学、朋友来看我了，我的鼻子只是一个劲地发酸……

“在学校时，一起上课、自习、写作业，课后逛街、约会、看电影，有时候读书、创作、闲聊天，当时感到很平常，现在想来是多么幸福啊。他们劝我‘安心养病，既病之，则安之，不要急着上班’，可是我多么想上班啊！‘工作着是美丽的’，对此，我体会很深、很具体啊。”

邰国奋笑着说：“健康向上，很有积极意义、指导意义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