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时光转瞬即过，洪武山仍是洪武山，洪武镇也还是洪武镇。

傅归山虐杀洪武半数弟子之事，如塞外狂风，席卷整个大徐。

高至朝堂，低至市井山林，天下几乎人人都在谈论此事。

洪武山是何等尊贵？

国之大教。

历代帝师皆出自洪武，权倾朝野，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教。

洪武洪武，洪治国，武除恶。

教中弟子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可入朝为官，提枪上阵，是大徐朝野上下最为重要的人才源泉。

可就是这般帝尊三分，万民敬仰的大教，却被一魔头屠灭了半数教众。

甲、乙、丙、丁、戊、己。武学六品，洪武山坐拥大徐半壁武学人才，论底蕴实力，乃是江湖绝顶。

但经此一案，洪武三百弟子，只剩百来人。

掌教柳如是与四大真人用伏魔剑阵应敌，当夜洪武山顶电闪雷鸣，百鬼悲恸。

柳如是重伤闭关，四大真人战死一人，重伤三人。

据说傅归山力竭不倒，仰天而笑，死不瞑目。

没人知道洪武与傅归山有何冤仇，才会令他犯下如此人神共愤的滔天大罪。

世人只将他称为魔神，记载在册，遗臭万年。

————

航坞山上，春暖花开。

柳荫从中，隐约有一小木屋，木屋往上山顶处，新立了一坟冢。

坟冢旁，一大白衣站着，身边一小白衣跪着。

“师傅，归山师叔真是魔头？”

大白衣站着，面无表情。

“你觉得呢？”

小白衣想了想道：“他杀了好多人，都是洪武教的，洪武教是名门正派，里面都是行侠仗义的大侠，师叔为什么要杀他们？”

大白衣看了看小白衣天真的样子，叹道：“你师叔他本就是个魔头，这一回，他是真的错了，杀了许多无辜的人，天道不容。”

小白衣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站起来道：“我觉得师叔不是坏人。”

“为什么？”

小白衣认真道：“他救过我，还有我三娘。”

“我也救过你。”

“师傅也不是坏人。”

“那我现在要去杀人呢？”

“好人坏人？”

“好人，大好人，一个不够，我要杀好几个。”

小白衣舔了舔嘴唇，“幸亏我不是好人啊。”

大白衣无语。

“滚去练剑。”

小白衣叫苦道：“师傅。。。我刚练完。。。”

大白衣作势要打，小白衣一溜烟跑了没影。

霎时风起，杨柳袅袅，卷起一地黄土。

黑发白衣男子笑道：“你来了？”

周围空无一人，白衣盘腿坐于墓前，拿起一叠纸钱，取了些放入了火盆之中。

“没良心的东西，你生前欠了我多少酒钱？你说你去寻死，我不拦着，可你死就死罢，还非丢个包袱给我，怎的？这一世没个女人，还不想你傅家断后么？”

白衣说着，从袖间取出一纸条，缓缓打开，放入火中烧了。

“若非你说这少年是三气之体，我才不会去。。。我可先说好，这是为咱们捉妖师一脉有所传承，不是为了你。”

白衣在山顶待到日落，才慢慢走下来，老远望见小白衣趴在池塘边，伸手往泥里掏着什么，本一身干净白衣，满是泥泞。

“如玉。”

小白衣正专心致志掏着螃蟹洞，猛然听到一声平淡没有感情的喊声，吓得惊慌失措，跳起来打了一套杂乱无章的拳法。

“一气入丹田，二气替心肺，三气活脉络，四气归天灵！”

情急之下，竟将练气心法说到了筑基拳法上。

白衣涂山想笑，却板着脸问道：“我让你练剑，你趴地上做什么？”

“师傅，我方才见这池塘有螃蟹，就像抓几只来，晚上煮了给您下酒。”

“好啊，太阳落山之前，抓十只螃蟹来，抓不到，今晚别吃饭了。”

陆逍瞪大了眼睛，“师傅，您说笑呢？十只？太阳落山也就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我怎么抓得到十只呢？”

涂山不去理会，转身进了屋。

“唉~自作孽，不可活。”

月上树梢，陆逍只抓到了三只螃蟹，其中有一只，还只有指甲般大小。

他叹着气坐于池塘边的石头上，望着月亮。

忽然，池塘边的草丛里，钻出来一只灰白的兔子，鬼鬼祟祟地靠近木屋旁的菜圃。

“小贼！”

陆逍大叫一声，飞身上去，把兔子扑在怀中，熟练地拎起兔耳，嘿嘿道：“抓不到螃蟹，抓只兔子也好，能给师傅做道菜了。”

“小兔子，你可知道，我三娘最爱吃兔肉。”

陆逍说着，忽然惆怅起来，抬头望着月亮道：“三娘，你在天上看得见吗？我抓了你最爱吃的兔子。。。红烧。。。爆炒。。。”

陆逍硬了，拳头硬了。他记得那黄副官的样貌，也记得他那把钢刀，杀三娘的时候，每个动作，每个神情，他都深深地刻在了骨子里。

“总有一天，我会回去，把那黄副官剥皮抽筋，还有那狗官，洪武山上那三个真人！他们都不是好东西！对了，还有李家那个死胖子，都是他告的状！是他害死了三娘，我绝不放过这些人，我要跟着师傅好好学武功，将来把他们全都杀了，给三娘报仇！”

“你报仇归报仇，能不能先把我放了，耳朵！耳朵疼！”

陆逍忽然听到有女人在说话，吓得一哆嗦，左顾右盼地看了看，发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奇怪地提起手里的兔子问道：“小兔子啊小兔子，莫不是见鬼了？”

“你才是鬼呢！快把我放了！！”

兔子嘴唇一张一合，竟开口说人话了。

陆逍惨叫一声，一把将兔子扔了出去，抱头道：“兔子说话了！妖怪啊！”

灰白兔子被扔的老远，摔进草丛里，发出哎呦的一声，再没了动静。

白衣涂山打开门，淡淡问道：“哪有妖怪？”

陆逍连滚带爬缩到涂山身后，指着兔子不见的地方道：“刚才有只兔子，开口说话了！”

涂山看了看陆逍所指的方向，低头道：“山中精气充裕，精怪修炼百年，会说话有何稀奇？我让你的抓的螃蟹呢？抓了几只了？”

陆逍一摊手，发现螃蟹没了，一拍脑门，叫苦道：“一定是抓那兔子的时候丢了！”

“今天晚上你就在外面练我给你的剑谱，别再大呼小叫扰我清净，不然把你扔深山里去。”

涂山冷漠说完，关门进屋，独留陆逍在外。

要是平常，陆逍定要谩骂几句，但他有个原则，对他好的人，他便会加倍还回去，对他不好的，他绝不留情，该动手就动手，打不过骂也必须骂赢，多年来围观泼妇骂街，令他在口才上独树一帜，与人交锋起来，罕有败绩。

对于涂山，他是打心底里尊敬，不敢有半分忤逆之心，于是无奈地找了块空旷地，左顾右盼看看那会说话的兔子走了没，确认无误后，他从衣服里拿出了一本剑谱，上面写有大大二字——《侠剑》

师傅这几月来教他识了许多字，其中最为强调的，莫过于这个‘侠’字。

侠之意，便是奉天行道，善德仁勇，守心仗义。

陆逍这本《侠剑》，师傅说是归山师叔生前所著，最后还有一大章没有写完，他却已经身死。

陆逍不明白，既然归山师叔练的是侠剑，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他怎么想，也不愿相信师叔是那种人，那日夜晚师叔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那样温文儒雅的人，怎会在转瞬间屠杀洪武半门教众？

修的是侠道，行的是魔道？

最让陆逍不明白的，是师叔走之前，为何要把最重要的佩剑留在了自己这里，以师叔的本事，若是有木剑在手，那洪武山就不只是被灭半门这么简单了，说不定就是满门尽屠。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陆逍一连问了几个为什么，终是想不明白。

他翻开剑谱，捡了根枯枝，照着上面画的小人把式，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

头顶皓月当空，池边白衣黑影。

一旁的草丛之中，探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好奇地看着池边白衣少年，眨了眨粉红的眸子，又把头缩了回去。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整整三个春秋，寒来暑往，航坞山上，终日有一白衣少年闻鸡起舞。

三年，消磨了陆逍脸上仅剩的稚嫩，涂山整日传授心法，亦将他眼中戾气抹去。

此间少年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再无当年地痞之气。

白衣涂山依在门上，手中拿着一柄玉箫，静静看着院外陆逍舞完一整套侠剑，眼中满是赞许。

“归山啊归山，你果然有眼光，这继承人选的，真令我眼红。”

轻轻呢喃一句，涂山进屋取了一本古籍，走出屋外，喊陆逍过来。

“这是《妖鬼录》，记载有古今百鬼千妖，你拿着，日夜背诵，直到倒背如流为止。”

陆逍接过古籍，随手翻了翻，收进怀中，说道：“师傅，怎么突然给我这个？”

涂山负手道：“你侠剑初成，唯有最后一章御剑九式，归山还没来及写，须得你自己去琢磨，侠剑与我剑道不同，在剑法上我已经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教你，从今以后，我会教你如何斩妖除魔驱鬼，秉承归山遗志。”

涂山看着陆逍手中木剑，又说道：“此剑是你归山师叔至宝，乃是千年桃木历经雷劫的余枝铸成，是五阴之首，驱鬼斩妖有了它，事半功倍。”

陆逍拿起手中木剑，剑柄有一幽蓝宝石，发出淡淡亮光，似在诉说些什么。

原来当年归山师叔把剑留在他家，是早有预谋。

陆逍从师傅口中得知，当时他是收到归山师叔的来信，才会匆忙赶来。

傅归山早有觉悟，此行上山，便是一去不回。

他见陆逍是三气一体只身，便写信告知涂山侠剑剑谱的位置，同时留下木剑在陆逍家中，恳求涂山能替他培养这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后继者。

时隔多年，傅归山当晚容貌，在陆逍记忆中日渐模糊，只是那些话语，却如雷动，时时刻刻警醒着他。

男子汉大丈夫，除了父母师傅，谁都不准跪。

有人欺负你，那便打回去，打不过就跑。

男人须得护着身边女人，对心爱女子，休得负她，伤她，有了危险得拿命护着她。

心智愈加成熟的陆逍回想起这些，才知当年归山师叔的苦心。

傅归山不是魔头，他是侠士。

师叔他赴死前，已将信奉之道，都说给了自己。

陆逍常问白衣涂山，归山师叔为什么要屠杀洪武教众。

涂山总是摇头，三个字，不知道。

陆逍明白，涂山一定知道，他常常看见涂山坐在师叔的坟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有时吹箫，有时自语。

长久以往，陆逍也就不再问了，天下都说师叔是魔头，只要自己觉得不是，那便够了。

紧握手中木剑，陆逍心中暗自发誓，定要将师叔的遗志传承下去。

————

今年的清明，格外冷。

淅沥小雨，航坞山上，一片泥泞。

两白衣撑伞立于山顶，面前，是一座孤坟。

“口诀，给归山说一遍。”

“天地无义，乾坤有道，两仪生四象，借法司阴阳。”

“我已没什么可教你的，你即刻便下山去京都找一人，兵部尚书李严，你把这支玉箫给他，他自然明白，他会带你进兵家修习兵法。此次下山，你不准佩剑，也尽量少用剑，归山的这把剑，我暂且保管，一年后，你回这里找我，我再将剑还你。”

“师傅。。。”

涂山转身看着少年道：“陆逍名字，不能再用，你在兵家时，需叫陆双。

陆逍点头，“知道了，师傅。”

“此次下山，直达京都，不准回洪武。”

陆逍愤然抬头，“为什么！”

雨势渐大，航坞山上，云雾飘渺。

“因为你叫陆逍，是魔头傅归山的徒弟，是我剑妖涂山的徒弟！有多少人想致我于死地？若是被人知道你是陆逍，你能有几条命活？如今十八岁界限已到，你体内那股妖气也在蠢蠢欲动，我知你报仇心切，但还不是时候，你若直接上洪武，心中仇恨便会直接将你吞噬。等你真有报仇能力的时候，我亲自随你前去，杀他洪武上下鸡犬不宁，如何？”

陆逍紧握双拳，重重点头。

陆逍退出伞下，双膝跪地，给白衣磕了三个头。

“师傅，徒儿告辞，您保重！”

白衣涂山淡淡笑着，“去吧，人间的风光，可比这山上好太多了，你玩心重，切勿忘了正事，莫要进那赌场春楼，我给你的银两，只够你吃住。”

陆逍再磕一头，起身离去。

“如玉。。。记得，对你好的，不一定是好人。”

陆如玉回头，白衣早不见了身影。

雨过天晴，航坞山上，鸟语花香。